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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天南星(末终一事)


可他为何会置身于此,竟还负了这么重的伤?
眼下显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将满肚子狐疑抛到脑后,用潭水净了净手,细细查看起男子胸前的伤口来。
好在这处刀伤,虽然长了些,却未伤到根本,经过方才施针,已基本止住了血,只是边缘处还有些红肿,需要尽快处理。
大概是地有好生之德,南星起身在周边山谷寻摸了一圈,还真就找到了几种急需的草药。他用清水洗净捣碎后,一点点敷在那人的伤口上,又“嗤啦”一声从身上扯下条布带,悉心包扎了一番。
整个过程完成地行云流水,天色却已近黄昏。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这一天过的简直比一年还长——眼下自己瘸成半残不说,还莫名其妙地凭空添了个累赘,想要痴心妄想走出山谷,简直门都没有!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过夜。好在方才找药时,他发现前方不远处,偷偷摸摸地藏着个山洞,虽然洞穴不大,但供两人凑活一晚,显然绰绰有余。
只是,如何把眼前昏迷不醒的这位搞进山洞,又成了难题。
南星对着地上的人,横竖比划了几个姿势,感觉都不大合适——他自幼喜静不喜动,打架斗殴从来不是把好手,做过的体力活,最多不过上山采药,如今硬塞个人形沙包给他,扛也不是,抱也不是,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一脸歉意地看向地上的人,怎么说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可谁让他不省人事呢,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不厚道地拎起对方的胳膊,像拖死狗一样,连拉带拽地算是勉强将人滚进了洞,简直要多不雅,就有多不雅——不过这个过程他自己不说,又有谁知道呢?
太阳掉下地平线,从来都是一瞬间的事。南星摸出了火折子,就着四处捡来的枯枝烂叶生起了火,又怕洞里阴气太盛,三下五除二地脱下外衣,垫在了那人身下。
等一切安排妥当,他才终于得空,处理起自己身上的伤。
山谷中的夜晚,安静得让人害怕,八荒六合之间,仿佛只剩下眼前一团篝火的噼啪乱响,以及洞外豺狼虎豹抑扬顿挫的嚎叫。
火堆旁的男人,静谧地像尊雕像,火光之下看他,更多了几分颜色——那人长着一张可以入画的脸,堪称俊美无双。这让南星一度庆幸,他胸口上的伤,还好没有落到那张脸上。
他究竟是谁?伤得这样重,会不会也与贺连有关——白天来不及细想的问题,忽然一股脑儿地兜头涌了过来。南星背靠着墙壁坐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想到了被软禁的师父,还有本该一起汇合的师兄弟们。浩风他们寻不到人,大概早就急疯了吧……
一阵阵无奈涌上心头,苦得他毫无招架之力,干脆沉沉地闭上眼,陷入了一片昏天黑地。
地上的男人伤得着实不轻,单靠一个棺材板的姿势,就整整挺了两天的尸。好在他的烧渐渐地退了,脸上的气色也在一一归位。
南星打来山泉水,润了润男人的嘴唇,随后探了探他的心脉——目前来看,伤势已无大碍,从昏迷中转醒,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这天一早,他为那人擦洗换药完毕,如往常一样外出采药觅食。
凌霄山下这片神奇的山谷,富饶得让人瞠目结舌。南星赶集一般,先去东面摘了点毛栗子,又去西边采了些覆盆子,甚至鸡飞狗跳地抓住一只山鸡,磨磨蹭蹭到了中午,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喝鸡汤补元气”,他自顾自地琢磨着,“可是没有锅,拿什么炖呀?”
南星顶着一张风尘仆仆的脸,背着一箩筐战利品一瘸一拐地走进山洞,脚步却倏得停了下来——
人呢?!
