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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个画符的(七野与八)


陆霜白手持碧剑,长身玉立,不威而怒。
他身形未动,眼底闪着寒沉的冷光,如计划一般,等三方都踏入他计算好的范围内,刹那间,无数张黄符当空直下,几乎将半个天边覆盖,天地一震,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半圆结界,所有异军被控制在其中,无法逃脱。
压力,无形的压力从结界上空施压,来自符篆上覆海移山的力量仿佛形成一只只看不见的巨手在镇压着他们,命令他们匍匐跪地。
他们没有理智,更不懂这是一个圈套,感受到痛苦便服从野兽天性,嘶声吼叫。
见异军都被困住,所有人都退到结界外。为了引这些怪物而来,所有人拼尽全力,伤痕累累,却没有人退缩,也没有人放弃。
大家都欢呼着,眼底闪烁着热烈的眸光。
“我们赢了!”
“终于打完了!”
“殿下威武!”
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他们望向那道红袍翻飞的背影,面面相觑,不懂殿下为何一直背对着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一道黑影突然闪现在众人眼前,还没来得及看清,黑红交叠的背影便一同坠入金色结界中。

琼珠目不转睛, 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们有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她上前轻摸结界,这道金色的外壳坚硬异常,力量浑厚, 即使她与乐新劳天三人一同攻击, 她敢保证, 这道结界连一丝裂痕都不会出现。
她知道殿下很强,可从未见殿下使用过如此霸道的阵法。
乐新皱了皱眉,不发一语。
劳天也压下心中的怪异, 坚定道:“我信殿下。”
自面具人出现, 陆霜白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冲上前将人一把推入结界中。
自地牢一战, 他便躲在后方,只听哨声, 不见其人。
这个结界是他的结局,也是圈套。
陆霜白赌他会现身, 他赌对了。
手下的兵没了,那这个将, 又有何用呢?
一进结界,他便发现不对劲, 四肢力量仿佛被抽取控压, 他完全使不上劲。
更重要的是,这个结界, 只进不出!
似乎想到了什么, 面具人胸膛剧烈起伏着, 不可置信地望向陆霜白。
“我对你很失望。”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他心头一震, 他握剑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恐惧与歉意如浪潮瞬间将他吞没,他不知面具下的自己瞬间红了眼。
下一秒,如心中所料,陆霜白果然喊出了他的名字:“靳默。”
唤过他无数次的名字,这一次,却有不同的意义。
靳默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苦涩,等平复些许后才出声,声音沙哑:“殿下何时知道是我?”
“前日。”陆霜白冷淡的神色一闪而过一丝柔软,随后语调平稳地回答说,“前日我忽然想起阿淮很早之前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为什么要带你,一个凡人,回天界。”
这个问题让靳默的心脏狂跳,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强装镇定地问:“殿下是如何回答的?”
陆霜白:“应天道。”
心中的疑惑终于落地,靳默心中升起一股果然如此的荒谬感,还有无处可说的恨意,在胸腔中横冲直撞,无处发泄,他怒极,反倒冷笑连连:“那殿下现在是否在后悔,当日没将我一剑捅死?”
“说不后悔,那定是假的。”陆霜白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站在圆月前,月光如水,温柔地过渡他侧脸的阴影,他的睫毛染上淡淡的银色,被月赋予了一种深邃的、不可触犯的美,然而他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如一根根锋利尖刺,狠狠扎在靳默心头,宛若迟来的凌迟处死,将他心中的愧疚击散。
他说,“我去人界,是为你,我带你回去,便是想避免今日的情况。天道给予你一线生机,我虽从不认为你必定能躲过这注定好的命运,只是,我未曾想过,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拉上整个魔界陪葬。”
“天道!天道!哈哈哈!又是天道!”
