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七三个兄弟便盛情邀请胤礽:“二哥若是喜欢,日日过去贝勒府,住在正殿都成!”
胤礽被逗笑了,给几个弟弟一人丢了一只刚烤熟的栗子。
“孤能不能随意出宫,你们还不知道吗?你们迁府那日,孤能尽力争取到出宫的机会,便满足了!”
对于这一点,兄弟几个心中都有些怨气。
二哥这么这么好,忠孝两全,身负大才,只拘束在小小的紫禁城中,实在是太委屈他了。汗阿玛自个儿一年到头都要往外跑呢,怎么到了二哥身上,要求这般严苛?
这话谁也不会说出口,彼此心照不宣看一眼。
五阿哥便挠着头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求玛嬷。这么点小事,汗阿玛总会给皇玛嬷面子的。”
胤礽笑道:“又打算给玛嬷一哭二闹三绝食了?绝食一个时辰,就偷偷跑来毓庆宫大吃大喝。”
五阿哥面红耳赤,去捂他的嘴:“二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就别再提了!”
兄弟们顿时笑成一团。
四阿哥原本想提醒几句,笑起来又觉着他那些话扫兴。总归他们都在二哥身边,不会叫他有事的。
二月初八、初九,是钦天监算过的大吉之日。
胤礽终于卸下一身的繁琐差事,轻轻松松去了弟弟们的新府邸转一圈。他连三阿哥的郡王府都一道去了,只是不能多停,留下早就让内务府打造好的特制书柜,便离去了。
余下几个兄弟聚在一处,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喜事庆祝到宫门将要落锁之前,胤礽才将将赶回了毓庆宫内。
没过几日,皇后娘娘与皇太子都病倒了。
宫中不知何时起了流言,说这是有人意图不轨,对中宫与东宫施用了厌胜之术。
第69章 虚情(加更)
年轻的时候,康熙曾经也向赫舍里夸下海口,说“朕用人不疑,也绝不以人废言,定要成为比肩秦皇汉武的一代天骄”。而今数十年过去,他再拉不动五石的弓,心跳也变得时缓时急,还险些因为疟疾丧了命。
于是,曾经那些豪言壮语便如同沙上作画;
轻轻一抹,尽数消去。
夜晚的紫禁城隐藏着许多女人的哀愁,也掩盖了康熙不愿被人窥见的那份惧意。
养心殿内,只剩下两盏挑杆灯亮着。
掌印太监周锐才带着人从索尔和的宅邸里头搜查回来,正跪地向康熙禀告。
“万岁爷,索尔和老宅外的槐树底下俱是新土,奴才便从里头挖出这个。”他将两张黄符纸呈上去,又道,“民间有说法:鬼木为槐,槐树底下埋了生者的生辰八字,便能做棺魇镇生者,轻则体弱多病,重则……”
周公公不敢再说下去。
康熙垂眸,瞧向两张黄符上用朱砂所写的字。
那是舒舒与保成的生辰八字。
帝王怒骂一声“混账”,将炕桌上的茶壶茶具挥手都扫落在地。殿内传出一阵“丁零当啷”的瓷器碎裂声。
梁九功守在抱厦底下,心都跟着紧了紧。
半晌,康熙缓过盛怒的气劲,睁开双目问:“你可知,为何要将此物埋在索尔和老宅?”
周锐垂首,低声答:“奴才也只是推测,老成精的槐树,或许……效果要更为优越一些。”
康熙闻言不住冷笑:“好啊,好一个胤禔,朕的皇长子!惠妃是个蠢的,无论如何想不出如此阴毒的招数,必然是大阿哥。当日,他能眼都不眨地砍下噶尔丹项上人头,朕便知道他是个心狠手毒之人!”
