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理了理裾袍,将药粉随意打掉,心不在焉地想:“唔,方才那个华容道不错,再玩一局就回府吧。”
少年抬步就走,大氅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在他身后,几个男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已人事不省。
挥霍的五两银子起了大作用,流言迅速传播。
等楚召淮玩够了回府时,已是传得满天飞,满京城的人纷纷浮现一个念头。
——璟王真疯了吧。
这些年姬恂手腕狠辣,朝中党争被他轻飘飘斗得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当街杀人更是家常便饭。
此等人间煞神,还良善?
不过这话不能当众说,只能心中骂骂咧咧,面上故作诧异地感慨:“原来璟王竟是这般怜惜弱小之人,传言果真可恶。”
天已黑了。
烛火照映下,良善的璟王在书房垂眸瞧着从晋凌递来的文书。
殷重山道:“新晋的布政使一上任,瞧着像冲着军田账目去的,晋凌天干物燥,存放账本的账房意外失火,他好像早有预料,转道查晋凌的私矿,这第二把火有点难烧起来。”
姬恂随意“嗯”了声,将桌上的肉拎着随手一抛。
桌案下倏地露出毛茸茸的脑袋,那是一只身形高大的雪狼,瞧着比寻常狼要大上一圈,离了足足数丈仍然让人心生寒意寒毛直竖。
雪狼獠牙大张,“嗷呜”一口接住肉只嚼了两下便吞了,重新懒洋洋地趴回姬恂脚边,甩着尾巴闭了眼。
此事重大,稍有不慎便有“造反”的嫌疑,殷重山神色肃然,等待王爷吩咐。
王爷说:“王妃回来了吗?”
殷重山:“……”
殷重山差点岔气,运了运气道:“回王爷,王妃在外听了一下午‘流言’,听过瘾就回府了,此时应当在用膳。”
姬恂:“嗯。”
殷重山看着王爷这般运筹帷幄的模样,神色再次一肃:“莫非王妃和布政使……”
姬恂又慢吞吞丢了块肉给雪狼:“没有,就是随便问问。”
殷重山:“……”
正在这时,亲卫前来复命:“王爷,今日王妃出府,我等发现有波人在暗中跟踪,许是太子的人。”
姬恂头也不抬,随意道:“处理掉。”
亲卫犹豫了下:“人已被王妃放倒了。”
姬恂摸狼的手一顿,抬眸看去。
“王妃入巷子,那几人找准时机便想动手,可半晌只有王妃一人出来。”亲卫讷讷道,“我等跟去查看,就见那几人身中毒药昏死过去,现在人已绑来王府,听候王爷发落。”
殷重山眉头越皱越紧:“确定是王妃动的手?”
“那巷中并无其他人。”
殷重山让亲卫下去,犹豫着道:“楚召淮在临安白家,想必也学了不少医术,新婚夜他好像能嗅到香炉中的毒草。”
姬恂饶有兴致地撑着脑袋。
临安,白家。
楚召淮又打了个喷嚏。
用完膳,他点着灯在小案上写东西。
仔细看去,那纸上密密麻麻,全是楚召淮的全身家当——就连几个铜板也抠抠搜搜写进去。
楚召淮将白夫人的嫁妆添上去,还将宫里赏赐的百金一并写好,托着腮坐在那等墨干,心中思忖。
如今京中“小侯爷要对璟王以身相许”的流言传得这样凶,楚荆八成这几日会来寻自己,不知会不会让他离京或做其他交易。
若是镇远侯府答应告知璟王府替嫁之事,姬恂也许会将他赶走,楚召淮做好准备,开始琢磨着找个机会给他探一探脉。
正想着,拔步床外传来轮椅的骨碌声。
姬恂回来了。
楚召淮忙将眼纱戴好,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姬恂站起来,脚步声,坐在床沿,脱衣,上榻。
楚召淮一愣,面露迷茫。
方才那几步走路的音……怎么不像是个正宗的瘸子?
既然腿没事,他干嘛闲着没事天天坐轮椅上跷脚?
楚召淮无法理解。
正想着,姬恂的声音传来:“王妃还没睡?”
楚召淮咳了声,又开始胡说八道:“寝房里暗卫的呼吸声好大,吵得睡不着。”
姬恂眉梢一动。
房梁、房顶上的暗卫:“?”
这都能听到?
