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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但很显然,杨思贤和李熙身为旁观者,却都不这么想。
尤其是杨思贤,这杨思贤活得久见得多,在经过慎重分析后,更是对李熙直言出裴怀恩的优势和劣势,每一条都讲得有理有据的。
“料想皇上也考虑到了。”杨思贤皱眉说,“容卿他脑子聪明,反应机敏,做事周到,曾经见过很大的世面,必要时又有绝对的狠心,这是他的好处。”
“可是与此同时,他又只见过向‘上’的世面,却没见过向‘下’的。皇上请听了,老夫在此刻所说的向下,并非说他不经苦难,而是说他没有经历过一个普通百姓可能会经历的苦难——这就是他很吃亏的地方了。”
李熙对此表示赞同,连声说:“他一个月至少要花一百五十两,都快把朕掏空了。”
杨思贤不禁莞尔。
“正是这个理,皇上,若老夫没猜错的话,皇上此次为那些贡士们准备的殿试试题中,不仅有容卿平时最擅长的律法和军事,一定还涉及到很多其他的方面吧。”
李熙便再点头,毫不掩饰地承认道:“是啊,不瞒老师说,经过先前那次大清洗,现如今朝上有好多位置都正空着呢。朕觉得此次科考是良机,便想趁此机会,多提拔几个真会做事的人补空缺,让他们都来做天子门生,别在底下拉帮结派了……”
“毕竟朕每日上朝要听的是国事,是真有利于长澹的实事,而非叫他们顾左右而言他,一天到晚费尽心机的引经据典,肆意插手朕的家务事,甚至是以权谋私,冠冕堂皇护着他们自己手里那点钱,他们有些人甚至比朕还有钱。”
都说有兵才有权,李熙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军队那边早已不需要他操心,因为不管是东边自幼就和他亲近的邵晏宁,北边受他提拔的吴宸,还是西边被他托人治好双腿的封时誉,以及南边有李青芙坐镇的卫家,甚至把如今负责守卫京都的姚家都算在内,长澹这几位当世有名的大将都愿意听他话,使他地位巩固更甚于从前的承乾帝,手中权力固若金汤,几乎已经替他完全杜绝掉内乱的可能性。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熙环顾前朝,便觉得可以放开手脚去做很多事。
譬如承乾帝在生前有意重修,却最终因朝中贵族反对,遗憾搁置,没能完全修成的长澹律法。
还有对平民百姓的教育问题。李熙当年在边关时,曾经见过许多大字不识的士兵和小民,包括在承乾帝时期出现过的黄册错漏问题,也和坊间百姓目不识丁,易受蒙骗的体质脱不开关系。
另外还有在对外战争后,对成千上万名残兵的抚恤和安置等等,这些都是他现在不得不考虑的事,就如杨思贤从前对他说的,当皇帝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呢?他要向上走,他是这长澹的第五个皇帝,要做的是庇护更多毫无反抗之力的“鱼”,而不是变成端坐上首吃鱼的食客——他总要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争,也要对得起曾经帮过他的那些人,他不能出尔反尔,并且心里对此已有了些打算。
也罢,既然朝中现在有人不听话,那便另外再换些愿意听话的就成了。他又不是承乾帝,他手里有兵,还有很多很多的兵,他虽然也很敬重那些有学问的人,但如果那些有学问的人非得跟他唱反调,对他而言就没什么用,不过都只是些该早早辞官还乡的废物。

春色很好, 李熙被晒得困倦。
杨思贤见他阖眼,便唤人为他拿毯子,笑声问:“皇上要歇一会儿么?”
