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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换言之,裴怀恩其实很讨厌男人,现在除去李熙之外,其他男子甚至近不得他的身。
可他这提议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吓得连杨思贤也睁大了眼,久久没有言语。
陈大人就更不必说了,这老头可不能容忍自己刚在葛宁身上栽一回,这时又在裴怀恩身上载一回,因此对裴怀恩表现得十分强硬。
“好好好,你说要办女学,那本官问你,这天下女子读书有什么用?”陈大人吹胡子瞪眼地对裴怀恩说,“她们生来便该在后宅,她们每日操持家事,清算账目,孕育子嗣,究竟有哪桩哪件需要她们学兵法,读四书?”
裴怀恩则反问他,“这位大人,请问你娘给你挑媳妇的时候,怎么没让她一定不识字?口口声声说女子不该读书,那怎么就连在楼子里,咱们男子都愿意为一个会写两句小诗的行首付出更多钱?”
陈大人:“……”
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好歹是在承天殿,杨思贤有些看不下去,及时地出声道:“唉,这考生,你当文雅些。”
虽然在提醒,但没过多怪罪,裴怀恩闻言就称是,毫不掩饰唇畔笑意。
陈大人屡战屡败,眼见这个比上一个还能骂,而且甚至还没上一个讲礼貌,连道理都懒得同他讲,就能噎得他下不来台,不由得被迫回归初心,再次抓住办学很费钱这根救命稻草,悻悻地嘟囔道:“……哼,就算、就算你们能言善辩,净说这些歪理,就算你们能说服皇上,但这也要钱,那也要钱,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户部哪来那么多钱给你们……”
同一时刻,还不等陈大人把话说完,已在座位上沉默了很久的文道就忽然抬头,冷着脸但很客气地说:“……啊,如果一定要办学,这钱也能有。”

“今年先不要办学, 先减税,但是鼓励开荒。”
“想我长澹自建立起,便是以户数在收税, 百姓们常常为了少交税不分家, 这实在不好。”文道意简言赅地道, “我们或许可以先将赋税调低, 但规定男子过了弱冠便自成一户, 驱赶他们与双亲分家居住, 再鼓励他们开荒, 允许他们得到开垦过后的土地。”
“如此一来,只要在两条政令的颁布时间上稍作手脚, 朝廷往后便不愁收不到钱,百姓也不会觉得是我们加重了赋税,同时还能将大量的荒地利用起来, 使之变作良田。”
李熙:“……”
啊,这真是个算盘精!
文柏生了个好儿子, 改天得把他接回来养老。李熙很是开怀地想,就冲文柏生的这个好儿子, 文柏今年的考课一定要合格,否则都对不起文道替他收上来的这些钱。
……这可都是能充国库的钱,是能走明账的!
而且裴怀恩说得也很对, 他从前只想着要办学,却从没想过办女学,若能借此机会把女学也办起来,又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 这事还得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
台阶底下, 那户部的陈大人被怼得哑口无言,又见李熙脸色转好,似乎是认同了这几名考生提出的建议,不免有些不甘,虽然人已经坐回去,嘴却还不停。
“但就算如此、就算如此,本官还是觉着不妥。”陈大人的声音小了些,却坚持道,“你们说读书是为了明理,可百姓多半不会这样想,百姓会将此当作通天梯,届时莫说开荒,便是良田也无人耕……”
葛宁不太高兴地打断了他,说:“百姓如果不愿耕种,一定是耕种收益太少,活得不松快,这与他们读不读书有什么相干?大人您不去想怎样才能使百姓把日子过好,反将一切都归责于读书,这是否有些强词夺理了。”
陈大人还欲开口,裴怀恩微微偏头看向他,冰凉眼神将他看得一怔,下意识缩脖子。