地上的柴草堆还隐约留着一圈人形痕迹,可上面挺尸的那位,却不见了踪影。
南星扔下背篓慌忙追了出去,可是天大地大,要找的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这么走了么?”南星悻悻地想,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失落。
他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山洞,偏过头看着那人躺过的地方——柴草掩映之下,分明有个物件在闪闪发光。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疑惑地探过身,拨开草堆将那东西拾了起来,竟是块通体雪白的羊脂玉佩,上面用篆体刻着一个精巧的“煜”字,不用想也能猜出它的主人是谁。
南星将玉佩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又在洞里守了整整一天,这才彻底地死了心。
“他的伤已无大碍了吧,兴许已经走出了山谷也不一定。”南星自我安慰着提起地上的背篓,放走了里面那只倒霉的山鸡。
他空落落地转过身,将刻着“煜”字的玉佩小心收好,又将采集的草药一一清点,待一切收拾完毕,回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像是在对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做着最后的告别,之后背起竹篓,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抬脚走了出去。
所谓知音难觅,实在是因为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很难将各自的脾气秉性、志趣爱好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但在遇到南星之后,齐寒石十分庆幸地确认,他找到了自己的知音。
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令南星成功进驻了他的心,并自此拥有了一席之地。以至于每每不经意间想起,都能牵动着嘴角,弯出一个幸福的弧度来。
于是,一向对家族生意避之唯恐不及的齐家少爷,忽然破天荒地主动要求留在歙州,美其名曰照料分号生意——这让他那早已死心的爹重新燃起了枯木逢春的希望,以为是自家祖坟冒了青烟,儿子终于迷途知返,就连对着祖宗的晨参暮礼,都做得格外用心起来。
南星兄弟外出采药的第二天,齐寒石如沐春风地上门拜访,这才听说南星在山中走失的消息,不由得慌了神,立即从自家分号遣来人马,与程家人一起寻找南星下落。
及至此时,齐寒石已经两天两夜未曾合眼,南星却依然不知所踪,这让素来信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他,彻底体验了一回锥心刺骨的无能为力。
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爬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让他的双眼看上去有些泛红,却依然倔强地不肯放弃,近乎偏执地搜寻着一草一木。
正当众人以为南星凶多吉少之时,前方丛林掩映之处,忽然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颀长纤瘦的身影。
齐寒石呼吸一滞,蓦地停下脚步。下一刻,南星那张时常闯入他梦境的脸,不甚真切地出现在眼前。
南星自然也没料到,他正在没完没了的深山密林中,一步一瘸地寻找着出路,万念俱灰地一抬头,竟看到齐寒石一脸木然地站在对面。
“寒……”他还没来得及欣喜若狂,便被齐寒石一把揽入怀中,力道大得险些撞断胸腔的骨头。
南星讪讪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道:“怪我鲁莽,害寒石兄担心了。”
齐寒石这才将他放开,面沉似水地盯着他,不舍得将视线挪开一分一毫,生怕一不小心,面前的人会像梦醒一般消失不见。“我当是在做梦”,他眉头紧皱道:“你的脚怎么了?”
“不碍事,不小心崴……”
不等南星说完,他忽然觉得自己周身一轻,脚下一空,竟被齐寒石不由分说地打横抱了起来。
一系列的猝不及防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调侃道:“寒石兄,我有手有脚,又不是八十岁的老妇,你何苦这样?”
齐寒石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尚未从失而复得的半真半幻中恢复过来。他抱着南星的手紧了紧,不容争辩道:“这样走得快些。”说完又转头对身边的随从吩咐道:“去把我的马牵来。”
他将南星小心地扶到马背上坐好,又绕到马前牵过缰绳,这才仿佛将飘远的命运重新攥回自己手中。

第八章 风寒
与程家兄弟汇合时,天色已然大暗。四弟程浩风窜天猴一样,哀嚎着飞奔过来,一头扎进南星的怀里,抹了把鼻涕道:“三哥,我们找你找得好辛苦,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南星从容地挣出一只手来,抚了抚他光溜溜的后脑勺,安慰道:“三哥命大,阎王爷翻了翻寿册,说我不在里面,就将我放了回来。”
说完,他又抱歉地看向大哥、二哥道:“让两位哥哥担心了,师父现下如何?”