李熙接过毛毯, 恹恹地摆手, “老师别走, 朕不睡, 朕白天不能歇, 否则夜里就冷得太难熬了。”
杨思贤闻言目露心疼, 摇头道:“春三月还烧地龙, 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若御医院治不了, 就从民间重新挑选几名大夫吧。”
李熙只管嗯嗯啊啊的答,眼皮也没抬,更没跟杨思贤说自己这毛病是五分病五分毒, 就连把柳四有弄来了,也得慢慢治。
“第一名说不准, 那第二名呢?”李熙尝试转移话题,眉心在暖和的太阳光底下舒展开, 像只餍足的小猫。
杨思贤是七窍玲珑心,一听李熙又问回这些,就知李熙大概并不喜欢别人问他的病, 稍稍犹豫一下,便顺着李熙给他的台阶下来了。
“得第二是八九不离十,最不济也能挤进前三甲。”杨思贤低头吹了吹茶水里的浮沫,小抿一口道, “依我瞧着,容卿这孩子确实是天资聪颖, 即便荒废多年,也并非泛泛之辈可比肩。说句不好听的,若非他这次太轻敌,他还是第一。”
李熙听罢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点点头,说:“这便好,这便好,只要能进前三便好了,人才辈出是我长澹的福气,此次马失前蹄,也算是给他个不大不小的教训了。”
但是若连前三都保不住,那可就不成了,那会很影响李熙后续对裴怀恩的安置。
惬意的时光总过得飞快,又过了些时候,李熙在杨思贤这里吃够了茶,再看已是酉时,李熙在心中暗暗计算着,起身向杨思贤告辞。
“老师,朕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先去贡院外面等。”李熙脸上比来时多了点血色,冲杨思贤笑吟吟地道,“朕先走一步,就不等你那孙儿回来了。”
随着年岁渐长,杨善现在已经变得比杨思贤更可怕,因为知道李熙身体不好,恨不得直接拿个供台把李熙供起来,更别提眼睁睁的看着李熙到处乱跑却无动于衷。
如果碰到杨善,一定会挨训。李熙讪讪地擦汗,心说那杨善虽然不会迂腐到学别人插手他的家务事,但也架不住那小子脑筋死轴死轴的,恨不得整天盯着他养生啊。
再说皇帝亲自去接一个刚考完会试的考生,这也于礼不合。
李熙哪里知道杨善管他是因为喜欢他,因为觉着他这个皇帝做得好,想让他尽可能的再多干两年,别死太快了——李熙只是有点受不了杨善的唠叨。
杨思贤也明白李熙最近被杨善折磨得够呛,恐怕连耳朵都被说得起茧子,他眼见李熙如此着急,宁可提前一个时辰去贡院外面等,也要赶在杨善忙完回来前离开,终于没忍住笑了声儿。
“皇上请慢走,我腿脚不便,就不送您出门了。”杨思贤从座位上站起来,半是唏嘘,半是感慨的向李熙行礼道,“我老了,这天下早就不是我们这些老骨头的天下,还望皇上此番能如愿以偿,得遇良才。”
等会试真结束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李熙躲在一辆蓝顶的小马车里,安静的等裴怀恩来寻他。
今日考的是诗词,裴怀恩发挥好,离着老远就认出李熙的马车,快步朝这边走过来。
李熙也对裴怀恩招手,他随意地掀起帘子来,大半张脸都隐在帘子后面,只露出一点精致苍白的下巴,还有唇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
马车是租的,负责赶车的也是寻常马夫,裴怀恩之所以能在众多的车马队伍中认出李熙来,全靠李熙系在车帘外面的一条绸子。
那是李熙曾住在宫外时,每逢平安无事,便会往院儿里老柳树上系的蓝绸子。
“今日不忙么,怎么亲自跑过来接。”少倾,裴怀恩动作利落地撩袍上车,很用力的抱了一下李熙,神采奕奕地叮嘱他,“你现在没内力,以后除非有玄鹄跟着,别再自己出来了。”
李熙对此很不以为然,只摇头道:“怕什么,虽然没内力,但还用得出几招见血封喉,足够应付那些寻常的小毛贼了,至于其他更可怕的么——我说裴怀恩,你猜假如连京城都乱了,我这皇帝还当得下去么?”
裴怀恩辩不过李熙,再加上他其实也很高兴看见李熙来这里,闻言只宠溺笑笑,没再提别的。
倒是李熙。李熙这小子一见裴怀恩这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就知裴怀恩考得不错,当即便拍板道:“好了,什么都别说了,眼下好不容易才忙完,赶快陪我回去歇了,今夜我们一醉方休,就当提前庆祝你离朝堂又近了一步。”
裴怀恩却不急,他听了李熙的提议,也只是淡淡的点了下头,仿佛一点也不累。
会试的试题对于裴怀恩来说,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简单,根本消磨不了他旺盛的精力。他此番改名换姓,重新入世,就像才出生没多久的小童,一时只觉看什么都有趣,什么都是亮堂堂的,令他心向往之。
再说他都已有整整三天没见着李熙,他实在想念,连考试的时候都在想。
“只喝酒怎么成?好阿熙,其实我在这次会试开始前,就已经问京中一位很有名的金匠打了样好东西,算算时间,他今晚也该全做好了。”裴怀恩捉住李熙的手指亲,声音十分温柔,“嗯,反正也是专门做出来送你的,你陪我一起去取吧,我真太想你了。”
李熙:“……”
不对劲,这不是他想象中温馨的考后重聚,裴怀恩这厮是怎么回事?明明外面那些刚从贡院出来的考生全垂头丧气,一个个就跟被抽干了精气似的,怎么唯独他裴怀恩神清气爽,仿佛在贡院里睡了三天觉?
