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月昼)

司机王叔送姜缈回家，来开门的是秦薇。看见姜缈一个人，秦薇脸上露出明显失望的表情，问：“傅先生呢，没和你一起吗？”
姜缈对好久不见的母亲不问自己只问傅时昱感到有点不舒服，闷闷地回答：“没有，他工作忙。”
“忙也要吃饭呀……”秦薇小声抱怨，说完想起姜缈还站在门外，挤出一个微笑说，“进来吧缈缈，今天做了你爱吃的松鼠鱼。”
不过一个月，姜缈变得像这个家的客人一样，就连进门也要妈妈请才能进。好在姜言很快迎了出来，像平时那样笑着捏捏姜缈的脸颊，说：“缈缈回家啦。”
看见哥哥，姜缈的心情好了一点，勾住姜言的手撒娇说：“哥，你有没有想我？”
“当然想你了。你这么久不回家，我以为你不要哥哥了呢。”
“我怎么会不要你，不要谁也不会不要你的。”
“光会说好听的，快进来吧。”
两个人一起进客厅，晚饭还没有准备好，姜言带姜缈到沙发坐下，给姜缈倒了一杯果汁。
“你的发热期没事了吗？”姜言问。
姜缈回答：“嗯，已经过去了。”
“这次还是像之前一样么？”
“是的……”
同样作为omega，姜言当然知道姜缈每次发热期都是不正常的，他也想过带姜缈去医院检查，但姜缈总是撒娇糊弄过去，不肯随他去医院。
“你别担心，我看过医生了，医生说不是很严重的问题。”姜缈主动对姜言说。
姜言有些诧异，问：“看过医生了？”
“嗯。”姜缈点点头，“傅叔叔叫医生来家里看的。不过他还是不放心，说要带我再去一次医院。”
姜言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看了姜缈一会儿，叹气说：“看来傅先生对你很上心。”
姜缈不知道傅时昱对他算不算上心。
要说嘘寒问暖也没有，有时甚至一天只见一两次面。但傅时昱好像又很了解他的生活，上次随口聊天，傅时昱竟然知道他今天有几节课。
更别说傅时昱还在他发热期亲自到学校接他、主动用自己的信息素安抚他，现在又要陪他去医院做检查。
“也许，他是想早点结婚，所以比较在意我的腺体。”姜缈猜测说，“毕竟他岁数不小了……”
姜言哑然失笑，说：“傅先生三十多岁，还很年轻。”
“年不年轻要看跟谁比，跟我比他就是老牛吃嫩草，哼。”
姜言噗嗤笑出声，捏了下姜缈的鼻子：“不害臊。”
姜缈不乐意了，凑到姜言面前，质问说：“我怎么就不害臊了，你看我是不是年轻漂亮嘛！”
“是是是，你最漂亮了。”
“你好敷衍！罚你重新夸我！”
两个人在沙发玩闹，没注意到姜庭松从楼上下来。
姜庭松看见姜缈像小时候那样扒在姜言身上胡闹，松皱起眉头说：“缈缈。”
姜缈闻声回头。从小到大，这个家里唯一能震慑住他的人只有他爸。他老老实实坐直身子，说：“爸。”
“嗯。”姜庭松面色稍霁，左右看了眼，问，“自己回来的么？”
“是……”
与秦薇写在脸上的失望不同，姜庭松并没有什么反应。同样作为alpha，他比较能理解傅时昱的忙碌。
姜庭松像平日那样走向餐厅，对姜缈和姜言说：“去洗手准备吃饭吧。”
饭菜的香味飘过来，姜缈终于有了一些回家的感觉。
餐厅里，一张圆形餐桌，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像过去二十年里的大部分日子那样。
姜言给四个人盛汤，姜缈那碗多一块排骨。姜庭松戴上手套剥虾，将剥好的虾仁分给母子三人。
饭菜都是熟悉的味道，姜缈第一次觉得排骨汤这么好喝。
姜庭松问：“这段时间在傅家，吃得还习惯么？”
姜缈啃着排骨回答：“还可以。”
“傅时昱对你怎么样，你们相处还好么？”
“还行吧……”姜缈咽下嘴里的食物，想了想，问，“我们家公司的事解决了吗？”
姜缈不懂经营公司，也从来不关心姜庭松做的生意，他只管从小到大无忧无虑吃喝玩乐。
一个月前听说自己家濒临破产，是姜缈第一次真正开始关注家里的经济状况。
提起这个，姜庭松和秦薇脸上都多了几分既无奈又庆幸的复杂表情。
姜庭松回答说：“在慢慢好起来，暂时应该没有问题了。”
姜缈小声嘟囔：“傅时昱有那么厉害嘛，有他帮忙一下子就没事了。”
姜庭松听到了，淡淡地解释：“不仅是傅时昱，还有傅家。以后你就会知道，和他在一起，你未来的人生会轻松很多。”
“现在的人生我就已经很满意了。”
“现在满意的人生是父母给你的，要是这一次我们家真的一夜之间破产，以后爸爸妈妈不能再给你提供优渥的生活，你能保证凭你自己过上满意的人生么？”
姜缈想回答说“能”，话到嘴边想了想，到底没有底气。