姬恂笑了,微微一抬手。
暗卫犹豫半晌,纷纷退出寝房。
殷重山在外守夜,瞧见乌泱泱一群人退出,蹙眉道:“何事?”
暗卫讷讷道:“王妃嫌我们呼吸声大,王爷就将我等赶出来了。”
旁边两个人面对面喘气测试声音。
“你听听我声音大吗?”
“我十年功力都听不出来!”
殷重山沉默,突然眼神坚定。
嗯,这定是在试探楚召淮会不会趁着无人保护来毒害王爷。
王爷欲擒故纵,好手段。
等人都退出去后,姬恂问:“还吵吗?”
楚召淮忙摇头:“不吵了不吵了,我这就睡。”
说完,呼的声吹熄烛火,往床上一趟,闭眼假睡。
楚召淮本想假寐片刻等到姬恂睡着,再跑出去悄摸摸探个脉,只是拔步床内炭盆烧得极旺,他装着装着就呼噜噜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时,天即将破晓。
楚召淮迷茫坐起来,揉着眼睛缓了半天才想起正事,困倦地披着衣袍下了榻。
他不敢点灯,只能映着外面的月光踮着脚尖往拔步床外走。
短短几步路,楚召淮脚尖磕在柜子上好几回,疼得他差点蹦起来嗷,艰难咬着手指忍住了。
寝房窗棂一如既往大开着,月光倾洒照在床榻闭眸安睡的姬恂身上。
楚召淮龇牙咧嘴地坐在脚踏上缓了一会,左右瞧了瞧,小声喊了句。
“保护王爷。”
暗卫没有像鸟一样从房梁上落下来。
看来果真都出去了。
楚召淮深吸一口气,悄悄地伸向姬恂垂在一旁的手腕上。
传言璟王因病重服用过虎狼之药,这段时日的观察楚召淮隐约猜出来八成是五石散之类的药。
圣上还赐给过姬恂大药,想来八九不离十。
楚召淮在医道很有天分,记性又好,刚搭上脉脑海已经浮现一堆古方,只要对症下药,姬恂的病……
刚想到这儿,楚召淮眉头突然微微一蹙,抬眸看向那冰凉像是石头的手腕。
这脉象……
还没等他思忖好,月光下惨白的手忽然往下一动,悄无声息反手抓住楚召淮还未离开的手。
楚召淮一惊。
昏暗中,姬恂带着笑意的声音幽幽传来。
“深更半夜,王妃做什么呢?”
楚召淮:“……”
“砰”地一声。
殷重山破门而入,身着黑衣的暗卫蜂拥进来,各个杀气腾腾。
“有刺客!”
“保护王爷!”
满室烛火燃起,楚召淮被惊得寒毛直竖,险些心疾发作当场死给他看:“我我我没……”
他可没有刺杀王爷啊!
姬恂的手冷得像是厉鬼似的,虎口卡在楚召淮的腕骨上,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笑着轻飘飘一拽。
楚召淮踉跄着被提溜着爪子上了榻,险些摔到姬恂怀里。
姬恂道:“地上多冷,起来说。”
楚召淮没穿鞋,脚趾磕出点淤青,他从未偷摸做过坏事,磕磕绊绊地想要辩解:“我没有,我就是想……”
姬恂眼带笑意,示意他想什么,说出来。
楚召淮那句“探脉”差点秃噜出来,赶紧止住话头。
楚召江可不会探脉,这话要是说出来,姬恂定然会对他身份起疑心。
楚召淮心慌意乱,在一众暗卫地虎视眈眈的注视下,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说:“……我就是想和王爷亲近亲近。”
姬恂:“……”
一众暗卫:“……”
第20章
“真。”楚召淮说,“我同王爷已是夫妻,虽开不了枝散不得叶,但侍候王爷理应如此。”
暗卫:“……”
暗卫险些掐人中。
王爷的床笫之事哪是他们能听的!?
殷重山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不可置信看着姬恂。
王爷!此等冒犯,这都不杀?
姬恂不杀。
他还闷声笑了出来,抬手一招,众人如蒙大赦赶紧退下。
楚召淮松了口气,别别扭扭地往床下爬:“冒犯王爷了,我这就……唔。”
姬恂突然抓住他的脚踝,微一用力将人拖了回来。
楚召淮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他。
姬恂笑着问:“不是想亲近亲近吗,为何急着走?”