所以这人到底有没有认真考试啊!
还有裴怀恩刚刚说的那话也吓人,什么叫“反正也是专门做出来送你的”,简直让他头皮发麻。
大约是裴怀恩此刻说话的语气太温柔,已经温柔到了吓人的地步。有那么一瞬间,李熙心念微动,在隐隐猜出裴怀恩话里那些好东西是做什么的同时,忽然有点庆幸自己今天下午去见过杨思贤,而且还听到杨思贤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裴怀恩这次绝对得不了殿试第一。
否则……否则他可就、可就真有点后悔跟裴怀恩打那个赌了。
裴怀恩的坏主意实在太多了,李熙仰脸长叹,痛定思痛,认为自己前些天是被巨大的诱惑蒙蔽双眼,差点就被裴怀恩坑沟里去了。
一定是这样的,他要吸取教训,以后再也不和裴怀恩赌,免得裴怀恩到时真弄出点什么连他都受不了的东西来,让他就算不想玩了,也得遵守赌约,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正犯愁着呢,像是看穿了李熙的心思,裴怀恩轻笑了声,凑在李熙的耳边说:“相信我,你一定会很喜欢它。”
边说还边摊开李熙的右手掌,在李熙手心里慢悠悠的写写画画,试图向李熙炫耀他的伟大发明。
“好阿熙,我猜你一定听说过缅玲,那是一种铜制的空心小球,内里通常被灌入水银,或是其他可以滚动的东西,我前阵子百无聊赖,曾将它简单做了些改动。”
“首先是把铜换成金,可以常用常新。”
裴怀恩这样说着,蜷指在李熙手里画了两个小小的半圆。
“其次是把原本的豆子大小改得更大,再令其可左右旋开,方便在里面放上几只能跳的活物。”
至于具体放什么,裴怀恩没有说,但李熙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变得很不好了。
“阿熙,试想一下,假如蒙了你的双眼,束住你的手脚,诸如此等会动的小金球,你究竟能吞下几颗?而且你在吞下它们后,究竟是能靠你自己的本事把它们……还是得等那些东西全部闷死在你的身体里,再由我替你把它们全取出来呢。”
李熙:“………………”
受不了,真的受不了!李熙大吃一惊,骤然扭头看向裴怀恩那张跃跃欲试的脸,心说你丫差不多得了,你太过分了,现在就连我这么变态的人,都觉得你有点变态了。
沉默,死过人一样的沉默。
又过了好久好久,李熙脸上五颜六色的开花,再想起头两天他和裴怀恩打赌时,还天不怕地不怕的认为自己已经见过世面了,什么都不会再怕了,没忍住暗暗使劲咬了下牙。
“……裴怀恩。”
“嗯?”
