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承轩的视线时不时的从顾泽身上扫过,如同黑曜石般的眸子中藏着担忧与关切。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到达了陵园。
苏权骏跟着下了车,却是背靠着车身点了一根烟,吐出一口烟圈,把具体的方位告诉给了顾泽和凌承轩:“你们两个自己过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人母子俩时隔这么多年再次相聚,顾泽还带着心上人,肯定是有很多的话想要说的,他跟着过去,很多话顾泽就未必能说得出口。
看着顾泽和凌承轩离开的背影,苏权骏不禁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垂下眼睑,藏住眼底的落寞。
走入陵园,正如苏权骏所说的,这里虽然规模不大,但打扫的倒是很干净。
进行完登记后,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顾泽和凌承轩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望着墓碑上熟悉的名字,一股酸涩突然从顾泽的喉间一涌而上,令他眉心轻轻动了动,眼中一缕雾气不受控制的升腾而起。
身体轻轻颤抖,他嘴唇嗡动,大脑却是变得一片空白,胸口好似被一团棉花给堵住了一样,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九年多的时间,他以为他会有好多话想说的,可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他竟然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淡淡的木质古龙清香从身后环绕上来,将顾泽清瘦的身躯包裹笼罩在了其中。
耳边是轻声的叹息,伴随着湿热的气息洒落下来:“别哭了,阿姨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顾泽微微一怔,下意识的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入手处一片湿润,低头一看,几滴晶莹的泪水当即溢出眼眶,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在地上。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居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手忙脚乱的擦着脸上的泪水,可这眼泪却是越擦越多,他袖口都湿了泪水还是没擦干净。
他上一次在妈妈面前哭,还是因为考试没有考好,从年级第一落到了年级第二,最拿手的数学从小到大第一次没有考满分,回家后被问到成绩,一个没绷住泪水就出来了。
他还记得当时他妈妈慌乱的样子,给他拿个纸还不小心打碎了个水杯,一直柔声细语的在哄他,哄着哄着自己的眼眶也跟着红了。
从那之后他就很少把不好的情绪往家里带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顾泽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指落在冰凉坚硬的墓碑上,划过上面凹凸不平的刻字,一笔一划,动作缓慢。
“妈,我来看你了。”他声线压的极低,却仍旧难掩那喑哑话音里的颤抖,“对不起啊,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来看你。”
凌承轩站在顾泽的身后,静静的看着顾泽,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然紧握成了拳头。
顾泽整个人都要贴在墓碑上了,肩膀一耸一耸的,时不时传来的低声呜咽令他心底狠狠一痛。
“我把凌承轩也带过来了。”过了许久,顾泽突然起身,朝着凌承轩招了招手。
凌承轩快步走了过去,跟顾泽站在了一起。
看着墓碑上的名字,他喉咙不受控制的上下滚动了两下,脑海中依稀浮现出那个坐在窗前帮他上药处理伤口,用温柔的声音告诉他不能再打架,在他又打架后总是一脸无奈的阿姨。
时间过了这么久,他跟阿姨相处的时间本来就短,如今他都几乎要忘记阿姨的样子了。
“妈,你不知道这臭小子家里有多厉害。凌越集团,就电视上总出现的那个凌越集团,这臭小子居然是凌越集团遗失在外面的三少爷。”顾泽抱着凌承轩的胳膊,扭头看着凌承轩,“我妈那时候就跟我说,说你长得好看,面相好,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结果还真被我妈给说中了。”
凌承轩微微一笑,擦掉挂在顾泽通红眼尾上的泪珠:“阿姨连这都看得出来,真厉害。”
他刚认识顾泽的时候,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每天露宿街头,穿的也破破烂烂的,吃的东西要么就是别人施舍,要么就是他从差不多年纪的人手中抢来的,或者是去餐馆后厨偷来的。
那时候他天天都因为无数事情跟别人打架,脸上身上的伤就从来没有好过的时候,再加上每天有一顿没一顿的,还没有什么钱,身形又黑又瘦还脏兮兮的。
下水道里的老鼠,过的应该都比当时的他好很多。
他最庆幸的是,在见到顾泽的前一天,他用别人施舍来的钱好好地清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换上了虽然对他来说很是宽大但勉强能算是干净的衣服,让他在那个时候可以果断的冲上去,抱住那个只是一眼就让他心跳加速的少年。
从那之后他就住在了顾泽的家里,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吃穿不愁的生活,身体也因为营养跟上来了开始疯长,没几个月就比顾泽长得高了。
“我妈厉害的地方多着呢。”顾泽没好气的戳了两下凌承轩没有一丝赘肉的精瘦腰肢,“就你那点小心思小动作,我妈也是全都看在眼里的。”
凌承轩眨了眨眼睛,反手搂住顾泽的腰,把顾泽往自己怀里揽了揽:“阿姨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所以是早就已经默许了我们的事情吗?”