楚召淮:“……”
楚召淮这副像是受惊金丝熊的模样实在是太令人愉悦。
姬恂眉眼间的笑意真实许多,冰凉的指腹缓缓探向楚召淮脸上的眼纱。
虽然对他的容貌并不在意,但姬恂喜欢他的声音,藏不住的江南软语,像是含糖带蜜,又容易受惊,发起抖的哭音如同春药一般。
姬恂神色浮现一抹掩饰不住的摧毁欲,就像是对掌心鸟雀太过喜爱,爱到恨不得收拢五指,将那脆弱的温软之物捏死在掌心。
若让他知晓自己的真实面目,或许能看到他吓得浑身发抖,哭着求饶,再让他用发抖的嗓音将那些亲口传的谣言一字一句说出来……
忽地,楚召淮默不作声往前一扑。
姬恂手一顿。
楚召淮纤细的手轻轻环住姬恂的脖子,只穿着单薄寝衣的身体像是块松软的云,轻飘飘贴了过去。
姬恂眸瞳扭曲的欲望突然如潮水般退去。
楚召淮自食恶果,不想暴露自己,只能硬着头皮上去亲近。
再说两人早已拜堂成亲,难道姬恂还能打死他吗?
好在姬恂似乎并不排斥,既不说话也没推开他。
楚召淮松了口气。
两人身体相贴,明显察觉到姬恂浑身非常人的滚烫,心跳如鼓,呼吸似乎也急促了一瞬。
神医心中默默记下:心跳极快,体温过热,脖颈处的脉搏急劲有力,唔,似乎还有点凝滞。
不确定。
机会难得,楚召淮下意识用脸在姬恂脖颈的血脉处贴了贴。
的确凝滞,想来十有八九中了毒。
正想再贴一贴,姬恂终于伸手掐住他的侧腰微微一推。
楚召淮踉跄着往后倒去,衣襟散乱露出纤瘦分明的脖颈和锁骨,白得晃眼。
姬恂侧着头,淡淡道:“王妃既如此期盼亲热,何不搬来共寝?”
楚召淮心想和你一起睡冰窖吗?
但凡盖着薄被睡一晚,楚召淮小命不保,忙说:“这几日我身子不适,见不得冷,等来日必定和王爷同床共寝。”
这借口蹩脚得很,楚召淮都准备好迎接姬恂一通阴阳怪气,却听王爷轻轻“嗯”了声:“那回去睡吧。”
楚召淮一愣,赶紧从他腿上下来,说了声“那我就先回去了”,赤着脚跑了。
姬恂坐在榻上,窗外冷风将垂在肩上的墨发吹起,他面无表情注视着拔步床中的烛光,许久才抬手摸了下脖颈。
血脉贲张,热得烫人。
拔步床内温暖如春,楚召淮窝在被子里缓了半天,歪头想了想觉得不太对。
明明姬恂杀人时都在那笑,方才怎么不笑了?
还冷着脸,看都不看他。
难道真的想和他共寝?
楚召淮打了个哆嗦,赶紧睡觉,不敢想了。
翌日一早,楚召淮再次睡到日上三竿。
正迷迷瞪瞪醒着盹,就被外面的动静吵醒。
“世子!这是王妃的寝房,您未经准许擅自闯入,不、不合规矩!若是被王爷知道……”
“他又不是女眷,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起开。”
“世子不可!”
楚召淮打着哈欠朝外看去。
就见姬翊一袭红衣张扬如火,沉着脸快步进来,身后管家赵伯满头大汗拦也拦不住,只能带着歉意朝楚召淮行了礼:“王妃,世子来了。”
世子瞧着满脸凶色,大概在外面吹了冷风,面颊和耳朵一片通红。
楚召淮勉强打起精神来:“世子所为何事?”
昨日吃了太多凤仙橘,一觉醒来嗓子都有些哑。
姬翊瞪他。
楚召淮心里一紧,难道是梁枋的药方吃出问题来了,要不然他为何这样杀气腾腾?
不应该啊,梁枋的毒虽然难解,就算用的药无用也不会让病情更恶化了。
正想着,就见姬翊一拍手。
外面几个虎背熊腰的护院悍然而入。
楚召淮瞬间清醒了,还没等心生警惕,就见护卫将几个大箱子抬了过来,砰砰砰落在地上,瞧着分量不轻。
楚召淮迷茫道:“这是什么?”
“凤仙橘。”姬翊冷着脸说,“你不是爱吃这个吗,本世子给你抬了八大箱,够你吃到元宵。”
楚召淮:“?”