帝王站起身,负手来回在暖阁内走动。
“你即刻带人去大贝勒府,搜查府中证物。一经发现厌胜之术相关的物件,便派禁军把守府邸各个出口,不许胤禔踏出一步。”
周锐心头一颤,连忙磕头应是,退出养心殿内。
外头的夜风还带着几分春寒,周锐不自觉紧了紧衣裳,心中猜想,这宫里头怕是要变天了。
康熙送走了采捕衙门的掌印太监,躺在龙床上越发心慌。
他索性坐起身来,喊一声梁九功,自个儿穿了朝靴道:“朕不放心,先去景仁宫瞧瞧皇后。”
梁九功心叹万岁爷早干什么去了。
他也不敢劝,只得应一声,备了步辇摆驾东六宫。
景仁宫这病倒也不全是瞎装的。有梁太医在旁看着,提前小半月就开始给赫舍里用药,便能叫她身子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瞧起来脸色蜡黄,脉象微弱,像是病得厉害。
康熙夜半前来,赫舍里已经睡下了。
他眼神示意夏槐不要惊动,只轻手轻脚进去,立在床边撩起帐幔仔细瞧了瞧,见人虽然憔悴得紧,却能好好睡着,心中陡然放松,又退了出去。
康熙问了夏槐几句话,景仁门很快又关阖上了。
赫舍里背身对着外头,闭目养神。听见夏槐进来,问:“皇上走了?”
“走了。”夏槐顿了顿,“娘娘,皇上好似又往毓庆宫去了……”
床帐内传来一声近乎轻蔑的笑:“玄烨这个人总是这般,临近失去才会幡然悔悟……”
可他付出了十年寿命,想要挽回悲剧,如今不也还是变成这幅局面吗?足见都是虚的。
赫舍里叹了口气,又道:“你且放心吧,过不了两日,知道本宫与保成无碍,他又该防贼似的防着了。”
她无意再多说,摆了摆手,夏槐便将帐子都放下,吹灭了最后一盏壁灯。
殿内彻底暗下来。
无人再去理会那个披星戴月、忽然深情起来,奔波于紫禁城各处的帝王。
帝王已经寻到了毓庆宫。
前星门外的值房,守夜的小太监被御前行走喊醒,睁眼瞧见那一身明黄龙袍,什么瞌睡都吓跑了,兜头跪在地上。
康熙等着奴才们叫门,又问:“太子如何了?”
小太监弱弱道:“回皇上的话,太医说太子爷是长年累月的忙着,一时风邪侵体,高热惊厥,喝了几服药下去,总是白日里退热,晚上就烧起来。这会儿,太医和御药房的人都在里头忙呢。”
康熙闻言蹙紧了眉头。
看来,那符咒主要是冲着保成来的。胤禔竟想借着魇镇,害死他最疼爱的嫡子!
康熙沉着脸,挥退开门的小太监,甩开袍角大步流星穿过惇本殿,到了毓庆宫正殿。
东暖阁里头,胤礽正被李格格扶着,喝一口漏半口的往进灌汤药。
一屋子人都没料到康熙会深更半夜过来,怔了一瞬后,小豆子和冬柏几个连忙都跪在地上。李格格喂完勺中的药,也想起身行礼,康熙摆手道:“免了,太子靠着你,莫要惊动他。”
她只好又僵硬地坐直了身子。
胤礽这回倒是真的病了。
前头有康熙觉着琐碎的朝中小事,全都丢来给他处置;后头又有几个不省心的兄弟后妃,搅天搅地的,要将他从太子的位置上扯下去。除过前朝后宫,他还要读书明理,骑射强身,为弟妹们周全婚事与出路……
这样高压的日子,他从出阁之后,日复一日过了七年之久。
而今终于病倒了,他能借机将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身体便如山崩之势,高热不休。这阵势瞧着吓人,却是人的身子在自行调理,好好喘息休憩。
康熙坐在一边,从李格格手中接过汤药碗,一勺一勺慢慢喂给儿子,又伸手要了帕子给擦干净嘴角,这才抬眸看向御医。
“太医,这样喝一半能见效吗?朕瞧着保成的脸色苍白,人也瘦了些。”
太医连忙跪地:“请皇上放心,太子的药都是煎了双份的,入腹剂量足矣。反复发热,应当还是气弱所致。需得好好休养一阵,少思少虑才是。”
康熙沉默片刻,反省了自身一瞬,便将罪责都推到了大阿哥身上。
他最后再瞧一眼胤礽,起身点着李格格道:“好好照看太子。你阿玛三征噶尔丹有功,朕会择机升他的官,亦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早知,保成有意叫这李氏为侧福晋。
那便如了他的愿吧。
宫中父子情深,宫外却是鸦飞雀乱,声名狼藉。
大贝勒府就在西城的前半壁街上。
这会儿是寅时一刻,天上明月高悬,稀星二三点。周锐带着人从贝勒府出来,手中捧着一纸还未写完的符咒。他无视身后的鬼哭狼嚎,以及大阿哥的破口大骂,只挥了挥手,命禁军将整个府邸死死围守,连一只蝇虫也不许放出去。
卯时二刻,天才蒙蒙亮,康熙便从龙床上起身,喊了一声:“梁九功!”