靳默泣血涟如,咬牙切齿厉声控诉:“殿下可否回答我,什么是命运!我的父亲是神,是你们仙界连地位崇高的天帝都要恭恭敬敬行礼俯拜的神!一个神,不知人间疾苦,不懂生老病死,可蔑视世间万物,法力强大的神啊!天道要他死,他便活不了,他死前都不知我母亲怀着我,人界连年灾祸,我与母亲与野狗夺食,吃过泥沙混杂的馒头,翻过臭气熏天的潲水桶,过得连一条畜生都不如,最后她被那群人渣拖去小巷,含恨而死,我母亲至死都以为是他始乱终弃,是天道将我们一家活生生分离!”
“我不恨他的抛弃,我只恨我没有得到他的半分神力!”
他一步步走近陆霜白,迎面而来的月光映出他眼底的血色:“若我是神,若我也有一身神骨,我定要向命运讨个公道,我要问问这天,为何有人生来锦衣玉食,身居高位,有人却饥寒交迫,幕天席地,我不要再从你们口中听到有关于因果的答案,你们生来是仙,怎会感同身受我们的苦楚?”
他嗤笑一声,继续说:“你们只会用因果二字搪塞我们,告诉我们这辈子做了好事积德,下辈子便能投身好人家,若做了坏事,便会遭到报应,可笑,可笑啊!”
“那些对不起我的人,那些坏事做尽的人,我没亲眼看到他们的报应,我如何能甘心!你让我等下辈子,可下辈子我们互不相识,我不记得恨,他不记得仇,你说报应?哈哈,不能让人感到痛快,叫什么报应!”
“人一死,一捧灰罢了,爱恨痴怨全部结束。我这辈子就算坏事做尽,为何要与下辈子的我有关系?欠债还钱居然还要分毫无关系的两辈子,这是什么道理,于两辈子的我公平吗?”
他似询问,又似反问,艰涩问道:“我这辈子就必须忍受痛与恨,才能换来下辈子的爱吗?”
“殿下,你说,这公平吗?”
靳默直直望向陆霜白眼底,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深处,被天道选中,物尽其用,是否同他一般怨恨不甘,或者,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可以施舍他的动容与仁慈。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陆霜白没有移开目光,他自然也看到了对方眼底水痕波动,他知道靳默想要什么答案,可他没有答案。
无法看破命运的,何止他一人呢?
他真的没有一刻没有过不甘吗?
不是的。
可又如何?
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做不到随心所欲,被命运往前推的俗人罢了。
一滴雨从天而降,紧接着,瓢泼大雨没有预兆地降临。
雨水顺着缝隙躲进面具里,像是他无言的泪,半晌,靳默颤抖着心,袒露心中的脆弱:“殿下,你若是信命之人,便不会去人界找我,对吗?”
我也是你在乎的人,对吗?
他紧盯着陆霜白的眼睛,仿佛只要他承认,他便会放下屠刀,认命投降。
这一瞬间在靳默眼里似乎被无限拉长,可他只见陆霜白眸光移动,视线落在他身后处,他侧头看去。
远处一道玄色人影御剑飞行而来。
如此远的距离,陆霜白却一眼认出是谁,只见他唇角一勾,如冰山融化,如春日降临,靳默的心却迎来了冬季,好像被沉入了窒息的冰海里。
他那些含着血泪的控诉换来的是他毫无波澜的冰冷眼神,而远处那道影子,却能轻易拨动他的心弦。
他捂着面具,仰天长笑,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也许在笑自己?
热流混着冰冷的雨水,戴着面具,他终于敢面对自己的可笑滑稽的心意。
八岁那年,母亲离世,是殿下找到了他。
他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严酷的寒冬,死了很多人,多到街上都是被大雪覆盖的尸体。
他穿着单薄的衣物,是去年夏天从垃圾堆捡的,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不过他可能也挨不过这个冬天了,昏迷前,他还有点庆幸,死了也好,不用再挨冻挨饿。
等意识清醒,他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客栈,耳边传来轻微的书卷翻动声。
他应声看去,看到一个很好看的人,在微低着头看书,他不认字,不知道对方在看什么,他一动不动,视线划过他温润的眼,挺拔的鼻梁,最后落在他带笑的嘴角,整个屋子都好像因为他的存在变得暖和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对方抬头,对他笑了起来:“醒了?”
