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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章云礼一听这话,就嫌弃的朝天翻白眼。
“容兄,你在说什么胡话呢?”章云礼震惊地睁大眼,皱眉道,“我好端端的去求那些狱卒干什么?我才不要和他们说话,他们都是些傻瓜,听不懂我说话,我才不要和他们白白浪费时间呢。”
裴怀恩:“……”
什、什么?难道这个章云礼,从前在同辈面前傲得和什么似的,其实不是因为觉得用不上,而是打心底觉得他们太笨,单纯瞧不上吗?
就……就挺离谱的。
话说回来,他今天来这到底是想干什么的来着,经章云礼这么一打岔,他好像忘了……
怀着无比难以描述的心情,裴怀恩下意识转头看墙壁,伸手摸了摸章云礼方才画的一个圈。
裴怀恩身边,章云礼原本正因为葛宁考中状元高兴着,哪知余光才瞥见裴怀恩的动作,眉毛立马就竖起来了。
“唉!唉!住手啊你!你给老子往后站!”章云礼转喜为怒,变脸如翻书,一把拍掉裴怀恩的手,厉声说,“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啊!我最讨厌别人弄坏弄乱我的东西了!你知不知道,假如你刚刚不小心擦掉了这一行,令我忘记此处思路,我今夜就会难受得睡不着觉!要真是那样,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裴怀恩:“……”
完了,全乱套了,彻底忘记要干什么了。
眼见这章云礼疯疯癫癫的,裴怀恩沉默好久。却是章云礼眼睛尖,又看见裴怀恩手里那圣旨,面上僵了僵,没忍住话锋一转,主动询问道:“……对了,容兄,你今日来看我,是不是皇上那边已经结案了?皇上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去?他怎么判我的,我是不是这辈子都不用再考试?”
裴怀恩:“………………”
哦,想起来了,他今天是来招安章云礼这傻子的。
无言以对啊,实在无言以对了。裴怀恩默默扭头,心说他活了这么久,好像还从没对谁这么无言以对过。
但是甭管再怎么无言以对,李熙交代给他的活儿他得干。裴怀恩仰天长叹,只觉着他今日才算是真的认识了章云礼,从前全看走眼了。
嗯,可能天才脾气都挺怪的吧。
这么想着,裴怀恩合眼深吸一口气,终于回归正题。
面对章云礼的疑问,裴怀恩没有立刻应,而是在斟酌片刻后,方才好脾气地回答他,说:“是啊,章兄,我要在此先恭喜你,贺你沉冤昭雪。”
闻言,章云礼脸色立刻就很不好了。
“什么?皇上查出是怎么回事了?那他还罚我吗?”章云礼紧张之余,冲上来一把扯住裴怀恩衣袖,唉声叹气地恳求道,“容兄,容兄,看在咱俩平时关系还不错的份上,你快去和皇帝求求情,让他继续罚我,就……就按照科举舞弊的罪过罚,千万不要怜惜我的功劳,那只是顺手!那是我在听葛宁提起这几年有考生受害后,顺手帮他做的!”
裴怀恩整个人都麻了,一寸寸的将自个衣袖从章云礼手里抽出,很不理解地问他,“章兄,但我实在不懂,你为何会对入朝做官这件事,如此避之不及呢。”
章云礼听了,就伸手挠他那鸡窝一样的头发,理直气壮的撇着嘴道:“可我为什么要去做官啊,做官要早起,起得比鸡还早,要一直干到六十岁才致仕,我起不来啊。”
顿了顿,又伸手指着墙壁说:“再者我又不是没事干,我每天这么忙,哪有空去听他们的奉承话?我……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背诗写诗,谋略兵法呀。”
裴怀恩便顺着章云礼的手指转头,然后……沉默得比刚刚更久了一点。
“这是什么?你每天就在忙这些?”裴怀恩满脸茫然,数次尝试看清章云礼在墙上写的字,但都失败了。
结果不料他这边话音刚落,章云礼听见他问,便以为他也对此感兴趣,顿时就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拉着裴怀恩一块蹲下了,絮絮叨叨地给裴怀恩讲:
“容兄,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能听懂我的话,不怪我喜欢跟你玩。”
章云礼一边说着,一边带着裴怀恩从左往右指,向配怀恩兴冲冲介绍他这些天的“丰功伟绩”。
“你瞧,这些就是我最喜欢的算术。”
“那便是算到一半的圆周率,这边是鸡兔同笼,还有那个,那个是高商定理。”
裴怀恩:“……”
裴怀恩:“啊……啊?”
