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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庚(离弦)


但在这一刻,贺繁愿意相信,这个男人正饱受着悔恨与思念的折磨,是真心地在忏悔着。
还记得小时候江代出不止一回说起过,贺伟东以前特别疼他,也很体贴他妈,任谁看了都别提多羡慕他们娘俩儿。
有时贺繁也会忍不住觉得,他虽无法选择,但正是因为自己来了,那个好父亲好丈夫贺伟东才走了。
如果不是自己身体差,就不会去做那个基因检查,那贺伟东的生活不会改变,他作为一个父亲的信念感也不会崩塌。
他只是个脆弱,敏感,不那么强大的普通人,当痛苦超过可以承受的范围,慌不择路地用麻痹自己掩住现实,以求暂得解脱。
这个被命运捉弄了的男人,有时也让贺繁感到心酸。
贺繁是信命的。
这大概跟他的成长经历有关。
从很小的时候,那些不成系统地不知打哪听来的宿命论因果观,玄之又玄的东西,却恰好可以抚慰他对生活的不解和困惑。
潜移默化地,他学着对抱以希望的不再执着,难以接受的不再抗拒。
他信命,也认命,认了那些注定的事才会平静好过。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无论年美红的死是不是因为贺伟东的那一下失手,在贺繁看来,也是命,不讲原谅与否,都于事无补。
那天贺繁看着贺伟东哭完之后便回了学校。
再一次见时是他跟江代出的十八岁生日,贺伟东拎了一个蛋糕来学校给他。没提年美红,没提江代出,没提富贵小旺也没提他的性取向,只说小繁对不起,你是我的亲骨肉,你都成年了,我才第一次给你买蛋糕。
贺繁没有收下那个蛋糕,只拿走了蛋糕盒上一根蜡烛,跟江代出开着视频一起过生日的时候,在宿舍里偷偷点了。
再见贺伟东,就是在锦阳的看守所。

起因是贺伟东发小老齐办的那家回收厂被迫停业。
三年间,贺伟东掏空全部积蓄,前前后后投了几笔钱进去,如今却要面临一个血本无归。
其实早期那厂子效益是不错的,也赚了点钱。但老齐说这行想要做大做长,光倒买倒卖还不够,得把收进来的东西榨净最后一丝价值,清洗翻新这块儿业务不能落下。
因此贺伟东就把前几年赚的分红又投了进去,就等着规模扩大后生意越接越多,自己得的收益分红也更多。
结果厂子这一关,别说分红,连一开始投的那笔本钱都压在里面了。
他心急火燎地去找老齐问原因,老齐这才无可奈何地告诉他,锅炉厂改为私有之后把废件处理这块儿外包了出去,人家门路多,有价值的大件儿轮不到他们接手,分到的都是一些碎铜烂铁破烂废物,根本不够养活他们一个回收厂。
但办这厂子他们可投了不少钱进去,眼看运作都上正轨了,总不能就这么放弃。
老齐原来开过修车行,有些这方面的人脉,便铤而走险地回收起了报废汽车零件。
这事儿虽然不合法,但一般也民不举官不究。出事儿是因为他们的排污没有做好,影响了工厂附近村民的田地。商谈无果后,村民们结集了几十个青壮男子来了回收场,撞坏大门后直接冲进里面拍照录像,拿着证据向环保部门投诉了他们。
最后回收厂以无许可非法经营以及未遵守环保规定等多项条例违规被迫关停,并可能被处以大笔罚金及面临对村民田地的赔偿。
老齐托人找了关系,能让他们几个不坐牢已是万幸,但钱就不用想能拿回来了。
贺伟东责怪老齐,为什么干不合法的事不提前跟他商量,老齐却说怕他胆子小不同意,但当时为了回收厂能撑下去自己也没办法。
生意买卖不可能样样循规蹈矩,赔了赚了也是由天不由人,这道理贺伟东不是不懂。
事到如今没有办法,他的钱打了水漂只能认了,但最后投进去的那十万块是年美红的妹夫王洪强的,当初他为了筹钱言之振振说赚了钱给一半分红,现在没法跟人交代,问老齐能不能把这十万块给他。
老齐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这件事贺伟东一直不敢告诉王洪强,可再过不多久就到了约定好要给钱的时候。
贺伟东低声下气地求老齐,说他还有这么大两个家具店,肯定不至于手里一点钱也没有,求他想想办法把自己连襟那钱挪出来。
老齐却说他的店现在全靠他老婆的娘家帮忙撑着,看着好像不错,其实每个月入不敷出还欠着银行一屁股贷款,上哪找那十万块。
贺伟东又退说那给一部分也行,毕竟当初跟他保证的可是稳妥买卖,稳赚不亏他才入的股,不能如今全不作数了。
几次之后老齐不胜其烦,翻脸说贺伟东你傻吧,做买卖哪有稳赚不亏的?
