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有乱的好。”席司宴收回目光,“杨家就是安稳得太久,忘了初心。”
林叔叹了口气。
“可惜了陈默这孩子,方方面面都好,就是运气差。”林叔说到这里,回身,“阿宴,你不打算告诉他,老爷子非让你出国的事?”
“没确定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席司宴声音浅淡两分。
林叔似是苦笑,“席家年轻一代要是多有几个孩子,也不至于一切都压在你头上。可惜你爸妈没这心思,你二叔更是个不靠谱的,这次说是去国外替老爷子盯着生意,可他压根没接触过这块,少不了吃亏上当的。”
席司宴关上笔记本,再次将目光看向窗外。
林叔就没再说什么了。
他活了大半辈子,以前给老太爷开车,印象中的阿宴一直还是个孩子。两年前,他被老太爷指派给他,那时他就知道,席家未来的继承人不会再是别的任何人。
可只有这一刻。
林叔才觉得自己印象中的孩子是真的已经长大了。
或许他早已有了能反对忤逆老太爷的能力。
但他到底在想什么,却不再轻易能被人猜透了。
此时的杨家别墅里面,气氛凝滞。
因为一大早外面就堆满了记者,杨家启动紧急公关,面向媒体做出解释和声明。明明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方向发展,就因为下午的一个李芸茹的采访,让一切功亏一篑。
杨舒乐已经歇斯底里发过一场脾气了。
砸了客厅里无数杯盘碗盏,一片狼藉。
但是占据了小半个墙壁的屏幕上,还一直循环播放着女人的声音:“那是个下雨天,我打工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被人送进医院……我带着那孩子逃出医院的,好几天东躲西藏就怕被发现,小孩儿的脸好长时间都是青紫的,我以为他活不下来了……”
“关掉!能不能关掉!!!”
杨舒乐对着佣人大声指责。
可惜这一次,没有人听他的。
杨启桉还站在窗边打电话,声音疲惫:“对,是我们做大人的昏了头……起诉已经进入流程了,会发公告。要告,不止是勒索,还有虐待儿童罪……”
平日里要是杨舒乐发这么大脾气,早就顺着哄着他的周窈茕,这会儿怔怔地看着屏幕,神情恍惚。电视里那个脸色憔悴的女人的话,彻底打破她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
她想起自己生产那天的痛。
她满心期待着自己的丈夫能早点来,最后醒来的第一眼却是大儿子握着自己的手,兴奋说:“妈妈,是个弟弟。”
听见孩子身体不好,她下意识就落了泪,自己都不曾发觉。
这些年来,因为这个儿子,缓和了他们夫妻关系是事实。她一边倾尽全力培养他,一边愧疚于没有给他一个好身体,把所有在丈夫身上缺失的感情都倾注在了孩子身上。
所以得知儿子不是亲生的,她潜意识里一直无法接受。就算是事实,她养了十多年,不是亲生的也早变成亲生的了。
尤其是发现陈默和她理想中的样子相去甚远的时候,逃避,敷衍,视而不见。
可惜,这种自我欺骗终有破碎的一天。
这天来得猝不及防。
尤其是在听见李芸茹说,她把一个早产的孩子偷出医院,辗转躲藏。
她才恍然想起,她拼尽力气生下来的那个孩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差点再也见不着的事实。她想起陈默不太好的胃,伤病的腿,去了学校很久都不再回来一次的本质原因。
她抬头问旁边的大儿子,“陈默人呢?还没找到?”