没再理会裴怀恩的震惊,章云礼却是越说越起劲,索性又拿石头在墙上画起来。
“喏,容兄,让我来给你出道题,假如我把鸡和兔子养在一个笼子里,它们总共有三十只头,八十八只脚,你能得出我其实养了多少只鸡,多少只兔子吗?”
话落,裴怀恩忽然觉得麻木这个词太狭隘,有点不足以描述他如今迷茫又怔愣的状态。
好在这章云礼见状也不急,开始耐着性子给裴怀恩讲解题方法,赶上裴怀恩也聪明,两个人一来一回的,没一会功夫,便在墙上一起推算出了题目中鸡和兔子的具体数量。
片刻后,等裴怀恩终于依着章云礼的教导解完了题,章云礼扭头看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有点狂热了。
“容兄,容兄,你真是我的知音,从没有人愿意听我讲这些,就连葛宁也听不懂,我实在好寂寞。”
说着就要上手,带裴怀恩一起再算圆周率,把裴怀恩吓得连连后退,一点话茬都不敢接了。
“……等一等,等一等!”裴怀恩风光了半辈子,头一次被别人逼得连滚带爬往后退,只觉得无比偏头痛,“章兄,可我今日来此,并非是为了听你讲题呀!”
“章兄,你可知道皇上对你设计此事很震怒,还以为你是对他有意见,才不肯入朝为官,所以皇上和我说,他说今日就想要你一个态度,还说只要你点个头,就恕你无罪,对外只说你是为了肃清考场,方才和葛宁一起做的局,可你若一味推脱,他就要将你也杀了,根本不会按照律例去判你!”
顿了顿,再转头看一眼墙上那个圆,偏头疼更重了。
“……章兄,依我看,如果你只是因为不想每天早起,并非瞧不上皇帝,你就干脆点个头,答应入朝吧,没准皇上惜才,可以特许你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也说不定啊!”
章云礼听后却更犯了难,一张脸全皱起来了。
“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凭什么不按长澹律例来判我?他……他草菅人命,他滥杀无辜,他这个昏君。”眨眼间,章云礼已经愁得盘腿坐在地上,一下下扯头发,“唉,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实在不能入朝啊,毕竟我入朝也是死,我、我早就犯了死罪了,等我入朝见多了人,只会更容易被发现啊。”
裴怀恩听了,敏锐抓住章云礼话里的小破绽,连忙问:“章兄何出此言啊?”
一阵诡异的沉默。
良久,想是自觉走到了绝路,横竖都是个死,章云礼忽然一拳砸到地上,起身从旁边的干草堆里翻出两本书,凑过去用很小的声音对裴怀恩说:
“唉,也罢,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
章云礼目光坚定如托孤,依依不舍的把书本交到裴怀恩手上,郑重其事地对他道:
“容兄,你我高山流水遇知音,今日我便把自己全部的秘密都告诉你,其实、其实我除了算术之外,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爱好。”
裴怀恩依言低头,目光落在章云礼交给他的那两本书上,没忍住嘴角一抽。
“……章云礼,这就是你口中微不足道的小爱好?你说你平时算个圆周率还不够,怎么还私习天文啊?”裴怀恩面上无甚表情,心中波涛汹涌。
却见章云礼神情严肃,低头很认真地拍了拍他的手,对他一字一顿道:“不管怎么说,这个官我是不会去做的,那太耽误我做研究了。不过容兄,你今日来看我,又算对我的题,便是我的有缘人,你……你可否帮我一个忙?我已将此生成果尽数记在这里了,我每日都随身带着,等我死后,你与葛宁同心协力,将它替我传下去吧,这是我全部的遗志。”
裴怀恩:“……”
哈哈,好想逃,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迫不及待想逃跑的感觉了。果然人才和天才还是差了点,有章云礼对比着,他往后可再不敢吹他那点狗屁的过目不忘了。

隔天夜里, 李熙在寝殿看章云礼写的书,脸皮笑得有些僵。
对于章云礼不想来当官,李熙想过一万种可能, 唯独没有想到,章云礼居然是因为不想起早上朝, 还有嫌六十岁致仕太晚了。
哦, 当然了, 或许还要再加上一条——怕被皇帝发现他私习天文。
长澹不许民间私习天文, 违者要被处斩。李熙把裴怀恩带给他的两本书随意翻了翻, 发现看不懂,便把它们又放回了桌上。
章云礼写在墙上的那些东西威力太大, 裴怀恩这会满脑子都是算不尽的圆周率,还有点头疼,正在李熙身边沉默不语地喝茶。
李熙见状就调侃他, 说:“去了一趟诏狱,回来就变哑巴了。若被章云礼知道你转头就把书本交给了我, 指不定多气愤。”
裴怀恩对此不置可否,只道:“我与你是穿一条裤子的, 和他又不是。”
李熙无奈笑笑。
私习天文是重罪,章云礼在欺君,裴怀恩既然敢拿东西给他看, 便是猜着他不会真处置章云礼,至少不会计较章云礼此次的欺君。
只是……只是这么好用一个人,当真要放过吗?