两人多年交情,算是彻底撕破了脸,贺伟东没办法,也气不过,班也不去上了,天天堵在老齐的店门口要钱。
争吵起来难免就会挡到生意,老齐见这样不行,忍无可忍之下叫店里两个员工架住他要把他扔出去。
那天贺伟东是喝了不少酒来的,见老齐不念旧情,钱也没了,万念俱灰之下抓起不知谁放在收银台果盘里的水果刀,猛地朝第一个过来的店员肚子上捅去。
其他人一见全都吓傻了,贺伟东拔出刀,疯了一样又捅了在边上愣住的老齐的一刀。
有人呼救着冲出店外报了警,警察上门时,贺伟东已经酒醒了,正呆坐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后来那两个人一死一伤。
贺繁是在午休的时候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被告知了前因后果。
原来只知道贺伟东投资了一个生意,好像没赚什么钱,却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件事背上人命。
酒后故意伤人杀人,情节恶劣,证据确凿,人是当场抓获的。
清醒后的贺伟东对自己害死一条人命的事供认不讳,不为自己辩解,也不叫贺繁找律师帮他辩护,心如死灰地只想一命抵一命。
但贺伟东求贺繁不要将这事告诉江代出,等他被枪毙之后,就说他出意外死了。
不想让江代出知道自己真成了杀人犯,害死了他的妈妈,又害死别人。
但这根本是不切实际的想法,锦阳就这么大,这事在锅炉厂早就传得人尽皆知,只要江代出回来一定会知道。
不过在看守所里,贺繁答应了他。
他还说想跟年美红葬在一块儿,贺繁没有说话。
接下来那段日子,贺繁不仅要面对繁重的学业,应付接二连三的模考,还要奔波于法院,律所与看守所之间,又要三天两头与受害者家属见面,周旋。
他想着无论如何,保贺伟东一条命。
给他血肉的人已经走了一个,如果贺伟东也死了,这世上便再也找不到他的来处了。
况且贺繁知道,就算江代出对贺伟东有怨有恨,也并不会想看着他死。
深思熟虑过后,贺繁并没打算将这事告诉江代出。不光因为贺伟东的请求,也因为就算江代出知道了,与贺伟东并无法律上亲缘关系的他不仅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对于重刑犯,连去看守所见贺伟东一面的条件都不符合。
告诉他只会让他在大洋彼岸鞭长莫及地烦心。
要不然就一张机票回来面对这满地狼藉。
尽管相距一万公里,连日升月落也不同时,但只要空了他俩就会跟对方联系,大多时候发信息,条件允许也会想听听对方的声音。
贺繁知道江代出在美国的生活忙碌而充实,为了几个月后能跟他申请同一座城市的大学,一起读大一,每天都发奋努力地苦学英语。累的时候就把自己抄的单词短语,做的笔记拍照发给他看,听他一句表扬或是鼓励就会更起劲儿地去学。
律师说贺伟东就算不是死刑也一定会重判,既然无法改变这个结果,折腾他一个人就够了,何必还要搭上江代出。
贺繁是想等他俩见面之后再找机会告诉江代出,无论震惊还是难受,至少都有他陪着,兴许会好过一些。

这些日子因为要兼顾学业跟贺伟东的事,贺繁经常没法及时回复江代出的消息。
江代出以为他是备考太忙,总忍不住在给他发来一句话,或一张照片之后再补一句:忙的话不用理我,有空就多睡觉,等你来美国我俩以后有的是日子聊。
将来有的是日子。
在才刚成年的贺繁孤独茫然地面对完全超出他经验与能力的难题,承受着精神与身体双重疲惫的那几个月时间里,这个可期的来日便成了他最大的慰藉。
只要想想江代出,就觉得自己还能撑下去,能把事情全都处理好。