杨跖的脸色也相当难看。
因为连带着他都因为一个报道,想起母亲还怀孕的时候。那时候父母关系不好,他也真心渴望过一个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作伴,他对这个弟弟,是期待过的。不含任何目的,不掺杂任何别的想法。
杨跖摇头:“还没有。”
“这时候找人是不是晚了。”因为来找杨跖谈合作的苏浅然,因为记者被困在别墅里一天了,此刻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对看过来的杨跖嘲讽一句:“我要是陈默,我是绝对不会回来的。”
杨跖脸上一僵。
捏了捏眉心:“你别添乱。”
苏浅然冷哼了声。
她想她是绝对不会告诉杨跖,他的弟弟估计压根没把这事儿放眼里。
她见识过他的聪明和能力。
深知没有杨家,他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而此刻发完疯才意识到家里的每个人态度的变化,杨舒乐彻底慌了。
“爸妈,大哥。”杨舒乐红肿着一双眼睛靠近沙发。
他习惯性去抓母亲的袖子,声音颤抖:“对不起,我知道这次我让你们失望了。我给陈默道歉,我不该因为嫉妒他在学校混得比我好,就主动联系陈建立,结果还连累了家里。我……”
苏浅然在旁翻了个白眼。
周窈茕却没有给出特别的反应。
打完电话回来的杨启桉,坐在沙发上,揉了揉太阳穴。
“爸。”杨舒乐忐忑喊了一声。
杨启桉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冰冷,开口说:“你不用担心,杨家做不出把人赶出去的事,尤其是这风口浪尖的关头。你依旧是杨家的儿子,但是我必须说明一点,以后你绝对不能和陈默争任何东西,杨家也会竭尽全力补偿他,还有……”
杨启桉说到这里,就发现门口的佣人突然叫了两声。
“默少爷?”先是小声震惊。
然后才扬声:“默少爷回来了。”
一屋子的人全部起身。
看着那个踏着满地碎片,缓慢从门口进来的人。
少年人穿着简单,和他第一次走进这个门口的时候一样,又完全不一样。
他环视一圈,平常:“都在啊。”
“小默。”
“你这两天在哪儿?”
“快快,先来坐。”
“坐就不用了。”
陈默给冲他眨眼的苏浅然一个微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放到茶几上。
缓缓却丝毫不迟疑道:“这张卡里一共是十五万八千三百二十五块钱。”
“五万是这一年的零花钱,十万是我进杨家那天起的所有花销,吃穿住行,没办法算,就凑了个整。至于另外八千三百二十五块,是你们去榆槐村那天带给我的礼物的钱,我看过发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全在这儿了。”
现场懵了的,不止一个。
杨跖皱眉,像是已经有所预感,问:“陈默,这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我陈默和杨家两清了。”
杨启桉怒言:“你是我们杨家的儿子!”
“爸。”陈默笑得轻抖,然后冷淡下来,“我不记得自己姓杨。”
陈默一句话, 说得在场的几个人的脸霎时五颜六色的,场面相当精彩。
明明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还是在杨家老爷子特地提过之后, 为什么时隔一年还是没有去办。自然是因为觉得不够重要, 无所谓, 没真的放在心上。
在当下这种场面说出来,就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杨家每个人脸上。
“小默。”周窈茕红着眼小声叫他。
陈默虽然不知道这是唱哪出, 还是开口道:“您不用这么紧张,我不是来声讨谁的。还有一年前我就说过不追究撤销起诉的事情。现在依然,是重新提起诉讼还是别的什么处理方式, 你们怎么方便怎么来, 要保杨舒乐我没意见, 只有一点, 我不希望再发生私生活被曝光的事。”陈默说着一笑,“毕竟踩在我头上跳多少还是过分了吧,我脾气不好, 您知道的。”
周窈茕欲言又止:“你误会了,妈不是要保谁,我只是……”
“就不必和我解释了。”陈默打断, 心平气和看了看四周:“我会带走爷爷给的东西,逢年过节也会去看看他老人家, 除此之外不会再回来。”
“陈默。”杨跖上前抓住他的胳膊,皱眉:“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陈默从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 看到杨跖的脸上:“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大哥。我说的两清, 是希望杨家当作没我这个儿子, 当然, 我也绝对不会履行任何后辈义务。不参与杨家任何经济分割, 未来也不会进公司,相对的,我将来过得好与坏,在外头是死是活,自己自会承担。”
杨跖怔怔松了手。
那瞬间,他在陈默直白的眼里好似无所遁形。
对方明明才十几岁,但好似已经将他看得彻彻底底,看清他一直以来对亲情漠视的本质,看清他的利己自私,也看清了他这一刻说不清道不明的亏欠。
直到杨启桉随手挥落了茶几上的玻璃杯。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这叫什么话!”