平日里一点就着的程浩天,原本生了一肚子闷气,得见此情此景,竟如同被水浇过的炮仗,发不出一星半点儿的火来,憋了半天,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二哥程浩雨微微叹了口气,对南星道:“爹无大碍,三弟平安回来就好,这几天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南星苦笑了一下,这才囫囵个地将自己上山采药,阴差阳错摔下山谷,又半路搭救受伤公子的经历讲了出来。
眼看着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行人又是几天几夜未曾合眼,商议了一番,决定先在山脚下的客栈暂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启程回家。
南星失踪的这几天,程浩风就如图一棵失魂落魄的小草,寻人寻得脚不沾地。如今人找到了,他又成了一块撕不下的狗皮膏药,哭喊着非要和三哥睡在一起。
戳在一旁的齐寒石插足插了半天没能成功,干脆任劳任怨地帮着二人规整起了房间。
看着他进进出出忙里忙完,南星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刚想叫住他,呼听程浩风大惊小怪道:“三哥,这是啥?”
南星闻声回过头,看见他手里正拿着那块“煜”字腰牌,不由叹了口气道:“这是谷中受伤公子留下的”,说完又偏头看向齐寒石道:“就是汇贤居打抱不平的那位。”
齐寒石手上动作一滞:“你是说痛打贺连的那位?”他皱着眉走到近前,接过玉牌端详了片刻道:“这么说,此人受伤也与姓贺的有关?”
南星不置可否——这人究竟何方神圣,姓甚名谁一概不知,猜来猜去也不过是无凭无据的胡思乱想。
程浩风听了一脑袋浆糊,忍不住唧唧歪歪道:“两位哥哥说了半天,他到底是谁呀?”
南星苦笑了一声,要是知道他是谁,还用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地冥思苦想吗?
他将玉佩重新包好,递到齐寒石手中道:“你门路多,人脉又广,能不能帮忙打听下,好让这玉佩物归原主。”
南星独立惯了,遇事鲜少求人,就这么云淡风轻的一句话,竟让齐寒石有种莫名的满足感——别说只是帮忙找人,就算要他上天揽月,下海捉鳖,他也甘之如饴地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天气一旦入了秋,荒凉与萧瑟便接踵而至。
短短几天功夫,陷入多事之秋的程家,竟然肉眼可见地现出了颓靡,就连医馆门前叽叽喳喳的麻雀,也都无精打采地闭上了嘴。
南星回到家,马不停蹄去给师娘报了平安。
自从得知南星出事那天,邹氏便把自己关在房里潜心念佛。如今求得他平安归来,这才让苦悬的心落了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了无数个头,感谢神佛的庇护保佑。
有了南星摘得的生骨散,后续事宜便是水到渠成。程家兄弟们鸡飞狗跳地加班加点,没过多久,便照着古方,将治疗腰伤的药配了出来。
又过了不久,徽州知府贺同山还真就差人敲锣打鼓,大摇大摆地将程博鑫送了回来。
据说,命悬一线的贺大公子吃过药后,病症一日轻过一日,不出半月,竟也能呲牙咧嘴地下床腾挪两步了。
知府大人喜出望外,专门定做了一对“华佗在世,妙手回春”的匾额,明目张胆地挂在了共济堂的门外。
程博鑫每每看到,都忍不住想要自插双眼——摘又摘不得,取又取不下,真是讽刺得惨不忍睹。
经历了个儿把月的动荡,乱七八糟的日子终于回归正轨。
大哥程浩天也跟吃错药了一样,对待南星不再如往常飞扬跋扈。大概是近来堆积的变故,给了他心服口服的理由。
他不得不承认,在学医方面,南星有着过人的天赋。这曾是他眼中不可饶恕的原罪——可是仔细想想,那些所谓的“前嫌”,不过都是一厢情愿的执念罢了。
一旦想明白,程浩天愿赌不服输的情绪,就如同丢盔弃甲的逃兵一样,争先恐后地做了鸟兽散。自此之后,他对待南星,也渐渐如春天般温暖起来。当然,也仅仅局限于南星,比如对待四弟程浩风,依然如冬天般寒冷,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超过半句,准能呛在一处。
另一方面,齐寒石也干脆说通父母,彻底搬来歙州常驻。隔三差五地跑来医馆,跟着南星将采药晒药搬药制药各个流程做了个全须全尾,这让程博鑫一度怀疑,富家少爷无事献殷勤,约莫是跑来偷师学艺的。
白驹过隙,眨眼的功夫,天气便入了冬。
这年的冬天寒冷得过了头,特别是下过几场雪之后,气温便刹不住了似得,径直跌破了底线。
冬天万物一片凋零,放眼望去,哪里都是光秃秃,只剩下院子里一株金钟腊梅,开得异常睥睨群雄。
齐寒石晨起练功结束,洗漱换好衣服,披上一件毛领大氅便出了门。到了程宅,和门房熟络地打了声招呼,直直步入了内院,一抬头,正巧遇到程浩风抱着药罐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
“哟,齐兄,这么早就来点卯?”
