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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话落,还不等裴怀恩反应过来,李熙倒先咽唾沫。
……完、完蛋了,他方才一时气急,好像张嘴骂裴怀恩败家娘们儿了。
就说他和玄鹄呆久了,这破嘴是一天比一天不着调了!
“……”
良久,随着李熙面上的神色变化,裴怀恩愣住一下,也慢半拍的回过神,转头再看向李熙的眼神,变得颇玩味。

“……”
顷刻间, 李熙把写到一半的话本拿奏折压了,一言不发的起身,快步走到床前抱了被子和枕头, 奔着老虎笼子那边就去了。
“团团。”
李熙不看裴怀恩, 自顾自地在虎笼旁边铺被子, 一边铺一边说:“你别嫌朕吵, 朕今夜要睡你旁边, 有些人的眼神太吓人, 只有你这身厚实的皮毛, 才能让朕感到春日般的温暖。”
裴怀恩原本一直在注意李熙,就想看他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后, 还能倒腾出什么花儿来,没想忽然听见李熙这一句,倏地就笑了。
裴怀恩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 旁人说话时到底有多少恶意,亦或只是寻常的调侃, 他一眼就能瞧出来,因此并不对李熙生气。
他明白李熙没有羞辱他。
李熙将他二人看成了寻常夫妻,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难说,并非只以床上那点鱼水之欢做定论。裴怀恩笑意浅浅,只觉得李熙这会小心翼翼顾忌着, 因为害怕他伤心,就立刻装疯卖傻、努力转移话题的样子挺有意思的。
所以裴怀恩没起身,只眼睛弯弯的故意问李熙,说:“阿熙, 你方才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李熙闻言头也不抬, 孤零零抱紧自己的小枕头,垂眼搓着老虎脑袋道:“……没听清就别听了,好话不说二遍。”
笼子里的老虎被李熙搓舒服了,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悠闲的晃尾巴,裴怀恩忽然更想笑了。
“好了,快回来,我难道还能吃了你吗。”裴怀恩抬手招呼道,“我的脾气哪有那么差,你别怕。”
李熙听见裴怀恩这话,立刻便不假思索的嚷嚷起来,大声说:“我真的没怕你,我只是——”
裴怀恩笑吟吟地打断他,抢道:“知道,你怕我伤心嘛。”
李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说:“我不是故意的,我……”
裴怀恩再次打断他,带着从前不曾有过的不以为然,随口便道:“无妨,我并不伤心。”
话音落下,李熙顿时愣住一下,连再看向裴怀恩的眼神都带着诧异。
若是没记错的话,不男不女——这是狠狠扎在裴怀恩心头的一根刺,平日莫说是随口调侃,就是不当心提起来一句,下场都极可怜。
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在,李熙又不是没记性,记不住姚元里当初死的有多惨,才不会主动去触裴怀恩霉头。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就变了,变得越来越能对别人的玩笑话淡然处之,已经不会再乱发脾气了,就像是终于坦然接受自己的残缺,不再牵连无辜。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熙暗想到,他刚刚可真是一时情急,嘴比脑子还快点,幸好裴怀恩不计较,否则若裴怀恩真因为他方才那两句话闹得不痛快,他心里也不好受。
越想越惭愧,再想起当初承乾帝还在时,裴怀恩大权独揽,出门乘的是金顶小轿,吃的是山珍海味,就觉得自己现在也不是忍不了裴怀恩花钱如流水。
罢了罢了,供媳妇吃穿天经地义,大不了他再熬夜多写几本书。李熙将自个当夫君,负手理直气壮地想:总不能让裴怀恩跟了他之后,连枚玉扳指都戴不起了。
不就是……不就是想要钱吗,这都是小事儿。
裴怀恩坐在那头看李熙变脸,觉得更有趣儿了,笑着说:“来,回来呀。”
李熙扭头看团团,团团没搭理他,正在旁若无人的埋头舔毛。
好吧,回就回,不就是几个钱……?
这样想着,顶着裴怀恩满怀探寻的打量,李熙一边在心里计算着自己的小金库,一边抱着枕头往回蹭。
“下不为例知道么?”等真坐回去了,李熙又从袖里摸出把小钥匙,打开他平日装钱的盒子,十分肉疼地对裴怀恩道,“喏,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按月来我这拿银子,提早花完也不补,知道么?”