凤仙橘虽然好吃,可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腻歪,昨日姬恂送来的三箱他吃了半箱就想吐了。
现在又来八箱?
楚召淮蹙眉:“世子什么意思?”
姬翊欲言又止,手揪着腰间的玉佩,憋了半晌才瓮声瓮气道:“昨日喝了你三贴药,梁枋已活蹦乱跳,我……本世子,谢……谢你的。”
楚召淮“啊”了声,却不见喜色,担忧地说:“神药都没见效这么快,世子要不先考虑下梁世子是不是回光返照?”
姬翊:“……”
姬翊在外面溜达半个时辰才鼓起勇气来谢他,闻言瞪他:“你收着就是,废话怎么那么多?”
楚召淮疑惑,怎么是废话了。
姬翊脸红得要命,别扭地道:“之前梁枋每日都蔫蔫的,每隔两刻钟就得睡死过去,今日竟然撑了一个多时辰才睡,想必那药是……是有用的。”
楚召淮吃了一惊:“这叫活蹦乱跳?”
姬翊见楚召淮一直在反驳,还以为他是故意看自己笑话,直接恼羞成怒:“凤仙橘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再给你买其他的!”
“要。”楚召淮忙说,“搁那儿吧。”
不要白不要。
姬翊悄无声息松了口气,脸上红晕还是没退,他也不敢看楚召淮,侧着头嗡嗡道:“你医术……咳,勉勉强强吧,到底是什么来头?”
楚召淮说:“秘密。”
姬翊瞪他,又说:“那让本世子看看你的脸!”
楚召淮咳了声,故意吓他:“我丑得很,脸有红疹、胎记,麻子,要多丑有多丑,怕把世子吓到做噩梦。”
姬翊蹙眉,见他胡说八道,只好不问了,不过听到他嗓子这么哑,顺口问道:“你病了吗,府中有上好的药,你随便用。”
楚召淮“唔”了声,刚要回答,姬翊像反应过来似的,猛地“嗷”地蹦起来:“你爱死不死,本世子懒得管你,走了。”
楚召淮:“……”
这孩子怎么咋咋呼呼的?
姬翊马不停蹄冲出拔步床,活像是被狼撵了似的。
吃凤仙橘吃得嗓子不舒服,楚召淮恹恹的也没什么胃口,姬翊一走,他又缓了一会才穿衣起身。
八个箱子放在拔步床外面,挤得满满当当。
楚召淮随意一瞥,突然胃口大好。
姬翊送来八个箱子,最上面的四个竟然是一堆闪着光芒的金银,估摸着少说也得值两三万两银子。
箱子上贴着龙飞凤舞的字:「小年夜赌注」
楚召淮瞬间高兴起来,哪哪儿都舒服了。
犬子还是很够意思的。
不过小年夜他不是赢了一万多两吗,其他多出来的是哪儿来的?
楚召淮也没多想,只当自己没记住,喊赵伯来帮他把东西搬到拔步床内,又难得大方地将一箱凤仙橘送出去给府中下人吃。
赵伯越发觉得传言不可信。
王妃这乖巧可爱的,哪里就像纨绔了。
流言蜚语害死人。
楚召淮美滋滋地收好银子,想了想,问赵伯:“王爷去哪儿了?”
赵伯乐呵呵的:“王爷天不亮就出城了,应该是去猎场。”
楚召淮“啊”了声:“不去剿匪吗?”
“那种劳心劳力的事王爷从来不爱干,更何况是圣上直接塞来的,八成有猫腻。”赵伯笑着说,“王爷不去剿匪,定有他的道理。”
楚召淮:“哦。”
王府管家嘴这么漏的吗,就这么把编排圣上的话同他说了?
这时,府中门房前来禀报。
“王妃,府外有人寻您,说是侯府的人。”
楚召淮正在数钱,闻言抬头看来,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淡淡道:“请进来吧。”
没一会,楚荆身边的长随被赵伯带着过来。
长随开门见山道:“王妃,侯爷让我给你带……”
话还没说完,赵伯笑眯眯地道:“这便是侯府的规矩吗,见了王妃连大礼也不行?”
长随一愣。
楚召淮披着滚了狐毛边的大氅端坐在首位,垂着眸喝着茶,在那装雍容优雅,头都没抬。
短短几日,在侯府从不被重视的大公子已是王妃之尊,长随犹豫了下,只好跪地行大礼:“见过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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