他是一个很普通的omega，成绩平平、能力平平，身上唯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长得好看，可他又没有足够聪明的头脑，能发挥他长相的优势。
姜缈思来想去，觉得自己饿应该是饿不死，但要想像现在这样活得轻松，恐怕也不容易。
他的沉默给了父母回答，姜庭松说：“你应该也不想看到爸爸妈妈一把年纪还为了生计奔波，你和傅时昱结婚，对你、对这个家都好。”
姜缈垂下眼帘，说：“可是我不喜欢他。”
“喜欢不重要。”
“不。重要。你们只说对我好、对这个家好，但没有人问我想不想、愿不愿意。难道我的意见一点也不重要么？可我明明记得你们说过，我只要开心快乐就好了。”
姜缈越说越委屈，还有点难过。他的爸妈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人一样，以前的他们从来不会对自己说“你的喜欢不重要”这样的话。
秦薇叹了口气，说：“你不是小孩子了，当然不能只考虑开不开心。”
“不！你们以前说过，只要爸爸妈妈在我可以永远当小孩子！”
“那是哄你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别的也是哄我的吗？说这个家永远是我的家，我想要什么你们都会满足我。”
秦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微微蹙起眉头，说：“缈缈，不要闹了。”
姜缈明白了。
不怪姜言总说他幼稚，他确实很幼稚，这些哄人的话，只有他会当真。
饭桌上刚才的温馨气氛转瞬即逝，姜缈忍着眼泪，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忽然一只手放在他后背上，安抚地拍了拍，姜缈转过头，姜言深深看着他，目光里有担忧和心疼。
姜缈鼻子一酸，小声说：“哥。”
姜言拍拍姜缈，对姜庭松和秦薇说：“缈缈好久没回家，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吧。”
记忆里姜言很少对父母用这样生硬的语气，但是为了姜缈，这已经是他这段时间第二次这么对父母说话了。
秦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弃了继续劝说姜缈，拿起筷子说：“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姜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回家，心底存了几分和父母修补关系的打算，没想到最后差点又吵起来。
饭后姜言问他今晚要不要留在家里，姜缈摇摇头，说：“不要了。”
说话时两人并肩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像小时候那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天色渐暗，遥远的地平线外一抹晚霞渐渐消逝。姜缈发着呆，脑袋靠在姜言肩上。
姜言侧身拥抱住姜缈，安慰说：“好了，不要难过了，你还有哥哥呢。”
姜缈抽抽鼻子，说：“我才没有难过……”
“那为什么眼睛红红的，你是小兔子吗？”
“我不是小兔子。你不要这样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刚才吃饭时不是还说，想要永远当小孩子吗？”
姜缈脸一热，回答：“对爸妈才那么说的，我知道自己不小了。二十岁的人再说这种话，是要被人笑话的。”
“可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还小。”姜言低低叹了声气，说，“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一直觉得你开心快乐最重要。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接受傅时昱，那就回哥哥身边来，养你一个哥哥还是养得起的。”
“说这种话，你不结婚了吗，难道要一辈子养着我？”
姜言轻声笑了：“那又怎么了呢，你是我弟弟，我养你有什么不对？”
姜言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但听起来并不像玩笑。