后来,他以凡人之身被带回了天界,殿下将他留在了身边。
他听到过许多风言风语,有人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他是一个乞丐,但他不在意,殿下救了他,他要报恩,只要留在殿下身边,他做什么都愿意。
他努力修炼,日夜不停,很快就到了元婴期。若他在修仙界,他这速度是天才,可以仙界来说,他的实力却远远不够……至少,他还没资格成为与他并肩而行之人。
不知何时开始,仙界流传殿下的婚讯,未来太子妃是天界第一美人,澄空仙子。
他曾数次偷偷去看过,澄空仙子如传闻所言人美心善,天真烂漫,但依旧不够格与殿下并肩,即使她拥有高贵的身世,倾国的相貌,他想,世间没有人能与殿下匹配!
当时的他,还未发觉这个来自内心最深处的阴暗面,叫嫉妒。
后来,殿下忙着出征,他日夜守在殿内,打理一切,却无意发现一个秘密。
原来他的父亲是神界的神。
他不是没爹的孩子,是他的父亲抛弃了他和母亲!
人死了,他也不计较了,现在的他待在殿下身边,很快乐,很满足。
再后来,殿下拒绝婚事,他欣喜得一晚没睡,好不容易睡着,他的梦里也全是殿下,第二日他因□□的凉意惊醒。
他羞愧难当,却又隐隐期待,若有一天,他飞升成功,殿下身边可否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不需要太多位置,只要给他一个落脚的地方,便足够了。
随着修为的精进,他忽然发现他身上的神族血脉开始隐现,他竟然能隐约看到过去的事,原来他的父亲,生来便能洞悉过去和未来的既定发生之事,而他继承了其中的一小部分能力。
某一天,他看到了曾经的片段,父亲并没有抛弃他们,以及殿下带他回天界的原因。
他的存在会掀起一段腥风血雨,所以为了六界,殿下找到了他,未来的魔头。
这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在意。
只要他能留在殿下身边,他就不会成为灭世魔头。
再之后,宿淮来了,得尽殿下的宠爱。
明眼人都看得出殿下是真心喜欢这只又蠢又笨,脾气傲慢,花了一倍时间才学会化形的小东西。
殿下命人打造了许多孩童适合的武器和玩具,亲手教他剑法和符篆之术,闲暇时抱着他晒太阳,教他读书写字,就算这蠢东西生病闹脾气,殿下也极耐心地柔声安慰,哄着喝药。
这蠢笨东西得寸进尺,仗着自己不会化形日日赖在殿下床榻之上,无耻至极!
嫉妒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他每日强撑笑意,心中妒火燃烧。
殿下从未这样对过他!
他想变得强大,他希望殿下能依靠他。
所以他开始筹划这一切,在殿下与无恙魔尊一战时,他狠心伤害了殿下,他以为这样他便能日夜照顾他,寸步不离。
又是宿淮!
他缠着殿下游历人间,住在云渊岛一直未归。
他要殿下成为他的,日夜不离身。
他要成为六界最强的人,谁也不能抢走他。
他爱他,从那年冬天至今。
眼见着远处的人影渐近,靳默手心寒光一闪,势如破竹刺向陆霜白的胸口,他反手一挡,一招击破。
就在同一时刻,一张定身符赫然出现在靳默后背。
陆霜白后退几步,等拉开距离后,他伸出右手,划开手心,红色的血如流柱,以一个非正常的流速滴落,却在末端化为点点金色荧光,飘散在空中,慢悠悠朝着月色飘去。
月光盈盈,波涛汹涌的力量喷涌而出,月亮与结界之间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无形通道,月光如水满到溢出来,借以是施术之人来自天地澎湃力量。
在结界外的众人,痴痴地看着,太子殿下宛若与月融为了一体,黑发如瀑,随风飘动如夜空银河,如梦如幻。
下一秒,瓢泼大雨戛然而止。
刺眼的金光从云层中破开,在空气中流转激荡,渲染万物,金色光线温暖地笼罩在每一个人头顶上,耀眼得无法直视,他们以手相挡,直到这道金光照亮黑夜,如白昼般明亮,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金色六角星出现,震撼天地的力量汹涌澎湃,威震四方。
金色光晕里出现五行图案,而剩下的一角,正站着陆霜白。
“不对,不行……”琼珠奋力拍打着结界,嘶声力竭,“殿下——殿下你出来!”
