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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天南星(末终一事)


偌大的皇帝寝宫,门扉紧闭,昏暗的厉害,只有龙榻前,燃着几盏风烛残年的宫灯。
常皇后无声无息地走到元安皇帝近前,近乎温柔地垂下眼,端详着龙榻上的人。
那人一动不动,沉默地只剩下了一呼一吸。昏黄的灯光,遮住他脸上原有的风华,取而代之的,却是无情岁月留下的痕迹。
常皇后叹了口气,循着床边缓缓坐了下来,低声开口道:“陛下,你我二人夫妻一场,转眼过去这么多年,回头想一想,还真是不容易呀。”
“这些年来,臣妾有时会想,倘若您并非出生帝王之家,而我不做这六宫之主,日子会不会轻松自在些?”
“可惜,幻想终究是幻想,根本靠不住!”
常皇后轻嗤了一声,继续道:“拜陛下所赐,臣妾自力更生,倒是学到了不少,在这皇宫大内,若想自己活得痛快,就不能给他人活痛快的机会,唯有将危机扼杀于摇篮,才能确保日后安稳无虞。”
“唉……事已至此,臣妾不妨说实话好了,当年淑妃中毒,的确是我设计,祺瑞夭折,也与我有关,可谁让他们挡在了我和祥儿面前,眼睁睁看着他们抢走陛下的关切,臣妾万万做不到呀。”
“臣妾何曾不想送您坐上太上皇之位,保您安享天年,可如今形势所迫,您挡了祥儿的路,怕是等不及了。”
说到这里,她缓缓伸出手,悉心整了整元安皇帝额前的碎发,“走到今天这步,陛下莫怪臣妾心狠,要怪就怪庆王逼人太甚,不给我们母子留活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这个做父皇的,就当是为了祥儿,直能委屈你让一让了。”
常皇后最后抚上元安皇帝的脸,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该上路了,臣妾这就送您飞升,等到了那边,可要念着臣妾的好呀!”
说完,她脸上的温柔尽失,一丝狠绝蔓延开来,常皇后抓起一旁的缎面枕头,就势朝着元安皇帝捂了过去。

下一刻,方才还在昏迷中的元安帝,诈尸一样,睁开了眼。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让皇后抱着枕头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你……你你你你……”原本伶牙俐齿的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元安皇帝裹挟着怒意坐起身,一字一顿道:“你是不是想问,朕究竟是人,还是鬼?”
话音一落,只见他身后的轻纱床帐微动,一众侍卫全副武装,由暗处鱼贯而出,瞬间灯火如昼。
常皇后眼眶酸胀,本能地用手遮挡,直到她在那群侍卫中央发现周祺煜的身影时,这才仿佛被雷劈了一般,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若非有煜儿在,朕恐怕早就是你手下冤魂了。皇后,你好大的胆子!”
常皇后终于回过神来,慌忙丢掉手中的枕头,连滚带爬地上前求饶道:“皇……皇上,臣妾方才……方才只是玩笑,并无心害您呀!”
“玩笑?”元安皇帝怒极,一脚将她踹翻在地:“你这个贱妇!死到临头,还敢狡辩这是玩笑?”
“皇上……臣妾冤枉!这一定……一定都是庆王搞得鬼,”常皇后气急败坏地指着周祺煜道:“是他……是他陷害臣妾!都是他设的圈套!”
周祺煜眉目不惊地站在一旁,明明是一张英俊到极致的脸,却不知为何,现出了几分修罗之相。
不过一眼,就看得常皇后遍体生寒,只听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娘娘金口玉言,奉劝您开口前还是谨慎些为好。吴真人和安公公都在殿外候着,有些事情,等着与您当面对质。”
晴天霹雳从天而降,终究是大势已去!
“皇后,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元安皇帝冷冷道:“若不是此次存心诈你,朕竟还不知,原来是自己不知好歹挡了太子的前程!好啊,朕倒要看看,这个逆子蹬鼻子上脸,能嚣张到什么地步。”
听到“太子”二字,常皇后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慌忙爬回元安皇帝的脚边,泣不成声道:“皇上……求皇上开恩,一切都是臣妾一人所为,与太子无关!祥儿……祥儿他生性纯孝,人又单纯,您是知道的呀!”