裴怀恩摸着下巴看李熙数钱,勾唇笑了笑。
这盒子就是他从前送给李熙的那个——装过夜明珠的那个,他认出来了。
没想到李熙如今这么节俭,居然还留着它呢。
真可爱,只不知若他现在假装出手,突然把这一整盒的钱全抢走,李熙会不会气得跳起来咬他——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太好玩了。
越想越忍不住笑,裴怀恩歪着头,不着痕迹地用手掩唇,尽量让自己不要欠揍的太明显。
……然后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李熙在数过手里的钱后,又开始把已经拿出来的银票往回放。
一张、两张、三张——
僵持的功夫,裴怀恩眼睁睁看着李熙手里的银票越来越少,当下嘴角一抽,脱口而出道:“可以了,可以了,好阿熙,不要再往回收了,只剩五十两够干什么的……!”
李熙不理会裴怀恩的大惊小怪,他不是在京中长大的,清楚外面的米家和柴价,闻言只淡淡道:“嫌少?可寻常百姓一年也只花二十两左右,而你每个月都要问我拿至少一百五十两,你不要欺负我不出门,我可记着呢。”
裴怀恩无言以对,没好意思说自己以前的一柄玉如意就得值千金,还有他现在已经被养得很娇贵,就算手里再没钱,也有点吃不下那些糙米饭,因为那会让他想起很多不好的经历。
唉,说到了底,还是得努力赚钱啊,毕竟李熙心里的没钱,好像和他心里的没钱不一样,这种一穷二白的倒霉日子,他真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大约是裴怀恩脸上的失望太明显了,说话的功夫,李熙把银票交到裴怀恩手上后,经过再三考虑,又给他加了二十两。
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李熙老生常谈的唠叨。
“好了好了,别哭丧着脸。”李熙抬手拍裴怀恩的肩膀,就像当初他刚回京时,隔三差五就跑过来问裴怀恩要钱,而裴怀恩在把钱给他后,也要啰嗦的提醒他认真做任务一样,循循善诱的对裴怀恩说道。
“你要吃燕窝,这些钱足够给你买燕窝补脑子。眼下时间紧迫,我只求你每天多看两页书,别在阴沟里翻船,好不好?就当是我花钱买你每天多学一刻钟。”
顿了顿,又再加了三十两,说:
“不不不,我要买你每天多看半个时辰的书,就算我求你,不要再到处乱跑,也别太小看今年的考生。你难道没听老师说么?今年的考生里有大才,谁最后能考上状元还未可知,至于你……我现在倒不担心你能过春闱,可你总得小心些,别最后连前三甲都进不去,这样会很影响我对你后面的安排,毕竟我是想直接把你弄进翰林院,让你日后去顶老师位置的。”
裴怀恩漫不经心接了钱,对李熙的叮嘱左耳进右耳出,一副不当回事的模样。
“用不着这么麻烦吧,阁老最爱吓唬人,你竟然信他。”裴怀恩把叠好的银票往怀里揣,摇着头笑道,“不就几场考试么,你且看着吧,我不但会轻而易举的通过春闱,还会在殿试上拔头筹。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我如果心里没底,早就去看书,绝不会跑过来找你玩,让你日后为难。”
李熙听得朝天翻白眼,只觉得理解不了裴怀恩这种过目不忘的大佛,心里别提多嫉妒。
“好,等就等,你也给我听着,我是绝不会向你提前透露殿试试题的,虽然我早就想好了。”李熙恶狠狠地说。
裴怀恩哈哈笑,闻言只自信道:“不必透露,只要你到时别故意为难我,对我与其他考生一视同仁,我打赌我会中状元。”
话说到一半,眼见李熙不信,就笑吟吟的凑到李熙耳边哄他,压低声音说:
“好阿熙,你别这样看着我,既然你不信,那就让咱俩真来打个赌吧。”
“你觉着我荒废多年,近日又不老实温习,进不了前三甲,可我偏要得个第一给你看。你且听着,假如我到时没有得第一,我就……”
越往后说,裴怀恩的声音就越小,李熙眼睛倒瞪得越来越大了。
“……”
半晌,直到裴怀恩把赌注说完,李熙抿紧嘴唇,满脸震惊地转头看向裴怀恩,惊呼道:“……我的天,你就算再想跟我赌,也用不着玩这么大吧,裴怀恩你别这样,我真害怕了。”
裴怀恩笑意不减,和李熙挨得近,侧首去嗅李熙颈间的味道。
“这有什么的,赌不赌?”裴怀恩挑眉问他,“你不敢跟我赌吗?”