从小到大姜言都和别的omega很不一样。虽然他总是温温柔柔的，待人谦和有礼，仿佛没有脾气，但姜缈知道他其实很有主见，当初父母要他学音乐，他一意孤行，读了人工智能相关的研究生。
而姜缈相反，色厉内荏，看起来张牙舞爪，实际心软得像一块棉花糖。
姜缈环住姜言的腰，趴在姜言肩上，小声说：“我好没用啊，哥哥。”
姜言笑着问：“干嘛突然这样说？”
“就是突然觉得我很没用……”
“怎么会，你明明那么有用。如果没有你，我不敢想我的人生会有多无聊。”
姜缈知道姜言在安慰他，还是故意哼了一声，说：“我看你把我当小宠物。”
“小宠物可比你乖多了。你是小祖宗才对。”
姜缈沉默了一下，说：“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都不想回去了……”
“那，今晚留下？”
“不要。我害怕又和爸妈吵起来。”——本来他们今天就是想请傅时昱来吃饭的，结果傅时昱没有来，姜缈一个人来了。姜缈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现在并不比傅时昱受欢迎。
姜言无奈叹气，说：“也好。等下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给王叔打了电话，他一会儿来接我。”姜缈说完，想了想补充，“王叔是傅时昱的司机。”
天渐渐黑了下来，没过多久，一辆熟悉的黑车从视线尽头驶来，停在姜缈家门外。驾驶座里下来一个制服笔挺的中年司机，远远对姜缈点头招手示意。
姜缈说：“是王叔来了。”
姜言跟着姜缈从秋千上起身，说：“我陪你进屋拿东西，顺便跟爸妈打声招呼。”
“好。”
大门外，汽车后座车窗缓缓降下来，露出一张侧脸。
王叔稍稍弯腰，问：“需要我进去催一下吗？”
傅时昱摇头，说：“不用。”停顿片刻，问：“他看起来，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指的自然是姜缈。王叔观察着傅时昱的脸色，斟酌说：“好像是有些不高兴。”
傅时昱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房子里出来一个背包的人影，车窗重新升上去，傅时昱说：“你去帮他拿东西。我不露面了。”

与姜缈预想中一样，他说要回傅时昱家，父母完全没有挽留的意思。
秦薇甚至说：“什么时候傅先生不忙，你们再一起回来。”
姜缈没忍住呛了句：“他要是一直忙，我自己就不能回来了吗？”
秦薇无奈：“缈缈……”
“算了，我走了，下次再说吧。”
姜缈收拾了一些他的东西，提着箱子背着包气哼哼地下楼。一出门，王叔便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行李，说：“我来吧。”
姜缈跟着王叔到车边，王叔打开后备箱放东西，他自己拉开车门，正要像平时那样一屁股坐进去，冷不丁看见一个人影，把他吓了一跳。
“啊。”姜缈惊叫出声，随后看清人影是傅时昱，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傅时昱说：“刚好从公司回家，顺路来接你。”
昏暗中傅时昱的面容模糊不清，只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和眉骨，还有一截明暗分明的下颌线。车灯亮起来，傅时昱抬眼看姜缈，四目相对，姜缈蓦地一滞。
“上车吧。”傅时昱说。
姜缈回过神来：“哦，哦。”
车门关上，整个世界忽然静了下来，微风声、行人的脚步声、落叶的沙沙声，都被阻隔在门外。
小小的密闭空间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姜缈不习惯这样的安静，汽车缓缓起步后，他主动开口问：“你刚才为什么没进去？你知道他们想见你。”
傅时昱仍是那样淡漠的表情和语气，回答：“你不想我见他们。”他转头看姜缈，问：“我今天没有陪你一起回去，他们有没有责备你？”
姜缈垂下眼帘，回答：“责备倒是没有，就是不太高兴。”
“那你呢，和他们吵架了吗？”
“没有。我又不是属炮仗的，天天跟人吵架。”
傅时昱像是被姜缈这句话惹笑，发出一声很轻的笑音。姜缈敏锐地转过头，问：“你笑我干嘛？”
傅时昱的表情转眼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回答：“我没有笑你。”
“我都听到了！你以为你悄悄笑我就听不到么，我年轻，耳朵好得很。”