不知怎么的,陈大人只觉得这个人的眼神太可怕,令他本能畏惧,忽然有点不敢再张嘴。
裴怀恩今日无意抢风头,他替葛宁震慑住了户部的陈大人后,便不再多言了。
接下来又有几名考生陆续站起来说话,凡是提议合理的,都被李熙命人认真记下了。
直到两个时辰之后,这道题也答完了,李熙便出声判成绩,毫不意外的点了葛宁作状元,文道是榜眼,裴怀恩当探花,其余考生也按方才表现划出等级来。
其实李熙知道裴怀恩后来是有意想让,已经不在意输赢,实际判裴怀恩与文道谁是第二都行,也都能服众,但李熙有私心,李熙就想让裴怀恩当探花,因为他觉得裴怀恩长得最好看。
色如春花,貌若好女,用这俩词儿来形容裴怀恩的本来面目,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李熙没敢把这话当在大伙儿面前说,因为怕裴怀恩不爱听,也怕旁人多想。
他现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不太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夸赞裴怀恩的脸。
李熙像是倦了,起身要走,底下的陈大人见状,连忙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嗳,皇上、皇上您怎么就起来了呢?不是要考三道题么?这才第二道,按理不该这么快点状……”
李熙闻言似笑非笑地瞧他,那神态很难形容,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原本是准备了三道不假,另有一道是有关律法的,也因为修律是大事,而且不像办学堂那样被很多大臣反对,李熙在今日殿试前,也曾提前与在座几位考官通过气,言辞间并未隐瞒自己在这方面的心意。
可是谁能想到,这位陈大人竟胆大包天,将此题目悄悄透漏给了自己的侄儿,还将他在修律这件事上的偏好与心意,也一并都说出去了呢?
还记着方才福顺当堂宣读殿试规则的时候,在这些惊慌失措的考生中,唯有一人是气定神闲的。
李熙想到这里,眼里突兀的漫出点笑,有意顺着陈大人的话头往下说:“哦,多亏爱卿提醒,是少了道题,想不到爱卿你虽然算不明白户部的钱,记性倒挺好的。”
陈大人面上一僵,还想再说话,却见李熙朝他摇了摇头,不再看他了。
“福顺,给方才未发一言的人分纸笔。”李熙摸了摸手里的小铜炉,转身笑眯眯地说,“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朕给他们出的这第三道题,便是要他们骂人。”
此言一出,福顺便隐约猜着了李熙的打算,但还是没忍住战战兢兢地问:“皇上,您想让他们骂、骂谁啊?”
李熙又转头往下看,这回他终于如愿以偿,看见陈大人那侄儿大惊失色的模样了。
“嗯……不如就让他们骂朕吧。”李熙好整以暇的笑了笑,心中很愉悦,“朕要他们这些方才没敢开口的,每个人都至少写出一点朕的错处来,并且言之有物。若是其中有骂不出或者不敢骂的,那就退回去等补缺,不必再另外报给朕了。”
说到这又眯眼,面上显出几分灵动的狡黠,就像他还没登基那会,心里琢磨着要捉弄别人的时候一样。
“不过么。”
李熙言到此处,居高临下地微微侧首,垂眼去看底下坐着那些神态各异的殿试考生,语带威胁地吩咐他们道:“诸位,如果你们今天还想留下,就放心大胆的写,朕先前承诺仍然算数,会恕你们无罪。”
“只是有一条,你们记着,你们日后就算入朝为官,也只是朕的臣子,朕不许你们插手朕的家务事,更不许你们提及朕的后妃与子嗣,你们既然想跟随朕,便要守朕的规矩,过会只写该写的东西便好了。”
“因为朕的家事不是国事,或许朕的祖宗们重礼数,会给你们这些文人几分薄面,但是朕不会给,朕是同边关风沙一起长大的,早就习惯了简简单单的过日子,不喜欢被人往自己身边塞女人,插耳目,希望你们都不要再学现如今朝中的那些老臣,妄图在这件事情上惹朕不痛快,知道么?”