梁九功推门从明间进来,手上捧着今日大朝会要穿的朝服朝冠,一面服侍着康熙穿衣,一面道:“万岁爷,周锐回来了。”
“如何?”
“大贝勒府已被禁军围困。”
“那便是胤禔果真施用了厌胜之术,意图谋害太子与皇后了。”
康熙冷笑一声,扬起下巴叫梁九功帮着他系好朝服冠,吩咐道:“朕先不见他了,当务之急,是派人把索尔和家门前的槐树……不,连同他的老宅一道,都给朕拆了!其余的,等太子和皇后病愈之后再议。”
梁九功帮着帝王归置好冠服,退后两步,垂首暗示:“万岁,您怕是还得见一见周公公。”
康熙挑眉看他,示意别卖关子。
梁九功只好硬着头皮道:“周公公在大贝勒府中,寻到了一张没写完的符咒,上头的半幅生辰八字,瞧着像是——”
“……万岁爷您的。”
梁九功说完,缩了缩脖子,等着万岁爷发火。
然而康熙并没有。他沉默片刻,似是没料到胤禔竟敢对他下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古井无波道:“符咒呢?拿来朕瞧瞧。”
梁九功去外间召了周锐进来,双手奉上。
黄符纸还是新的,字的颜色比朱砂还要鲜红,上头写到一半的生辰八字果然与帝王的吻合。康熙冷冷盯着那上头的字迹。若说先前两张还是鬼画符,看不出何人所写,这张符纸上可就一眼能瞧出是大阿哥的字了。
他将那符纸凑近灯台,迅速燃烧成了灰烬。
“此物……在大贝勒府中何处寻到?”
周锐答:“奴才去时,贝勒正睡着,寝室内的案几上就摆着这符纸,另外,还有一墨蝶的……人血,怕是贝勒自己的。”
康熙冷笑:“他竟心急至此,要用自个儿的血来魇镇帝王。”
养心殿内静了片刻,康熙便有了主意。他吩咐道:“朕去上朝,周锐,你加派人手去拆了索尔和的老宅,再亲自走一趟大贝勒府,将胤禔这个谋逆之徒给朕压入宫中。”
“梁九功,你去延禧宫叫惠妃过来,等候问话。”
帝王阴沉着脸负手离去,一切等他下朝归来,便都有了分晓。
一个多时辰后,胤禔被采捕衙门和禁军的人押送入宫。直到迈进养心门,他都觉着是奴才们构陷了他,等面见皇父,陈情之后,定能还他清白。
他穿过抱厦,迈入养心殿明间时,康熙已经坐在宝座上,面前则跪着惠妃。
胤禔自小就见过无数次额娘惹怒汗阿玛的场面,已然习惯了。说实话,他的额娘没有宜妃的绝色美貌,也不如荣妃会说话处事,更比不上皇后那般的出身和头脑,她唯一仰仗的,不过就是他这个皇长子。
胤禔颇为厌烦地看了惠妃一眼,跪地恭敬向康熙行礼请安。
康熙没叫起,看着他问:“大阿哥,朕好端端坐在这里,你心里一定很失望吧?”
胤禔一头雾水,勉强扯出一张笑脸:“皇父这话儿臣有些听不明白。如果是为了先前的事,儿臣可以对天发誓,从未与董鄂费扬古通过书信,还请皇父明察!”
康熙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你敢说从未想过拉拢费扬古,娶了他家的女儿,执掌西北军权吗?”
胤禔惊出一身冷汗,吓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康熙将这份沉默当成全盘默认。
嗤笑着继续道:“拉拢重臣,图谋军权已是大逆不道,朕只降了你的郡王爵位,便是念在还有一份父子之情从宽处置。可你呢!你竟趁机想要施用厌胜之术,谋取朕的性命,可谓蛇口蜂针,十恶不赦!”