“不是人话?”在其他人都被吓了一跳的时候,只有陈默毫无反应,一句漫不经心的反问就差把人气死。
杨启桉粗喘两口气:“我不同意!今天这些话我就当你年少无知,离了杨家你拿什么养活你自己?!”
放在上辈子,陈默可能还真觉得,这个父亲是真的在为自己着想。
可如今的陈默早已不是过去那个他了,他说:“这就用不着您操心了,十几年没在杨家我不还是活着。还有您大可以放心,只要在场的不说,外面不会有人知道我离开杨家的事。”
杨启桉这人一辈子最看重脸面,换子风波刚出时,养子是一定要养在身边的,就怕落下个找到亲儿子就不把养子当人的名声。这种时候,也是绝对不会允许传出把亲生儿子逼出家门的流言,杨氏集团也遭不起再一次舆论风波。
陈默强调:“这点体面我会留给杨家,只要爷爷还在一天,我也不想太伤他老人家的心。”
杨启桉瞪着他看了几秒钟。
突然指着杨舒乐,对陈默道:“送他走,行不行?是不是只要送他走,你就能不闹?”
“爸爸!”突然被指的杨舒乐震惊失语。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陈默也怔了怔,继而笑出声,先是轻笑,然后控制不住一般笑得整个人差点没站稳。
上辈子到死,他始终以为这个家虽然充斥着虚情假意,至少杨舒乐他得到了一切。杨家对他的感情和偏袒稳固坚定,动摇不得。
可原来,两权相害取其轻,只要占据了高地,杨舒乐被放弃也不过如此。
杨舒乐也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砸懵了。
整个人呆呆的,没有反应。
陈默的耐心已经告罄了。
不想继续纠缠。
起身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爸,您要是同意,以后在外撞见我依然称呼您一声爸,您脸上好看,我也能舍去很多麻烦。不同意也没关系,我这人最不怕的就是撕破脸皮。我说得出,就是真的办得到。”
陈默说完起身。
在一片静默当中,踩着碎片又一步步走了出去。
从进门到离开,陈默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干。
却主动将他往前十七年的人生彻底斩断。
陈建立和李芸茹即将面临牢狱之灾已成事实。
身后的杨家,不论是公司,还是家庭,布满了欲盖弥彰的孔洞与裂痕,是修补还是放任其碎成一地,陈默都没有留下来继续欣赏的兴趣。
那辆送他来的车,陈默出门一眼看见。
还停留在原地。
而原本该在车里的人,此刻靠着车身,交叠着腿,看着腕上的表细数时间。
“我进去多久?”陈默走近了问。
席司宴起身,“二十一分钟零三十七秒。”
“这么精准?”
席司宴看着他的脸,像是要从他脸上分析出点什么,点头:“嗯。解决好了?”
陈默绕过席司宴打开的车门,弯腰准备上车,停顿说:“差不多了。不过目前来说,我要解决的人一直都是我自己而已,我也控制不了别人。”
这时候,车不远处传来一声:“等会儿!”
陈默收回踏上去的一只脚,看着出现在车前方的杨舒乐。
对席司宴挑眉:“看吧,别人来了。”
席司宴回头扫了一眼,蹙了蹙眉,重新关上车门。
“陈默。”杨舒乐上前。
陈默看着他:“有事儿?”
杨舒乐:“你为什么这么做?”
陈默看着神情憔悴的杨舒乐,莫名:“你指什么?”
杨舒乐:“为什么说要和杨家两清,你本来就已经搬出杨家住校了不是吗?又何必多此一举?”他说着眼露不解,又像是不甘不忿,“难道就为了让爸妈,让大哥愧疚吗?那我只能说,你赢了,我现在不过就是住在杨家的一条寄生虫。说是养子好听,可我很清楚,这一切的一切再也回不去了,都毁了。”
陈默其实有点懒得搭理他。
他这辈子将杨舒乐这人看得更清楚,小聪明不少,其实骨子里充满了自卑和怀疑。遇到任何问题和事情,第一反应就是从别人身上找原因。
陈默单手搭着车顶,看了他半晌。
决定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杨舒乐,你不如仔细回忆一下,你之所以走到今天,到底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自己?我让你和你朋友决裂的?我让你退出的实验班?还是我逼着你和陈建立来往,或者,我让你找的记者?”