齐寒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南星呢?”
“在药房捣药呢,啊——对了”,程浩风煞有介事地拦住他道:“你上次带来的那什么糕哪儿买的?我三哥偏心,先孝敬了爹娘和两位哥哥,轮到我这儿只剩下个渣儿,塞牙缝都嫌漏气!”
“你说的是……桂花糕?”齐寒石问道:“这还不简单,下次我去汇贤居多买点儿,保你吃个肚圆。”
程浩风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哈喇子流出三尺长,冲着齐寒石挤眉弄眼道:“齐兄,咱可说好了,再有好东西,先顾及下弟弟我,三哥说白了是傻,好物件根本存不住,可怜我这个做小的。”
齐寒石一口应承下来,又被程浩风拉着扯了半天闲天,这才得以脱身。
他沿着后院的青石甬路,拐入了程宅的偏院,还未看见南星,先听到面前一间漆黑小屋中,传来了一阵叮叮咚咚。
南星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藏青色夹袍,正站在一张漆黑方桌前捣着药材。在呵气成霜的寒冷中,他的鼻子显得格外嫣红,衬着略显苍白的脸,如同染过血一般。
齐寒石只看了一眼,心就疼得揪了起来,紧皱着眉道:“屋里还不如外头暖和,怎么也不生个火?”
见来人是他,南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今年的炭烟气太大,我怕影响药性,你先去我房里暖和暖和,等这儿忙完,我过去找你。”
齐寒石没吭声,解下披风扔在一边,上前接过南星手中的药杵,却无意中碰到他的手指,霎那间,刺骨的冰凉顺着袖口长驱直入,冻得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
他一把抓过南星的手,收到胸口小心地捂着:“黑炭烟大就换银炭啊,总共贵不了几文钱!”
南星漫不经心道:“世人都以为冻疮是寒气所伤,殊不知是经脉涩滞,血行不畅所致,比如你每天习武,不见穿得有多厚重,怎么就没生疮?我该学学你,多做些体力活,争取向你看齐。”
“我没长冻疮纯属是因为穿得厚,也从不在阴冷的小黑屋里自讨苦吃。”齐寒石冲着南星的手哈了口气道:“听说漱芳斋有种红花膏,治疗冻疮有奇效,我去买来给你试试。”
他说着就要转身出门,却被南星一把拉住:“快别胡闹了,漱芳斋都是女孩家用的,传出去让我脸往哪搁?再说红花膏不就是红花拌猪油么,我闭着眼都能做出来。”
“那你倒是闭着眼做呀!”齐寒石抄起桌上的药杵一顿叮叮当当地猛敲:“不见别人手上生疮,倒让你这行医又懂药的遭了殃。”
南星将手放在嘴边搓了搓,逗趣儿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在入冬前闭眼攉出一大盆来,卖给你这种人傻钱多的土财主,再去集市换一车银炭,顺便还能让现在的耳根清静清静。”
齐寒石飞了一记眼刀给他,又听南星话音一转道:“不过——今冬实在反常,据说不少地方都闹了灾,单单医馆这些天接诊的伤寒病人,就比往年多出不少。”
“嗯”,齐寒石点了点头:“前几天本家一位叔伯回来,说两江地区的雪连下了个把月,河流被冻结,连水里的鱼虾都难幸免,更遑论岸上的百姓。”
南星惆怅道:“繁华盛世,也有冻死饿殍。你曾说,行医者悬壶济世,可我连歙州这一亩三分地都兼顾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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