顾泽抿了抿薄唇,一抹媚红爬上他的耳根,映着水光的凤眸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金色的光泽,明亮澄澈,耀眼夺目:“我妈对这方面本来就挺开明的,再说了,我都已经……她就算想说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了。”
他低垂下头,靠在凌承轩的肩膀上。
凌承轩轻抚着顾泽细软的发丝,抬眸望着眼前的墓碑。
他会照顾好顾泽的,他会尽他所能,竭尽全力,给顾泽幸福。
忽然间,一阵微风吹起,带着一丝暖意,拂过两人的身体。
顾泽身体猛然一震,抬起头,看着身前,怔怔出神。
或许是错觉,他总觉得刚刚那一阵风在他身体周围绕了一圈才吹走。
睫毛轻轻颤了颤,顾泽看了一眼时间,发现他跟凌承轩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多小时了。
从最开始不知道该说什么,到后来话匣子止不住,时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先回去吧,舅舅还在等我们。”顾泽的手落在墓碑上,摩挲着墓碑的轮廓,“妈,你好好休息,我和承轩之后再来看你。”
回去的路上还是一片静默。
苏权骏应该是抽了不少的烟,身上的烟味比之前更明显了。
把苏权骏送到小区门口,在苏权骏的要求下,顾泽跟着苏权骏一起下了车。
看着顾泽明显红肿的眼眶,苏权骏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跟我来吧。”
跟着苏权骏一起走进小区,顾泽主动开了口:“舅舅,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毕竟那是你亲妈。”苏权骏脚步骤然一顿,回过身,凝视着顾泽略微有些苍白的面颊,“这九年多的时间你一直没找过来是因为什么我先不问,就说你当时为什么丢下你妈走人,理由告诉我。”
提起这件事,他的脸色不禁变得铁青,语气也不由自主的变得有些冰冷。
这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每次看到顾泽,他都会想到他接到警方通知,火速赶到S市,在殡仪馆看到顾泽母亲已经不成样子的尸体,却怎么都找不到顾泽的时候。
“我当时,是被顾家的人带走了。”顾泽眸光一沉,瞳色瞬间就冷了下来,双手紧握成拳,骨头被他捏的嘎嘎作响。
“顾家?”苏权骏愣了一下。
顾泽眼中飞快闪过一道戾气,冰冷的暗芒在他幽暗的眼底深处闪动着。
他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全身散发着慑人的寒气:“我妈刚刚咽气,顾家人就冲了进来,把我强行给带走了。”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妈妈说是想要看雪,他把妈妈移到了窗边。
那天S市大雪纷飞,妈妈说好长时间都没有看过这么大的雪了,还跟他说了好多好多以前的事情,有关于家人的,还有关于顾恒楠的。
就像是一次很普通的母子聊天,聊着聊着妈妈就睡了过去。
然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跪在地上抱着妈妈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就在那个时候,门突然被推开,几个黑衣大汉把他强行给拽了起来,都不给他求救的机会,堵着他的嘴把他带上了车。
半路他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在顾家了。
“他们……”苏权骏喉咙一哽,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恒楠一直都在派人看着我,他说顾家的血脉不能就这样流落在外,但是他却对我妈的病情不管不顾,袖手旁观。”顾泽每说一个字,声音就愈发冷冽,到最后犹如万古寒冰,令苏权骏的身体抖了一抖。
他以为顾恒楠就算再不顾旧情,最起码也会看在曾经跟他母亲有过一段的份上,把他的母亲好好安葬。