杨舒乐嘴角抽动,冷笑:“你现在高高在上,当然有权力指责我。”
“好吧。”陈默挑眉,“我多余跟你废话。”
“你站住!”
杨舒乐要上来拉扯。
一旁的席司宴终是上手阻拦,他打开车门,示意陈默:“先上去。”
陈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杨舒乐。
顺从他的话,直接弯腰上车了。
这车的隔音效果非常好,陈默几乎听不见外面在说什么,只能看见杨舒乐的嘴巴张张合合,很快红了眼睛。
“我就知道,你很早就对他有好感了对吗?”杨舒乐有些怨毒地看了一眼紧闭的车门,再想到自己手机里之前收到的席司宴警告的两条语音。这样一下子在杨家失去信任的杨舒乐越发崩溃,“席司宴,这里是杨家,不论怎么说他陈默才是流着正儿八经杨家血的亲儿子!现在杨家的每个人都巴不得要他不要我,你就那么担心他,还非得亲自送他来?”
席司宴冷眼:“说完了?”
“没有!”杨舒乐有些歇斯底里:“明明是我先喜欢的你,为什么?!”
席司宴:“我想我没有那个义务跟你解释为什么。”
“那你又为什么还要站在这儿听我说话?”
席司宴上前两步,在杨舒乐骤然放大的瞳孔当中,他微微弯腰,缓慢开口:“我就说一句,也只说一次。离他远点。”
杨舒乐眼里浓黑的情绪还不曾聚拢,就见席司宴直起身,淡淡道:“你应该觉得这一天是你最糟糕难挨的日子,陈默既然要离开杨家,我就希望他清清静静直到高考结束。你应该听得明白我在说什么,比这还糟糕的日子多得是,看你自己怎么选。”
处处不言威胁,处处威胁。
句句不说袒护,句句袒护。
杨舒乐震撼于席司宴也有今天。
初见成熟影子的高大年轻人眼里的山与海,裹上了另一个人的影子,有种不动声色的惊心动魄。
杨舒乐眼里的恐惧如有实质,但他很快又神经质般笑了起来。
出口极尽恶毒。
“席司宴,那我诅咒你喜欢的人这一生,都孤独到死,无家可归,无处依傍!未来谁说得准,我们走着瞧。”
这句话听起来不过是杨舒乐临到头了的宣泄,不知道为什么,却让席司宴灵魂都跟着颤了颤。眼底瞬间冰冻三尺。
晚七点。
迈巴赫停在了距离学校不到一公里处的一处小区门口。
陈默原本约了人看房,无奈时间太晚,只能从门卫处拿了钥匙,自己上门去看。
“要一起吗?”陈默下车前问。
从杨家离开时,陈默不知道他和杨舒乐说了什么,但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而杨舒乐最后离去的那张脸,铁青铁青的,看起来像是吓得不轻。
问席司宴,他也只说没什么。
没什么还把人胆都给吓破了。
席司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先一步下车,“走吧。”
“你真要上去?”陈默跟着下了车,绕到他那一边道:“我选这儿就是图离学校近,小区挺老的,环境估计也一般,你看这晚上,小区里路灯都坏了不少,黑黢黢的。”
陈默一边和他说,一边找自己看房的那个单元。
进小区走了不到五十米就到了。
在五楼,没电梯。
沿着狭窄的楼梯口往上,陈默提醒走在后边的席司宴:“你小心一点。”
“嗯。”席司宴在后边应了声。
声音有些沉,像是不满意这地方。
尤其是上到五楼,隔壁突然打开门探出个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头发油腻,手里还拎着啤酒瓶,这形象很容易就让陈默想到了陈建立。对方醉醺醺的,估计是看陈默年轻,语气不怎么正经,开口道:“哟,租房啊小朋友?哥哥我这套还空着个单间,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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