李熙这样想着,只觉得也有些头疼了。他小猫似的伏在桌沿, 想了又想,转头对裴怀恩说:“裴怀恩, 我从前还不觉得,但经章云礼这么一提醒,我也觉得咱长澹的上朝时间太早了。”
裴怀恩就哄他,说:“阿熙,你差不多就得了,这事历朝历代都这样。”
李熙又闷头想了想,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臂弯,看着委屈巴巴的。
“唉,他嫌六十岁致仕晚,但我得干到死。”李熙瓮声瓮气的和裴怀恩抱怨,“我都还没喊累呢,他凭什么喊?”
裴怀恩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啧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瞧你干得挺高兴的,一点也不觉得累。”裴怀恩一语中的,笑吟吟地打趣他,“你是舍不得放章云礼回家吧?”
李熙就点头,右手摸到脑后揉了揉,盖住不许裴怀恩再拍了。
“舍不得,实在太舍不得了,想他老爹五十几了还上朝,他也真敢睡。”李熙赌气地叹道,“哼,他想回家去,我就偏不许他回家,我还要对外奖赏他的功劳,让他过几年再来考。反正……反正只要他还能进考场,就算我不开口,自有他老爹替我催着他,他别想再偷懒。”
裴怀恩闻言笑的没声儿,只得继续安慰他,说:“但他不想入朝堂,你若强迫他来,他也是三心二意的,哪会真用心帮你呢。”
李熙很不甘心地默了一瞬。
“难道真没办法把他弄来吗?”半晌,李熙自顾自地嘟囔着,“早起又死不了人,裴怀恩,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呀。”
裴怀恩唇线紧抿,想起章云礼在大牢里那态度,本想劝李熙放弃,但看李熙如此执着,又不想惹他不高兴。
“要么……要么你这样,无论他日后在哪做官,你都破例允他去钦天监,让他可以随时借阅那里的书籍和记录。”
为了哄李熙开心,裴怀恩考虑片刻,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有点不地道,但还是试着向李熙提议道:“那章云礼不是喜爱天文么?他要学,你就破例让他学好了,只要他能点头,区区一点书籍记录又算什么呢?”
长澹的钦天监是世袭,内里记录多半绝密,从没外借过,裴怀恩不信以钦天监这么大的诱惑做鱼饵,换不来章云礼起早。
李熙恰好也这样想,听罢只点头道:“嗯,你真和我想一块去了,我方才还琢磨,他既喜爱天文,我就找人和他一起研究去,但外借记录不行,因为实在太容易泄密了,至多只能让他在钦天监内看,绝不能再带出。”
顿了顿,又道:
“至于……至于他那另一个爱好,他平日一个人算,不寂寞吗?我瞧着文道对此也挺精通的,正可以和他做个伴。”
裴怀恩眼睛弯弯,与李熙盖在后脑勺上那只手十指相扣,徐徐摩挲着李熙的手指根。
“好了,现在问题解决了,知道那章云礼不来做官,不是因为讨厌你。”裴怀恩把李熙往自己身边揽,笑着说,“你可高兴些了?”