贺伟东酒后持刀造成的那一死一伤,死的是老齐的员工,伤的是老齐。
老齐的伤势也不轻,从抢救室出来后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但他自觉心里有愧,主动放弃追究。
而那名员工遭受的根本就是无妄之灾,家属无法接受,不仅要求重判凶手,还要求五十万的经济赔偿。
后来贺繁找来的律师与对方几经交涉,表示若任由裁决,贺伟东基本就是死刑无疑,但要能赔钱求来家属一份谅解书,应该可以保他一命,判个无期。
放眼整个家里,掏空了也没那五十万。
贺繁不得不动了卖房子的念头。
可小城市家属院里的老房子根本不值什么钱,卖了再加上他自己那十几万,离五十万也还差得远。
因此他刚把房子挂牌出去又反悔了。
这个他生活了八年的两居室不单单是房子,还是江代出从小长大的家。厨房卧室,还有那个半面墙都是镜子,放着理发凳的房间,都带着年美红生活过的痕迹。要是卖掉就什么都没了,他也没法跟江代出交代。
眼看贺伟东的案子就要开庭,贺繁走投无路,思来想去后就只有一个人能求助。
举家去往美国定居后,江致远有两三次发过消息问起贺繁的近况。学习上的事贺繁从来都是实话实答,但贺伟东这件事,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他是不打算现在说的。
贺繁将整件事情的经由告知江致远,想求他借给自己一笔钱,可以立下字据,承诺几年之内一定还清,还请他暂时不要告诉江代出。
对于贺繁忽然的致电,江致远听了先是诧异震惊,继而在电话那头沉思许久,最后对贺繁说:我周末回趟国,我们见一面吧。
在去见江致远的路上,贺繁的心一直收缩忐忑,右边眼皮也跳个不停。
他以为自己只是难堪,或是紧张,在看到人的那一刻还下意识攥了下手。
他到江致远对面坐正,艰涩地叫了声:“爸。”
江致远面无表情地理了理衣襟,说:“贺繁,你还是叫我江叔叔吧。”
轰隆顷刻间,贺繁愕然明白了一切。
所谓一起出国做伴儿,一个先来一个后走,不过是早已知悉一切的江致远将他们分开的手段。
“你俩的事贺伟东一早告诉我了。”
贺繁像被定在原地,听江致远不急不徐地同他叙述:“起先也没直说,就问我能不能把江代出带首都去,说你俩老在一块儿会出事。”
“一开始我没理解这个‘出事’是什么意思。”
以为是马上要高考,两个人容易相互打扰,不过江代出本来也什么都不学,他就没当一回事。贺伟东大概是见他一直没动作,急得又来问了他好几次,还难以启齿似的一直不肯明白说到底会出什么事,他这才觉出不对劲来。
“后来我细一琢磨你俩就有点怀疑,一问贺伟东,他也遮掩不住了,说是你俩亲口承认的,年美红走之前也知道这个事。”
“贺繁,我说的这些都没错吧?”
贺繁无言反驳,但背脊挺得笔直,点了点头。
江致远注视着眼前这个过分好看的少年,想起付雅萍那天用抱怨的语气道:你看他那双狐狸眼,哪有男孩子长那样眼睛的。同性恋我这个文艺圈的人可见过多了,我儿子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同性恋,一定是被他给勾引的。
江致远是认同付雅萍的。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老江家的男人不可能不好色,青春期冲动,心智又不坚定,天天跟一个长成这样的男孩呆在一个屋里,被迷惑被误导得糊涂了也不奇怪。
“正好我们也准备移民,干脆就想着趁这个机会让你俩分开一阵,冷静冷静。贺繁,我们这做父母的苦心,你能理解吧?”
一股凉意从心脏扩散开来,蔓延至贺繁每一寸筋骨,他缓缓开口:“所以你们没有真打算让我去美国,对吗?”