元安皇帝冷笑一声,“这些年,你和太子合伙干的那些龌龊事,别以为朕不知道,朕只是顾及皇家颜面,没和你们撕破脸罢了!不想竟然养虎为患,阴谋诡计都招呼到朕头上来了!”
一连串的惊悚与打击,让常皇后整个人现出一种濒死的灰败,她闭了闭眼,说道:“臣妾自知罪不可赦,千错万错都是臣妾一个人的错,求皇上念在祥儿是您亲生骨肉的份上,饶了他吧!”
“亲生骨肉……”元安帝低低重复了一句,似是带着嘲讽说道:“在你眼里,骨肉亲情,就只是个笑话吧……来人,把她拉下去,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南星万万没想到,内务府安公公心不甘情不愿地一场赔罪,竟拔出萝卜带出泥地,引发了一场朝堂动荡,局势风云突变,很快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皇后弑君未遂,太子滥杀无辜,都已是板上钉钉,龙颜为之大怒,即刻严令彻查,一并交由庆王周祺煜全权处理。
曾经权倾朝野的常氏一党,顷刻间树倒猢狲散,收监的收监,罢免的罢免,牵扯范围之广,旷世罕见。各方势力狗咬狗地翻旧帐,满朝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其实,早在安公公被逼着兴师动众上门赔罪那天,南星就已有所察觉——周祺煜与魏云文两人一唱一和,审问环节起承转合,分明就是事先挖好了坑,专等安公公来跳。
不难想见,此事从头至尾,都是周祺煜编排的一场大戏——他先借着小皇子将安公公从宫中引出来,创造机会让坨坨与李四现场指认,之后软硬兼施,一步步托垮他的心理防线。
安耀廷一旦落网,太子与皇后势必阵脚大乱。眼看着前方无路可走,以常皇后的性格,断然不会束手就擒,周祺煜算准她会孤注一掷,想方设法安排太子提前登基,如此一来,元安皇帝就成了逃不过的一环。
常皇后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多年前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吴真人,早已倒戈投靠了庆王,有了此人的供词,向元安帝说明皇后谋逆弑君一事,自然就变得轻而易举了。
此外,太医院院判王同川,将皇帝“病危”的消息假传于太子,当然也是周祺煜的安排——鉴于王大人此前明珠暗投,构陷南星“失过足”,给他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他自然求之不得。
万事俱备,只等着常皇后亲自上钩,这位娘娘果然不负众望,及至被元安皇帝眼皮子底下抓了现行,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不可回天的铁证。
开弓没有回头箭,常皇后一败涂地,很快便将庆王生母淑妃被害、二皇子离奇夭折,贤妃娘娘被嫁祸,方将军被下毒以及史三一家惨遭灭门等一系列无头案招了供。
如今大仇得报,本该皆大欢喜,南星自然满心欣慰,却也忍不住有些心疼。
这些日子以来,周祺煜忙得脚不沾地,一天到晚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温存了,见个面都难。
被迫独守空房的南星,彻底体会了一把林太医此前的心酸——想当初,魏云文忙于大理寺公事,鲜少有时间陪他,南星还幸灾乐祸地调侃过人家。
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了自己头上,此中滋味,果然十分“孤单寂寞冷”,同时也让他无可奈何地生出一种无力感——除了行医问药,南星于政事简直什么都不懂,实在不知该如何帮着王爷分忧解难,眼看着周祺煜眉间化不开的阴郁越来越深,一种无能为力的自责,就像是洪水一样,将他淹没。
时间一晃,便入了春。庆王府中的迎春花开得热闹,满眼欣欣向荣。
这天,好不容易,周祺煜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府,却也没能清闲下来。
自从常家这棵大树倒台之后,朝堂上下一时间来不及换血,里里外外一片青黄不接,偏偏元安皇帝执迷不悟,誓死放不下修仙大业,于是大大小小的政事,不约而同地堆积到了庆亲王这里。
用过晚膳回了房,南星看着仍在辛劳批阅奏折的周祺煜,不由心疼地叹了口气。
这一声不大不小的叹息,成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周祺煜从小山般的奏折中抬起眼,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南星生怕打扰到他,连忙摆了摆手,“就是觉得王爷太辛苦了。”
“心疼了?”