这一次傅时昱是真的笑了：“我知道你年轻。”
姜缈本来还有点恼怒的，傅时昱一笑，他反而生不起气来了。
“算了，你笑吧，你们都笑我，我就是个笑话。”
“我们？还有谁？”
“我哥。我说他把我当成一个宠物，他还不承认。”
“姜言么？”傅时昱若有所思，说，“你们感情很好。”
“那当然了，他是我哥。你没有兄弟姐妹么？”
“有一个alpha姐姐。不过我们的关系，不像你和姜言那样亲密。”
“哦……alpha的话也可以理解。我知道你们alpha这种生物都容不下同性。”
“我们alpha这种生物？”傅时昱的笑容多了几分复杂，“在你心里，alpha是种怎样的生物？”
姜缈认真想了一会儿，回答：“勇敢独立、争强好斗、有领导力、保护弱小，像纪录片里那些草原上的雄狮子或者雪地里的狼。”
傅时昱神情认真了些，说：“或许大部分alpha是这样，就像你说的容不下同性，是alpha的信息素同性相斥决定的。但也不能就此对所有alpha下论断。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如果默认所有alpha都会保护omega而去寻求alpha帮助，刚好对方是一个自私懦弱、甚至邪恶的alpha怎么办？”
“怎么办……”
姜缈不知道。
alpha这个群体整体表现出的体能和意志力的强大确实让人容易对他们生出信赖，加上大部分警察都是alpha，一般人遇到困难都会优先找alpha帮助。
但不能否认alpha也有坏的，光是姜缈从小到大接触过的alpha同学，就有不少品行恶劣的人。
见姜缈发呆，傅时昱无奈笑笑，说：“人都是复杂的，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因为一个人是alpha或omega就轻易判断他能力高低、品性如何。”
姜缈默默记下傅时昱的话，抬起头问：“那我可以相信你吗？”
傅时昱收起笑意，想了想，回答：“可以。”
姜缈想到什么，倾身凑近傅时昱的脸，问：“你说这么多，不会是想让我不要相信别的alpha、只相信你吧？你这个狡猾的alpha。”
傅时昱微微一滞，姜缈那张脸近在眼前，鼻尖几乎快要碰到他的鼻尖。
镜片后的睫毛不易觉察地颤了颤，傅时昱第一次在姜缈面前哑口无言。
姜缈问：“不回答，默认了？”
傅时昱目光躲闪了一下，回答：“不是，我没有这么想。”
“哼，嘴硬。”
姜缈坐回去，抱着胳膊嘟囔：“反正我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你，要是你骗我，我，我……”说着话声音小了下去，“算我倒霉。”
傅时昱说：“我不会骗你。”
“我以前也觉得，我爸爸妈妈永远不会骗我……”
“隐瞒和欺骗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一样让人伤心难过。”
说完这句，姜缈的心情再一次低落下来。
他想起今天父母看他的眼神，那些明晃晃的失望，像一把盐洒在他心里，又苦又涩。
他抬起脚放在座椅上，抱着膝盖把自己蜷成一团，耷拉着脑袋发呆。
车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闪过的路灯在姜缈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他睫毛很长，又不是很翘，这样低垂着眼帘的时候，看起来总有一点可怜。
像只没人要的小狗。
道路前方出现熟悉的庭院和建筑，姜缈忽然轻声开口，打破车里的沉默：“我们结婚吧。”
傅时昱转过头，眉心拧了一下，没有说话。
“但是我不想办婚礼，可以么？”
昏暗中四目相对，姜缈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湿漉漉的，鼻尖有些泛红。
傅时昱问：“为什么突然？”
“你家里人不是催你结婚么，你选我，说明暂时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姜缈用一种模仿那些成熟理智大人的语气说，“我现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和你结婚，至少我爸爸妈妈会开心一点。而且，我们都住在一起了，我的同学、朋友，还有学校里不认识的人都知道我要和你结婚，如果我这时候跑掉，所有人都会笑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