现在想想,他当时也真是太天真了。
听到顾泽直呼顾恒楠的姓名,苏权骏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对顾恒楠本来就很是看不惯,他巴不得顾泽跟顾恒楠一点关系都没有。
“被带到顾家之后,我的一举一动就都在顾家的监视之下,所有的事情都只能听顾家的安排,凭我当时的能力根本就逃脱不开。后来顾家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我自身的安全也受到威胁,我怕牵连到你们。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就已经过去很长的时间了。”顾泽垂下眼睑,浓密纤长的睫毛形成一小片阴影,遮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原来……是这样。”苏权骏看着顾泽,幽幽的叹息了一声。
他脑海中回想起顾泽第一次找过来的时候,如果不是凌承轩挡着,他那一棍子是肯定要砸在顾泽身上的。
他当时说了什么他其实已经记不得了,但他还记得顾泽如纸一般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庞,低垂着头站在那里,清瘦的身形跟身旁的凌承轩,跟他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苏权骏抬手拍了拍顾泽的肩膀:“之前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我能理解,我也确实是一直没有找过来,很多事情也确实是我疏忽了。”顾泽朝着苏权骏微微一笑,虽然他脸上神情依旧很是平静,语气也没有什么波动,但心脏却是怦怦直跳,心底澎湃成了一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苏权骏上下打量了顾泽一番。
之前在凌越国际医院见到顾泽的时候,他就觉得顾泽整个人跟小时候相比是完全不一样了,仿佛经历了脱胎换骨,除了长相上依稀还能看出小时候的影子之外,其他方面已经截然不同。
现在想想,或许正是因为在那种时候被强行带回到了顾家,以及在顾家所经历发生的一切,才让顾泽的性格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尽管顾泽对在顾家的事情三言两语就带过去了,但外界关于顾家的事情也是传的沸沸扬扬,他当年也是有特意关注过的,也大概知道一些。
虽然他不知道那些事情的真相,可失踪的失踪,伤亡的伤亡,想来必定是很残酷的。
顾泽在那样的环境下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用力的捏了捏顾泽的肩膀,苏权骏的眉眼间浮起一层淡淡的笑容:“真不愧是姐姐的孩子。姐姐,就是你妈,从小到大就一直很优秀,是别人家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顾恒楠……”
他言语一顿,脸上笑意顿时收敛,话也没有继续再往下说。
顾泽是从母亲口中听到过一些关于顾恒楠的事情的。
两人算是美丽的邂逅,阴差阳错的在一起,度过了很甜蜜的一段时光,还有了孩子。
如果这一切不是建立在顾恒楠隐瞒身份隐瞒有家室的情况下的话,以两个人的相貌,也算得上是所谓郎才女貌神仙眷侣了。
“舅舅有没有想法搬到S市去住?或者是换一套房子?”跟着苏权骏走入楼道,比起上次来的时候,楼道里不好使的灯变得更多了,还飘着一股酸臭的味道,使得顾泽眉心当即紧拧了三分,“这个小区已经很老很破了,不太适合小苏杨的成长。如果舅舅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
苏权骏摇了摇头:“去S市就算了,我和杨思都在H市待习惯了。不过,换房子这件事……”
他倒是想换,但这几年H市房价飞涨,他因为之前耽误了太多的事情,根本就掏不出还算不错的房子的首付。
这个小区虽然是老破小,但好歹离学校近,卖是卖不出去,但自己住还能凑合,尽管这样的环境确实是对小苏杨不太好。