“嗯。”南星罕见地没有死鸭子嘴硬,低垂着眉眼,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
周祺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经意地勾了一下,顿时连手上的折子也看不下去了,随随便便地一撂笔,对南星招呼道:“过来。”
南星忽然警觉起来,“做什么?”
周祺煜全当听不见,又重复一遍道:“过来。”
南星无语,言听计从地站起身,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被面前男人猝不及防地一把拉入怀中。
南星:“……”
周祺煜腾出一只手,十分不老实地摸到了南星腰间——他熟悉这副身子的每一处,根本无需技巧,随便几下,就能撩拨地对方缴械投降。
南星全身像是过了电,顿时软成一滩水,老老实实地倚在他的怀里,语不成调地说道:“别闹!那么多折子没看呢,别误了正事。”
周祺煜凑到他颈前,温热的气息厮磨着他的耳廓,直到怀里人不受控制的一阵颤栗,这才带着万劫不复的蛊惑,不害臊地说道:“你火都放了,哪有不灭的道理。”
“谁放火了?”南星比窦娥还冤,趁着喘息地空档儿,见缝插针地抗议道。
没皮没脸的庆王爷,才不管这些“冤假错案”,他干脆将南星打横抱上了床,一边大刀阔斧地解着衣服,一边道:“事半功倍,讲究劳逸结合,折子留到明天再看也不迟。”
南星:“……”
他甚至来不及挖苦一句“色令智昏”,便被人结结实实地封住了嘴。

第八十章 洒脱
被庆王爷惨绝人寰地折腾了大半宿,南星第二天爬下床,拖着一身的疲惫,去了太医院。
最近以来,朝中局势风云变幻,周祺煜忙得焦头烂额,太医院却破天荒地清闲了下来。
因着常氏一党倒台,朝廷上下一众官员牵连甚广,先是罢免了一批,后又收监了一批,下狱的下狱,问斩的问斩,来来回回一折腾,京城里的权贵,竟一下少了小一半。
身份地位都没了,日后犯不犯病,可就碍不着太医院的事儿了。广大御医们罕见地无事可做,便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地打着哈欠。
冬去春来,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暖合起来,褪去了厚重的棉衣,南星换上轻装,脖颈间几处殷红的痕迹,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被眼尖的林太医,看了个一览无余。
这货一脸坏笑地凑过来,竟十分知趣地没有拆穿,搭着南星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这……皇后娘娘一落马,大仇得报,你家王爷如日中天,这些天,是不是逍遥的很?”
南星一时单纯,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想到的却是周祺煜案头堆积如山的折子,叹了口气说道:“累都累死了,总要到后半夜才能歇息,哪里逍遥了!”
这话听在林太医的耳朵里,却成了另外一番解读,他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长眉一挑道:“要到后半夜呀,啧啧——快跟为兄说说,都累到哪儿了,腰膝酸软,四肢乏力,精神不济?”
“腰膝酸软?”南星不明所以地想了想,这些日子王爷捧着折子,一坐就是大半天,这倒也难免,于是点了点头,“可能吧。”
林谨如脸上的坏笑更甚了几分,乐不可支道:“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不过别怕,为兄这里有副良药,拿去给你家王爷服下,保管他筋力不倦,重整雄风,让你快乐又逍遥。”
眼看着对话乌七八糟越来越跑偏,南星蓦地反应过来,涨红了脸羞愤交加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林太医捂着肚子,活生生地笑成了一只打鸣的公鸡,咯咯咯儿了半晌,这才擦着眼泪说道:“开玩笑,都是玩笑,你别当真了呀。”
南星又气又恼,真想干脆找条地缝,钻进去算了。他有意对林太医发作,可转念一想,人家倒也没有说错——想必自己和王爷的这点事,早已尽人皆知,掩耳盗铃也就罢了,再捂住嘴不让别人说,那就有些不地道了。
林谨如自知玩笑开过了,连忙收殓了笑意,好脾气地哄道:“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保证下不为例,再也不乱说了。”
南星阴沉着脸不看他,一言不发地生着闷气。
“你别不理我呀!”林谨如贱兮兮地讨好道:“要不……你骂我一顿,随便骂,绝对骂不还口!”