“倒也不是。”
江致远两手抱前,面对一个他拿捏起来游刃有余的少年,神情很自若。
“本来我是想,美国那地方嘛,花花世界,等江代出往那美女堆里一钻出不来,人正常了,对你没那种兴趣了,还是可以让你来的。”
毕竟这一分开就是一年半载,小孩子嘛,新鲜劲儿就那么几天,有了更新鲜的肯定就把原来的往脑后抛。看不见摸不着的等感觉一淡,自然不会再有那种关系了。
没必要他动手阻挠,搞得像那个无能的贺伟东一样,只会招江代出的怨。
留个学的花费对他来说算不得一笔多为难的钱,没必要因为这在江代出面前失了信誉。
“不过我现在觉得计划得变一下。”
眼看江代出去了美国已经大半年,不社交不玩乐,除了上课就只关在屋里抱着手机,三更半夜常偷跟贺繁通电话。离贺繁高考已经不剩多少时间,还没看出两人有要完的意思。
那天接到贺繁电话的时候还正想着,等高考结束,让中介找个什么由头在贺繁申请出国的事上再拖个半年一年,最好能拖得贺繁自己等不及,干脆就在国内把大学读了。
依旧不用他来做坏人。
“贺繁啊,你可能还小,不懂,觉得对一个同性有好感就以为自己是同性恋了,其实以你现在这岁数言之太早,说不定你以后碰上合心的女孩又会改变想法了。”
“贺繁,叔叔想请你帮个忙,跟江代出分了吧。只要你肯,贺伟东那五十万就包在我身上,而且不用还了。”

贺繁闻言僵愣住了。
他知道江致远一直是个重利的商人,可借贺伟东的事趁火打劫这举动还是让他感到震惊。
“不用了,钱我不借了。”
贺繁倏然起身,沉声拒绝了。
他和江代出不会分。
江致远见他拎起书包要走,语气一改方才惺惺和蔼,道:“今天这些话你最好不要告诉江代出,不然他脾气上来,闹着书不读了,要回来找你,对谁都没有好处。”
贺繁刚迈出的脚步顿住,直觉他要说的不止这些,转过头与他对视。
“贺繁,我直白跟你说了吧,如果你存心要把江代出带坏,让他跟你搞同性恋,往后我就当没他这个儿子了,随便他是想在美国要饭,还是回来打工,全看他的造化。我江致远的儿子必须得是个正常人,老老实实给我结婚生子,传宗接代,不然——”
江致远的眼神一下凝了霜似的冷,“我能不要你这个冒牌货,一样能不要他这个残次品。想要儿子我随便还可以找人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像是被一道惊雷当头劈中,贺繁感到一阵窒息的麻痹迅速遍布全身,四肢钝化,喉咙紧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要换作别的父母,贺繁或许觉得这只是他们一时的气话或是威胁人的狠话,定不会真的付诸实际,但这话从江致远的嘴里说出,贺繁是相信他绝对干得出来的。
他的现实与凉薄,贺繁领会过了。
说白了,他要的从不是一个与他有多深情感牵绊的小辈,而是一个能成就他门面光鲜,与血脉延续的后代。
贺繁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不知是不是关心则乱,竟有一刻真的对江代出的取向生出了“侥幸”。
万一呢?或许呢?
就真如江致远劝导自己所说的那样,同性恋,言之过早了。
听来没有根据,可结合到自己身上,又似乎不是不可能。毕竟在他没有遇到江代出之前,虽没有特定的憧憬对象,也确定自己是个普通的异性恋。
江致远注意到贺繁眸光闪了一下。
接着又说:“江代出不像你学习好有出路,他高中都已经退学了,性格又那么冲动。如果我不管他,他将来能做什么?是去工地搬水泥还是给人当打手?”
“他不仅没有前途了,还会跟你一样无父无母,连个家都没有,你真能确保他一辈子不后悔,不怪你吗?”
这些言语犹如一把无形却锋利的锤头,一下一下凿进贺繁心里。他握紧拳头极力掩饰身体的战栗,深陷进掌心的指甲几乎要把皮肉戳出和心头一样带血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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