一眼看穿苏权骏心中所想,顾泽眼中闪着洞悉一切的精光:“承轩说,凌越集团旗下房产最近有一处楼盘在售,就是在H市这边,附近设施齐全交通便利,邻近的有几所H市的小初高名校,我回去后把具体的信息发给您,您看看再做决定。”
“凌越集团的楼盘啊……”苏权骏长叹了一声,耸了耸肩,“那是我一辈子都掏不出来的首付,条件再好也没啥用。”
“舅舅,我叫您一声舅舅,您也没有否认,我跟承轩的关系您也知道,就不要这么见外了。只是一栋房子而已,我和承轩都付得起,没有关系的。”顾泽俊美白皙的面庞上写满了认真,他手抓着衣服下摆,似乎有点紧张,像是生怕苏权骏会拒绝掉一样。
将顾泽的表情动作都看在眼里,苏权骏抿了抿嘴唇,也不矫情,直接就点头同意了。
不过顾泽那句“只是一栋房子而已”,还是让他心里遭受到了重重的一击。
到了家门口,顾泽并没有跟着苏权骏一起进门,而是在门口等着苏权骏。
在屋里学习的苏妍听到顾泽来了立刻就跑了出来,跟顾泽还没说上两句话,苏权骏就抱着东西走了出来。
顾泽视线一转,目光定格在苏权骏的双手上。
那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纸箱子,纸箱子上写着他母亲的名字。
“你妈妈的遗物,还有牌位,都在这里了。”苏权骏把纸箱子塞到顾泽的手里,“很多东西我也只是简单的整理了一下,并没有细细看过,你回去可以好好看看。”
顾泽眸光接连闪烁了几下,双手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了起来。
手中的纸箱子本身并不沉,可他却有种怀抱千斤重铁的感觉,让他脚下无法动弹一步。
淡淡的木质古龙清香从身侧袭来,顾泽身体一抖,下意识的侧目看向了身旁。
一只手揽过他的腰,隔着单薄的布料,他能清楚的感受到手掌的温热,驱赶着他身体的寒冷。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凌承轩朝着苏权骏和苏妍点了下头,抱着顾泽离开了。
回到凌越国际酒店,整整一个晚上,顾泽都在翻看母亲的东西。
苏权骏把东西保管的很好,连岁月流逝带来的痕迹都没怎么留下。
他拉着凌承轩,跟凌承轩说了好多好多关于他和母亲的事情。
直到天边泛起了白,顾泽才慢慢的睡了过去。
帮顾泽把东西都收拾好,凌承轩回过身,看着顾泽即便在睡梦中还紧皱着的眉头,以及通红的眼眶,心口痛意迅速蔓延泛滥。
“唔……”顾泽突然低吟一声,翻了个身,双手从被子中伸了出来,摸索着身侧。
也许是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想要的,他眉心顿时拧得更紧,含糊不清的软糯话音里竟是染上了几分哭腔:“承轩……”
凌承轩心里一揪,立刻快步走了过去,握住了顾泽的手,如大提琴般低沉磁性的嗓音放柔放缓:“嗯,我在。”
顾泽眉宇间的沟壑稍稍舒展了一些,整个人都往凌承轩的方向靠了靠,蜷缩成一团,手攀上凌承轩的胳膊,虽然是在睡梦中,却仍然抓凌承轩抓得很紧,像是生怕自己松开手凌承轩就会消失一样。
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凌承轩一下一下柔柔的顺着顾泽的发丝,黑眸中尽是温柔:“我不会走的,好好睡吧。”
“嗯……”迷迷糊糊的答应了一声,顾泽手上的力道变小了几分,蜷缩的身躯也慢慢展开,修长的腿压在了凌承轩的身上,脑袋微微垂下,靠着凌承轩的胸膛。
因为顾氏财团那边还有事情,顾泽和凌承轩下午的时候就踏上了回S市的路。
给苏权骏一家换房子的事情凌承轩交给了慕耀,让慕耀亲自来H市处理。
回去的车子上,顾泽因为没休息好沉沉的睡着。
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玉,是他母亲的遗物。
据苏权骏所说,这块玉是顾泽姥姥送给顾泽妈妈的,从小到大顾泽的妈妈就一直戴着,后来因为顾恒楠的事情,姥姥宣布跟妈妈断了关系之后,妈妈就把这个东西给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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