李熙干巴巴的咂嘴,没抬头也没搭腔,手指扣着桌沿不肯动,心里还是有点不平衡。
虽说有本事的人都有点脾气,这可以理解。李熙不听裴怀恩说话,暗暗在心里自己劝自己,磨着牙恶狠狠地想:哼,到时那章云礼拿了钦天监的书,就得陪他日日起早了,这真是大快人心,谁也别想睡。
唉,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有些皇帝不上朝,赶上大雪天寅时起床,确实太折磨人。
尤其他现在几乎每晚都睡不够,脑袋总昏沉沉的,连和裴怀恩做那事都没兴致了。
越想越疲乏,没忍住拿眼角余光悄悄瞥裴怀恩,却见裴怀恩正含笑看他,半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哦,更累了,只看一眼就觉得累,毕竟这老王八蛋天赋异禀,每回折腾起来都没完没了的。
唉,明儿还得上朝呢,这事不能细想,越想越糟心,算算时辰,似乎又到了某人每天最胡搅蛮缠的时候。
另一边,裴怀恩看李熙脸色不善,便俯身过来问:“又冷了吗?”
李熙咬着嘴唇摇头,在心里思索该怎么说。
“……不冷,还有点热,另外你挡我光了。”
李熙很苦恼地叹息,小声说:“裴怀恩,我今夜感觉很好,一点都不冷,要么你就先回去,不必留宿了吧。”
说完连自己都想笑,又转过头自言自语,“唉,为什么还要做准备?真想让你明天就陪我上朝,你就知道睡不好的辛苦了,你哪还需要学怎么做官嘛。”
“……”
李熙说话的声音很轻,裴怀恩听清了他的话,没忍住又笑,不仅没识趣的告辞,还直接站起来,一把将李熙打横抱了,往龙床那边走。
中途路过老虎笼子的时候,被养得皮毛鲜亮的团团掀开眼皮,懒懒往他俩这边瞥了眼,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看着有些不满。
“别多想,我这是在帮你治病呢,你别错怪好人。”裴怀恩低头说,神色很认真,“我手里其实有分寸,你现在觉得累,是因为你身上的病,可不是因为我,不信你就试试离开我,你若不和我睡,只会更难受。”
李熙脸色时青时白,还想再说话,已被裴怀恩欺身压到了床上。
芙蓉帐暖度春宵,李熙于裴怀恩而言,就像福顺家里那弟弟曾经染上的药瘾,真是一刻也离不了。
“现在所有事情都办完了,真想和你一直这样过下去,到白头。”裴怀恩看着李熙的眼睛说,“阿熙,若换在从前,这样的好日子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没在做梦吗?”
李熙原本正使劲拢衣领,打算誓死捍卫自己今夜的睡眠质量,不料忽然听见裴怀恩这样说,本能就抬头,正好看见裴怀恩那只被他害到瞎掉的眼。
用宝石白玉雕刻的义眼不能细看,白日里离得远还好,一旦入了夜,映着床头昏暗的烛光,就总显得冰冷又死寂。
四目相对,李熙不着痕迹地愣住一下,下意识伸手摸。
结果手才抬起来,裴怀恩便趁机扯他衣领,把他身上的白金龙袍揉得皱巴巴松垮垮,嘴角还溢出点笑。
李熙:“……”
“过分了,太过分了,人不睡觉会死。”李熙手忙脚乱的躲避,皱眉说,“你从前可不扮可怜,你最讨厌在人前失态。”
裴怀恩听得哈哈笑,埋头往李熙胸前蹭,很随意地道:“你又不是别人,再说我这也算近墨者黑,我已想通了,如果只靠扮可怜就能做成事,何必还总臭着脸呢。”
李熙诧异极了,睁大眼说:“所以你现在是真放下了,不会再介意别人看到你的……”
裴怀恩摆摆手打断他,低头咬了他一口,很温柔的对他笑道:“那倒也不是,如果换成别人看到了,我还是会把他杀掉的。”
李熙:“……”
行吧,真是完全意料之中的回答。
说话间,李熙觉得没力气,索性摊开手脚,大咧咧的往床上一躺,不再给反应。
“裴怀恩,你不要强词夺理。”李熙权当自己没触觉,闭眼平平板板地说,“朕现在觉得朕很累,就是因为朕睡不好,才不是因为朕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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