李熙咬紧了牙,想起裴怀恩方才和他说的赌注,只觉得口干舌燥。
“裴怀恩,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嫌我给你的钱太少,打算谋害我?否则你怎么会答应……”
话说到这,李熙顺着裴怀恩的鼻梁往下看,视线落在裴怀恩颜色漂亮的唇上,咕咚咽唾沫。
就在刚刚,裴怀恩跟他信誓旦旦的说,假如裴怀恩不能在殿试上拿第一,就用嘴帮他——虽然仅仅只是用嘴,不会更进一步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要知道裴怀恩对这种事可是很戒备的,平时别说用嘴了,就连用手帮他摸两下,都表现得很不情愿呢。
可是……可是这么好的事就摆在眼前,李熙尽管对此将信将疑的,却还是有点心动了。
裴怀恩见状,便适时地催促道:“怎么样,你到底赌不赌。”
李熙为难地攥拳头。
“裴怀恩,你到时不会反悔吧。”
“当然不会了。”
好吧!都说富贵险中求,这把赌就赌了!
四目相对,李熙看向裴怀恩的眼神逐渐坚定,很认真的一字一顿道:“好,我们这就击掌为誓,我向你保证,我到时一定不会在殿试时欺负你,故意不点你状元。但若连你自己都输的心服口服,没拿到第一名,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
裴怀恩听了又笑,温声道:“我当然不会翻脸不认人,但若你赌输了……”
李熙听罢没犹豫,立刻就眼睛亮亮地说:“那我就任你处置了——笑话,我是那种赌不起的人么?”
有什么的,反正就算没这个破赌约,他也要任裴怀恩予取予求的,反正他现在就是一张嘴随便说,输了不亏,赢了血赚。李熙边伸手边琢磨,横竖他已经和裴怀恩在一起这么久,所有有趣的都试过了,难道裴怀恩还能想出什么更折腾人的新法子吗?
更何况就算他输了,又赶上裴怀恩真想出新法子来,那他好像……好像也挺舒服的。
……娘的,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居然还有点小期待了,这把必须赌,谁劝他都不管用。

光阴似箭, 晃眼到了三月初三,既是裴怀恩的生辰,又是长澹会试结束的日子。
按照规定, 长澹的会试通常要连考三天, 全程由礼部主持, 考试地点在京都贡院, 考试期间不许外人出入, 也不许考生私下有交流。
李熙和承乾帝不一样, 他不爱整天把自己闷在皇宫里, 总想往外跑。
恰好长澹京都又分为皇城和外城,住在外城的百姓不清楚皇帝长什么样, 所以只要李熙每次都穿得朴素些,做寻常人家小公子的打扮溜出去,就没人能认出他来。
今日也是如此。
时候尚早, 会试得在傍晚申时才结束,李熙有心亲自去接, 但因为出来的太早了,只好转头跑到杨府去喝茶。
眼下时过境迁, 杨思贤因为心结消除,又精心修养了数日,虽然人变得清瘦了, 病却已全好了,已经能如常人那般下地行走。此刻大约正是吃午饭的时辰,李熙不拿自己当外人,进门后便嚷嚷着要杨思贤添碗筷, 还不等杨思贤把参见他的礼行完,就顺手把杨思贤从地上捞起来。
“老师, 都说了多少遍,朕允你不跪。”进门后,李熙头也不回的直奔饭桌,扬声道,“……呀,今天怎么没肉吃?”