马车内狭窄,李熙不住的搓手臂,努力往裴怀恩相反的方向躲,欲哭无泪道:
“要去你去,我可不想去,你要折腾我,难道还想我亲自去拿那些折腾人的小玩意。”
顿了顿,脸皮更垮下来,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似的。
“还有你以后也别去什么翰林院了,你去刑部吧,料想刑部正缺少你这样充满创造力的人才,你若是去刑部,一定能在那里大展拳脚,成为审讯穷凶极恶之徒的一把好手。”

裴怀恩被李熙逗笑了, 出声赶走车夫,打算自己去驾车。
天色渐晚,今夜约莫是有雨, 落到西边的半个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掩住, 空气中充斥着沉闷潮湿的味道。
少倾, 马车往前行了几步, 李熙把身体向后靠, 放弃挣扎似的阖眼假寐, 却听贡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突兀的争吵声, 将他闹得头疼。
有两伙儿人打起来了。
在外驾车的裴怀恩显然也听见了,狐疑地“吁”了声, 不再往前走了。
会试在长澹是大事,连京军都会来,以前的贡院门口从没出现过像此刻这样声势浩大的争吵。李熙也是头回碰见这种事, 好奇心作祟下,便掀开帘子往外看。
只见长街那头, 有一约莫二十出头,身形瘦削的富贵公子, 正声色俱厉抓着另一名书生的衣领,说什么也不许那书生走。
由于被抓着衣领的书生是面向贡院大门的,李熙看不清他的脸, 只能看到他结实宽阔的后背。
这样的体格,乍一眼望过去,比起书生来,反倒更像个惯会舞刀弄棒的武夫。
围在他们身边凑热闹的也不少, 李熙沉默看了半晌,沉声问裴怀恩, 说:“那边是谁在闹,没人管么?京兆尹在哪里?衙门的人在哪里?最不济京军呢?京军这几日不是调了人来守贡院么?那姚元靳到底是干什么吃的,竟放任他们几个书生在大街上公然斗殴。”
裴怀恩和李熙一样,也正看热闹,闻言便给李熙讲:
“大家估计是觉得会试结束了,便都回去了,谁能想到这时还能闹起来。”
说着又抬手一指。
“也是巧了,那边那个穿蓝色衣裳的我认识,是吏部侍郎家的,去年才弱冠,肚子里墨水挺多的。”
吏部侍郎家的……吏部侍郎有几个儿子来着?
李熙微微蹙眉,在脑子里反复回忆,而后忽然露出恍然的神色,怔道:“年纪像,样貌也像,莫非是最近风头正盛,连老师都在夸的那个章云礼?”
猜完自己先摇头,表情变得有点古怪。
“可是这也不对啊。”李熙自言自语地道,“听老师说,这章云礼合该是脾气温和,才高八斗,又最懂礼数的,几乎从不与人在外起争执。”
裴怀恩听了就笑,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
“正是他,他就是章云礼。”听见李熙这么说,裴怀恩跳下车架,大步绕到了马车旁边,偏头对坐在车内的李熙道,“好阿熙,我猜你还不知道,这章云礼确实有才气,他从前写的那些诗词文章,我也翻看过,有些连我都甘拜下风,可若说他脾气温和,最懂礼数嘛,我看他是只在自己能用得到的人面前懂礼数,实际心胸狭隘得很,是个很不好惹的。”
李熙愣住了,这和他在杨思贤那里听到的消息不一样。
“那被他揪着衣领的又是谁?也是此次会试的考生吗?”李熙又问。
这下连裴怀恩也回答不出了,他不得不往前走了两步,眯眼细细看。
“好像也是个考生,但不记得叫什么。”良久,裴怀恩方才犹豫道,“我似乎在贡院里见过他,他长得高大,在一众考生中显得很魁梧,又总低着头走路,因此有印象。”
李熙哦了一声,了然道:“大约不是官宦人家的。”
正说着话呢,那边打得更厉害了,李熙攥紧帘子,只见那章云礼一拳砸过去,将身前比他还高了大半个头的人打得趔趄,而那大高个竟也不反抗,只管默不作声的任章云礼打他,把后背绷得紧紧的,极力忍耐着。
但再打下去就出大事了,李熙一言不发的看向裴怀恩,裴怀恩接收到李熙的眼神,当即点了点头,朝前方混乱处走了过去。
“章兄,你这是作什么。”
不消片刻,裴怀恩人未至,声先到,把被大家围在最里面的章云礼吓了一跳,连本能握紧的拳头都松开了。
长澹人爱看热闹,但不爱做出头鸟,尤其是碰到章云礼这种出身京都,家中长辈又在朝为官的,大家伙儿三三两两的围着他看了那么久,却无一人阻拦,反倒令裴怀恩的到来显得很突然,真把章云礼给吓着了。
但章云礼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他见来人是裴怀恩,很快就反应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直了身子。
现如今裴怀恩在外的身份是容家人,容家也是世代书香,在他们这些读书人中的口碑很好。换句话言之,现在的容家虽然在权势上比不过章家,但只要有容老太爷在一天,这章云礼就不敢怎么欺负裴怀恩,明面上还是得对裴怀恩客客气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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