当日申时,由于李熙临时起意,突然删掉了一道殿试题,他和裴怀恩都因此得以提前离开,没在承天殿继续守着了。
此刻时候尚早,按照先前和裴怀恩的约定,李熙和裴怀恩兵分两路,裴怀恩负责去大牢里探望章云礼,李熙则回了御书房,又命人将葛宁传来。
要说这葛宁也挺怪,中状元是多大的喜事,若换做旁人,早就大肆庆祝去了。
但葛宁没有。
葛宁依旧穿着粗布衣裳,就像是早料到李熙会喊他来,得了旨意,便急匆匆的赶来御书房。
葛宁向李熙求情,希望李熙能放了章云礼,明明先前无论李熙怎么问他,他都坚持不改供词,只一口咬定是章云礼仗势逼他代考,并求李熙为他主持公道,以眼还眼,判章云礼这辈子都不能再科考,也不能再入朝做官。
想来,应该是李熙拖了这么多天不放人,还隐隐有把章云礼同那些罪犯一起处置的意思,把葛宁真逼急了,令他再也守不住秘密。
毕竟算算日子,殿试之后,有些人就该问斩了。
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葛宁显得比李熙还急。他想着自己现在是状元,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学识和能力,说话理应比之前更有份量些,垂首犹豫再三,终于开始和李熙说起他和章云礼之间的约定。
原来这葛宁自从被章府收养后,便一直在做章云礼的伴读,自幼便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显露出了极高的天赋,甚至比章云礼还略胜一筹,只怪他平日不爱说话,才没人知道。
葛宁和章云礼玩得好,字迹也相仿,年少时葛宁常常替章云礼抄书做文章,骗过好多先生。后来有些文章被人传到章府外面去,大家伙儿见着署名,便都以为是章云礼写的,对章云礼大加夸赞。
就为着这个事,章云礼以前没少打趣葛宁,也没少催他去解释。
可葛宁不在意,他原本便很怕见人,更怕被别人品头论足,再说他知道就算没有他,靠章云礼自己也写的出,因此总是随口敷衍过去。
哪知当他敷衍的次数多了,渐渐的,章云礼便不敢再让他写,转而开始捏着鼻子自己做功课,就算心里其实烦死学这些之乎者也了,也没再让他代笔。
葛宁说,章云礼虽然读书好,可其实很讨厌读书,尤其讨厌学那些乏味的孔孟之道,规矩体统,还有诗词歌赋。
章云礼另有爱好,可是章云礼的父亲日渐老迈,每天都盼章云礼去科考,想让章云礼入朝为官,早点帮衬家里。
章云礼对此简直愁的要死——他还有好多事想做,但家里又的确不能只靠章父一个人苦撑,这让他很为难。
要让家里有人帮忙,又不想牺牲自己,章云礼思来想去,便顺理成章的想到了葛宁,想让葛宁替他去科考。
毕竟葛宁是从章府出来的人,若一旦考中,其结果也就和他章云礼考中了差不多。
只是章父那边也得有交代,单单只劝葛宁也参加科举还不够,此事若不能从根源上一劳永逸,料想他老爹日后还是会时时催他,早晚都得把他逼到朝堂上,令他再也没功夫研究他自己喜欢的那些“歪门邪道”。
再加上这两年科举风气确实不佳,章云礼和葛宁都看不惯,于是才有了这么一出戏。
“……皇上恕罪,小公子志不在此,他原本也没有什么坏心思,更没真想害我。他找我在人前陪他闹这一通,不过是想替先前那些受迫害的考生讨公道,也为他自己求个自在。”
顶着李熙很是疑惑不解的目光,葛宁的脸涨成猪肝色,把头垂得低低的,用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是很理解的古怪语气,结结巴巴地对李熙解释道:
“小公子……小公子他不爱上朝,也不爱和那些整天长吁短叹的文人打交道,他……他就爱养鸡和数星星,还望皇上看在小公子为了替您肃清这股不正之风,这般用心良苦的份上,呃,放他、放他回家高高兴兴的养鸡去。”
“……”

李熙怀疑自己听错了, 眼里略过惊讶。
“啊……啊?养、养鸡?”李熙觉得挺不能理解的,怔怔道,“这算什么喜好, 葛宁, 你要不要先听听你自己正在说什么?你们就算想骗朕, 至少也该找个听起来靠谱的理由!”
葛宁面色复杂的握了握拳, 眉头紧皱着。
“其实、其实也养兔子。”葛宁都快被李熙问哭了, 声音越来越小, “……但皇上, 纵观历朝历代,养鸡都不犯法啊!”