南星充耳不闻,依然无动于衷。
“那……那要不你打我?好好出出气,保证打不还手!”
“我不打,”南星赌气道,“你皮糙肉厚的,我嫌手疼。”
“这样啊。”林谨如挠了挠脑袋说道:“那你说吧,都看上我哪儿了?我替你打!”
论哄人贫嘴的本事,林太医若排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南星哭笑不得,这才正眼看向他,难得不正经地调侃道:“我可不敢,若是让你家魏大人知道了,别再翻脸打我一通。”
“就他?”林太医皱起眉,一脸嫌弃道:“你死了这条心吧,那货傻得还不如根棒槌,够呛能反应过来!”
南星:“……”
不着调地发泄了一通,林谨如这才正经了几分,“哎对了,皇后娘娘在狱中上吊来着,听说了没?”
南星悚然一惊,“什么时候?”
“前两天吧,云文和我说的,”林谨如道:“多亏狱卒发现的早,她没死成。这事……你家王爷没告诉你?”
南星摇了摇头,朝堂之事,周祺煜从来都是自己做主,鲜少说给他听——反正也帮不上忙,说了也是白说。
“常家飞扬跋扈,恨不能鼻孔朝天,轰然倒塌也不过一瞬间,”林谨如唏嘘道:“这下可好,常皇后大势已去,太子被废已是板上钉钉,以后这天下,可就是你家王爷的了。哎,那话怎么说来着?苟富贵,勿相忘,为兄后半辈子的幸福,全靠你了!”
“……”
南星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心里却是无尽心酸。
以后这天下,或许是周祺煜的不假,可是“你家王爷”四个字,还是不由分说地刺痛了他。
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连村夫野老都能明白的道理,南星怎会想不明白。
周祺煜天潢贵胄,本就不是一般人,等他日后荣登大宝,为祖宗社稷开枝散叶,那是他逃不开的责任。
真到了这一天,自己一个男人,名不正言不顺的,如何死皮赖脸,继续留在他身边?
王爷还是那个王爷,只不过,再也不是“自家的”了。
在南星人生的前二十年中,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养成,在他身上,总是或多或少有着一种随遇而安的洒脱。反正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何苦不让自己过得轻松自在些。
他原本以为,自己足够想的开——倘若那天真的来了,就大大方方地挥手告别,从此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纵使伤心难过,也不至于要死要活,再不济,还有时间这副良药,什么样的相思之苦它治不得。
道理虽然都懂,可毕竟是凡人,终究还是不能免俗。
眼看着大限将至,南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脆弱得一塌糊涂。有些事情,单纯想一想,都足以让人疼得肝肠寸断。
南星不怕疼,却害怕别离,于是小心翼翼地,活成了一只自欺欺人的鸵鸟,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催眠——人自出生就有一死,难道因此,就不配好好活着了吗?即便逃不开分离的一天,才会让能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格外值得珍惜。
他只能既自私又渺小地祈盼,这样的日子,能够长些,再长些……

常氏的倒台,来得猝不及防,连个征兆都没有,一朝就变了天。
满朝上下,皆是一脸懵逼,将军府方大小姐自然也不例外。
起初因为南星被抓,方若琳还幸灾乐祸来着,心道狐狸精自有天收,老天终于开了眼。
南星锒铛入狱,着实让她出了一口恶气,兴奋地一宿没能合眼,可还没等到天亮,又一道噩耗传来——她心心念念的煜哥哥,竟为了这个妖精飞奔千里,一同搬入了刑部大牢。
更过分的还在后面!
郁南星一人坐牢也就罢了,还不知深浅地搅得全天下不得安宁。如今,他自己倒是拍拍屁股出来了,朝堂之上近一半的官员,却因为他,或多或少受到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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