胤禔被这一连串的罪名打懵,怔了小半晌,才不顾体面地膝行至康熙面前。
“汗阿玛,儿子从不敢有此等谋逆之心啊!若是为了采捕衙门带走的那道符纸,汗阿玛可真是错怪了。儿子只是听说皇额娘病重,二弟更是生死边缘上,便想着用自个儿的血为汗阿玛写一道长寿符,以求您平安康泰……”
“平安康泰。”康熙冷笑着,“若非你在索尔和老宅用了厌胜之术,皇后和太子怎么会病!还有脸说平安康泰?”
左右那符纸已经被康熙烧了,他也根本不想听大阿哥做出解释。
“你德不配位,连这贝勒爵位朕也要一并夺去……”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将惠妃母子俩都劈得怔在原地。
大阿哥不知想到了什么,哭得真情实感,又往康熙身边膝行着,抱住了他的大腿道:“阿玛,阿玛怎么能这般对待儿子。从小阿玛就教育,保清的意思是戍卫大清,阿玛如今已经不需要儿子了吗?”
康熙却压根儿不吃他这一套,抬腿将人蹬开,翻倒在地上。
“是你,先不念父子兄弟之情,休怪朕无情。”
儿子被踹翻了,惠妃从一头雾水中拔出神来,惊叫着扑上去,将胤禔牢牢护在怀中,像个不顾一切要与鹰狼拼命的老母鸡。
“臣妾听明白了,皇上是疑心臣妾母子害了皇后娘娘与太子爷。可臣妾敢用性命担保,保清这孩子从来没想过谋害他们!结识……结识朝臣,也只是因为他是皇长子,一心想要替皇上分忧,这才显得有些急功近利,本质却是好的呀。”
康熙只问一句话:“索尔和宅子里的魇镇符咒,你作何解释?”
惠妃脸色苍白,便是再蠢也明白自己和儿子中计了。
她还奇怪前几日儿子进宫,说得了高人指点,要给他汗阿玛献上最好的生辰贺礼呢。如今可好,“高人”飘然离去不见踪迹,只留下这个解不开的死局给他们母子。
惠妃抹了眼泪,最后看一眼胤禔,放开他冲着康熙深深叩首。
“臣妾自知无才无德,小肚鸡肠,一向被皇上批评说养育不好大阿哥。三十二年之初,臣妾因为皇上屡次罚没大阿哥,还曾亲手缝制了一个娃娃,里头塞着皇后娘娘赏赐过的小物件,当作出气的工具,时不时扎上几针。”
“皇上要治大阿哥的罪,倒不如怀疑怀疑臣妾,来得更真切一些。”
惠妃平淡的讲述着她这几年阴暗的心思和小动作,康熙却将这些全都套在了自个儿身上。
三十二年,正值第二次亲征噶尔丹。
他的心跳开始变化,必须要服用西洋药才会缓解;他在塞外患上了疟疾,幸得金鸡纳霜才能活命;就连与皇后的关系,也是这时候变得疏远微妙起来。
康熙的疑心在这一刻达到鼎盛。
于是,他将惠妃话中对皇后的怨恨嫉妒,全都替换成了自己。
后宫宫闱间的嫉恨,此时被帝王放大成了权力的争端与绞杀。他从宝座上站起来,俯身紧紧扣着惠妃的下巴:“毒妇——”
惠妃又哭又笑。
“当年你谋害皇后腹中子,朕便该要了你的性命。”他狠狠丢开惠妃,用帕子擦干净手指又厌弃地丢在地上,“梁九功!”
“奴才在。”
“乌拉那拉氏多年来苦心经营,对中宫虎视眈眈,今日既然疯了,也不配待在妃位。着降为官女子,就送去景祺阁的北荒院,与乌雅氏比邻而居,自生自灭吧。”
这二人盛宠之时,尚有恩怨未了。
康熙很乐于听到惠妃死于北荒院的消息。
帝王不再看向伏地哭哭笑笑的乌拉那拉氏,转而望着胤禔,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问:“听你额娘的意思,这些谋逆之事都是她一人所为,当真如此吗?”
大阿哥浑浑噩噩,听到这话,就像忽然抱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毫不犹豫地磕着响头:“是,都是额娘一人所为,儿子什么都不知道。汗阿玛,儿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今日被拖累,倒不如没有这个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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