同一时刻, 诏狱。
比起李熙的无言以对,裴怀恩这边显然更头大。
李熙先前为了吓唬章云礼,故意让锦衣卫把他抓进了诏狱, 想着就算不对他用刑,光那环境就能把他吓够呛。
结果谁能想到, 这章云礼居然还是个奇葩,他也就刚进来那两天被吓得睡不着, 后来发现这里边除了饭菜给得不及时,其他时候压根就没人乐意搭理他,连句话都不跟他说的, 顿时整个人都住舒服了,就跟在家一样。
三个月过去,等裴怀恩赶来看望他这天,他甚至还长胖了。
裴怀恩原本对章云礼的印象很不好, 认为他小小年纪就看人下菜碟,这边对几个老翰林笑脸相迎, 转头就鼻孔朝天,而且还小心眼儿,走在路上被旁人撞散了手里的书,就算那人已经诚惶诚恐地和他赔了礼,他也要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人家鼻子言语粗俗的骂上老半天。
裴怀恩原本想着,以章云礼这样的性子,合该在牢里住不了几天,就得跪地求饶。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章云礼不仅没求饶,还自己找着乐子了。
大约是在戌时左右,裴怀恩端着饭菜进牢房,却见章云礼正拿着块儿石头,聚精会神的在墙壁上写写画画,至于具体写的什么,裴怀恩也看不懂。
裴怀恩尝试和章云礼说话,章云礼全当听不见,只顾一门心思的看着墙壁,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凝神苦思。
站在裴怀恩身边的狱卒见状,见怪不怪的叹声气,转头看裴怀恩一副活见鬼似的表情,连忙对裴怀恩解释道:“容小公子,他这人就这样,整日神神叨叨的,可不关我们的事。”
裴怀恩手里拿着李熙早就写好的圣旨,这狱卒以为裴怀恩是被皇帝派来的,因此对他很恭敬,甚至有点狗腿。
“他进来后第三天就这样了,他是自己疯的,我们可没吓唬他。”这狱卒弓着腰朝裴怀恩拱手,满脸堆笑地说,“容小公子,您对此可都亲眼看见了啊,皇上那边儿,回头您得帮我们做个证。”
裴怀恩……
一时间,裴怀恩竟然想不出该说点什么了。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按理说,现在抱着他大腿涕泪横流的那个人,不该是章云礼么?
怎么着?这小子莫名其妙坐了回牢,就突然转性了?突然变得威武不屈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狱卒喊话他冷脸呵斥,圣旨在此他爱答不理。裴怀恩反复琢磨,觉着章云礼现在这样不是不能屈,而是简单纯粹的傻了。
……坏了,不会真被吓傻了吧。
当这个想法骤然出现在脑子里时,裴怀恩心情沉重,他出言赶狱卒退下去,一步一顿,满是谨慎地跨过了牢门,走到章云礼身边站定。
章云礼这会似乎正好画完了,转头见着裴怀恩,吓了一跳。
是真的跳。
章云礼目露惊恐,仿佛才看见裴怀恩这个人似的,先是往后跳开一大步,然后目光下移,后知后觉看着裴怀恩手里的圣旨和食盒,喉结上下滚动着,眼里渐渐溢出几分欣喜来。
“容兄,你来了。”章云礼高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要来,怎么都不提前和我知会一声呢?快坐快坐,殿试已经考完了吗?”
顿了顿,又伸手拍一下自己的头,眼睛亮亮的从上到下打量着裴怀恩,语气十分欣慰。
“唉呀,瞧我这脑子,你既然来看我,就肯定是全考完了,而且你也考上了嘛。容兄啊,敢问我家葛宁考上了没?考的第几名?”
裴怀恩:“……”
唉不是,这章云礼还记得他自己现在大牢里吗?
再说他早就来了,他都在牢门口揣着圣旨站小半个时辰了,他方才和章云礼说话,章云礼还回答他了——虽然只是嗯嗯啊啊的敷衍着回答,连头也没回。
……所以实际上,这章云礼刚刚压根就没注意到有他这个人是吧?
裴怀恩都快被气笑了,一边弯腰放下食盒,一边哭笑不得地回答着章云礼。
“考上了,考上了,你家葛宁是状元。”裴怀恩啼笑皆非,像是忽然又想起点什么,没忍住调侃道,“章兄,我原本还想着,依你平日的性子,会屈尊去求那些狱卒呢,未料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吃得香睡得好,恐怕都要把殿试这事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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