劳天和乐新也恍然大悟前日殿下闭口不谈的原因,他们双目赤红,不约而同拿出法器,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们只想破开结界,将殿下带走。
曾经,他们信仰他的强大。
如今,他们只恨自己弱小。
从北镜之巅传出的动静非凡,桥逊和宁侃分别代表着妖冥两界的出征将领,纷纷赶来,他们扑身想去拦住这道封印,可六角星封印如网,伸缩有度,在将结界内的所有异军包裹住后,便迅速往早已设下的阵眼上回归,他们根本追不上。
而这阵眼,居然设在煞气林内。
殿下是想将这煞气一同封印!
以血为引,以魂献祭。
封印一旦设下,便没有回旋余地。
陆霜白整个人被迫卷入封印中,他能感觉到生命力在体内渐渐流逝,眼角余光中玄色人影踉跄飞来,他狠心撇过头,不再看去。
这时,强大的冲击力震碎了靳默的面具,细微的裂声后,他的面具碎了一半,陆霜白瞳孔剧震,闪身逼近:“你——”
他一把揭开面具,赫然是左护法的脸!
“没错!”靳默煞白的脸布满诡异花纹,冷嘲一笑,“我早知魔界辛秘!”
魔界辛秘,控魂。
靳默人身不在封印里,他在不远处控制着这具身体,而受术者,即左护法,不得不承担施术者犯下的因果与业力。
是他大意了!
陆霜白反手扬剑,毫不留情地一齐贯穿两人的心脏,他凌厉至极的眼神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猩红的双眼,好似断裂的琴弦,弹奏着破碎的、无法言语的悲痛,泪光闪烁,落寞凄凉。
靳默伸手,缓慢地紧紧抱住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听到他说:“靳默,我以神的名义束缚你的灵魂,你至死无法再伤害任何人。”
“好。”
他听到自己轻声答应,如从前数百次一样,始终如一,答应他的殿下。
一切都依你。
空气似乎凝固了,时间在这一秒无限拉长,阵眼回归,封印成功。
不知是谁发出一道响彻天际的绝望悲鸣:“不要——”
大地震动,原本紫黑气弥漫的煞气林随着一股震荡焕然一新,枯黑的枝头长出新叶,绿意盎然。
点点绿光从大地土壤中诞生,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幼儿,跌跌撞撞飘至空中,随着微风,散落到魔界的各个地方,甚至是角落。
“这是什么?”
“这是生机之力。”
绿点落在皮肤上,瞬间被吸收,那些落单的异军眼神恢复清明,他们茫然地看着长在自己身上属于魔兽的手脚,理智回归,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
“阿爹,阿娘——”
“你们回来了——”
他们长相怪异,亲人却毫无芥蒂地将他们拥入怀中。
在战争中受伤,因病痛苦苦挣扎的三界士兵们,在接触到绿光时一瞬间恢复了力量,伤痛消失,伤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恢复着,断肢无法重生,却结束了他们的痛苦。
他们不约而同地问道:“这是什么?”
天边泛起柔和金光,天亮了,如同无尽的希望,他们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太子殿下赢了吗?”
“赢了,太子殿下赢了!”
各地都是欢呼与雀跃,大家喜气洋洋地庆祝着。
他们不知道,煞气林中,一个玄衣少年终于抱住了下坠的血人。
他冲破了云渊岛的结界,但还是来晚了。
怀中的人已经没有了气息。
再也不会叫他一声“阿淮”。

也没有人知道宿淮去了何处。
多年后, 当桥逊终于在人界见到杳无音信的幺弟,是在一个元宵节。
时光荏苒,万物变迁, 宿淮也变了模样。
火红灯火辉映下, 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宛若一座精细雕琢的雕像,眉峰凌厉如飞剑,斜斜飞入落在鬓角的乌发中, 鼻如刀刻, 眼神冷沉淡漠,并没有染上半点节日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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