杨思贤对此见怪不怪,只说多吃蔬菜对身体好,还有礼数不可废,有点无奈地跟着李熙又走回桌前。
毫不夸张的说,自从杨思贤辞官后,李熙每逢半月便会来找他,一门心思的劝他回去。
杨思贤当然不答应,他早就没脸再回去做官,因此无论李熙怎么求,他都是百般推辞,却又不能真的把李熙拒之门外。于是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杨思贤便逐渐习惯李熙这种三番五次的拜访了。
但习惯却不代表能冒犯,杨思贤是个极重礼数的人,他着人给李熙添了碗筷后,便恭恭敬敬地垂首站到李熙对面,直到李熙喊他坐。
重新坐下了也不吃,杨思贤坚持不和李熙一起用饭,闹得李熙没办法,只觉已经吃到嘴里的饭菜都不香了,暗暗下决心以后绝不再饭点来,不然迟早要被杨思贤给他倒酒的体贴样臊死,而且还吃不饱。
……真就一块肉也没有,实在太素了。
自己吃饭挺寂寞的,李熙勉强尝了两口就饱了,又因为害怕耽误杨思贤用饭,不敢在杨府多待,便想赶快离开。
然而不等李熙开口,杨思贤却主动出言,请李熙留下来。
杨思贤让李熙不必急,还说自己恰好就在李熙进门前吃完了饭,再者现在才过午时,离会试结束还早着,李熙与其到大街上逛,还不如留在杨府休息更安全。
杨思贤的提议很有道理,李熙斟酌再三,想起他刚进门时,杨思贤那饭碗确实是空的,而且还是装过饭菜的那种空,便颔首答应。
饭菜很快换成茶点。杨府内安静,杨思贤给人的感觉又很安心,院里迎春花开得正盛,李熙很喜欢在这待着,他手捧茶盏靠在窗边,在暖和的太阳光里昏昏欲睡,杨思贤就坐在他身边陪着他,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杨思贤问他:“这都开春了,皇上身体可好些了么?”
李熙便点头。
“好多了,有劳老师挂心。”李熙扭头看窗外那些迎春花,团团簇簇的,是生机盎然的金黄色,“裴怀恩最近给朕寻了新方子,虽然不能恢复如初,但总算也没那么难受了。而且朕也已经敲打了御医院,教他们多尽心,不要因为害怕责罚便不敢用药,做什么都保守。”
顿了顿,因为话赶话说起裴怀恩,又把脸转回去,茶盏随意搁在旁边,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椅子扶手。
杨思贤见状又问他,“皇上怎么了?”
李熙垂眼想了想,才出声答:“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老师前阵子跟朕说起的大才,委实有些好奇。”
杨思贤一听这话便明了,温和笑道:“皇上是在担心容卿的会试成绩吧?区区一个会试难不倒他,皇上且放宽心。”
李熙也不好解释自己和裴怀恩打赌了,闻言只说道:“老师,朕没担心这个,朕是在想过两天的殿试,依老师所见,怀恩他能拔头筹吗?”
杨思贤听罢,居然真的低头思忖了半晌,没有立刻回答。
“这不大好说,我也不敢打包票,因为若论起诗词歌赋来,容卿其实比他父亲还强些,是在长澹鲜有对手的。”
话至此又略略一顿,捋着胡须叹声气。
“可皇上先前不是说,要将今年殿试的内容从诗词对联改成策问么?依老夫看来,容卿这孩子虽然对此也表现得很自信,但他从前常住宫里,跟着先帝学的又是些……总之,我前两日也听善儿提起过几名考生,觉着他们对许多问题的见解都很独到,容卿身在其中,又很轻敌,并没显得多出挑。”
把殿试的试题从诗词对联改成时事策论,取消在两个时辰内写完卷子的规定,改为在朝堂上以问答形式为基础的多方辩论,这是李熙在与裴怀恩打赌前,便跟裴怀恩一起商量好的事情。
这么改原因有二。
一是李熙打小就长在边陲,对诗词歌赋这些东西虽然略懂,却并不精通,如果要按惯例考这些,就得让礼部代他出题,他也评不明白。
二是李熙这个人比较崇尚实用主义,觉得早在殿试前,便已有乡试和会试两场考试,替他筛掉那些真一点学问都没有的人了,剩下的多半写文章都不会太差——可做官又不能只会写文章,看的更多是怎么办事。
裴怀恩对此没异议,他也觉得李熙改的有道理,故而并未反对。
再说裴怀恩实际上也有些文人的傲骨在,他认为自己天纵英才,在六七岁时便已强过许多大人了,而且又常住京都,平时没少接触前朝那些事,所以就算李熙要改殿试的内容,就算比起策论,诗词对联才是他真正的强项,他也不觉得自己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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