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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天南星(末终一事)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石破天惊的哭声在身后乍响,众人皆被吓了一跳,纷纷寻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还没有成年人腿长的孩子,仿佛是受到了巨大惊吓,正浑身颤抖着,嚎啕大哭。
“坨坨……”
南星浑身一僵,结结实实地怔在原地——自从他第一眼看见坨坨,这个小家伙无论是灿烂的笑,还是伤心的哭,从来都是默默无声得让人心疼。
南星曾无数次幻想他开口,该会是怎样一种天籁般的美妙,却从没想到,竟是今天这般撕心裂肺。
听到哭声,他来不及惊喜,先慌慌张张地跑了过去,“怎么了?别哭……乖……告诉哥哥。”
坨坨颤抖得像片风中枯叶,噙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安公公,哆哆嗦嗦地举起小手,指着他喃喃道:“娘……娘……”
南星瞳孔皱缩,飞快地反应过来,随着坨坨手指的方向,惊疑不定地看向了安公公。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安耀廷一脸懵逼,完全没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虽然自己是个阉人,入宫做了太监,也不至于被这矮团子大庭广众之下地喊娘吧?再说,刚才那些巴掌都实打实扇在自己脸上,疼也碍不着别人,他哭个什么劲儿呀?
“安公公,别来无恙。”
安耀庭:“!!!”

怕什么来什么,人对于危险与恐惧的直觉,往往准得出奇。
这一声嗓音凌厉,听上去轻飘飘的,却仿佛裹挟着数九寒冬最彻骨的冷,冻得安公公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险些连三魂七魄也跟着一起结了冰。
安耀庭瑟缩地像是只待宰的鹌鹑,眼睁睁地看着周祺煜由远及近地走过来,方才脸上的懵逼之色悉数褪去,转而被一种极度恐惧取而代之。
周祺煜似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这一路走得闲庭信步。他不慌不忙地从南星手里接过坨坨,低声安慰了两句,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那孩子原本震耳欲聋的哭声,竟奇迹般地偃旗息鼓了。
“安公公,”周祺煜眉目不惊地偏过头,一双眸子像是盯住了猎物,一眨不眨地说道:“你究竟做了什么坏事,把我家孩子欺负成这样?”
抖如筛糠的安耀廷,张着嘴哆嗦了半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苍天啊,他这辈子干过的坏事海了去了,这是说的哪一出呀!再说庆王爷尚未婚娶,什么时候有的娃?这都是哪跟哪啊!
安耀廷上牙打着下牙,磕磕绊绊地回了话,“奴……奴才从未见过这位小友,更不敢行事冲撞,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安公公管理内务府日理万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那本王不妨提醒提醒。”周祺煜难得有耐心道:“你若是没见过他,兴许见过他哥哥。”
安耀廷怔了怔:“他哥哥?”
周祺煜清冷的眸子闪过一丝阴鸷,一字一顿森然道:“史三这个名字,你可曾听说过?”
安耀廷:“……”
晴天霹雳当空砸下,一度让安公公以为灵魂一起出了窍。他用尽全身力气,足足调息了半晌,这才勉强找回了颤音,睁着眼胡说八道:“不……不认得。”
对于安耀廷的矢口否认,周祺煜并不怎么在意,他将怀中的坨坨重新交给南星,自己则好整以暇地拖了张椅子坐下,不紧不慢开口道:“史三一家老小险被灭门,只留下这名遗孤,方才见孩子对你反应强烈,本王还以为,他认出了凶手不成。”
安耀廷的脑袋“嗡”地一声,又是一道天雷劈了下来。周祺煜敢把话说到这份上,分明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他用残存的理智权衡了片刻——史家灭门,的确是他遵照皇后旨意在现场督办的,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实在想不明白,究竟哪里漏了一环。可事已至此,倘若就此招供,按照律法,杀人偿命,他绝无活命的可能;若是扛住不招,有皇后娘娘罩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安耀廷勉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来,故作镇定道:“奴才虽然愚钝,可这些年在宫里兢兢业业,向来恪守本分,绝不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想必这孩子年龄小,兴许看差了,这才认错了人。”
周祺煜垂着眼没吭声,脸上的表情喜怒难辨,听完他的话,罕见地没有追究,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
安耀廷觑着他的脸色,浑身肝颤地等着他开口,见他一时无话,还以为此事终于告一段落。正想着满怀希冀地呼出一口劫后余生的气来,却见庆亲王忽然抬起眼,像是盯住猎物一样盯着他道:“安公公这次来得正好,大理寺魏大人也有些问题要找你请教。”
安耀廷:“……”
他一朝入狼窝,赔罪都赔成三堂会审了,钝刀子割肉割起来没完,分明就是事先挖好了坑,专等他往里跳!
眼下又有庆亲王这个煞星坐镇,简直逃都没得逃!好在大理寺卿魏云文,没这么多弯弯绕,见到他也不客套,直奔主题道:“安公公可认得一个名为“夙玉”的人?”
来不及反应,又是一个五雷轰顶!
夙玉,正是先前被南星开棺验尸,让人用一把山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小倌儿。魏云文翻出旧案追查至此,恐怕又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了。
安耀廷负隅顽抗,装傻充愣道:“咱家常年在宫里,怎会认得青河馆的小倌儿?”
“哦?”魏云文长眉一挑:“我只不过说了他的名字,安公公怎知……他是青河馆的小倌儿?”
安耀廷蓦地一僵,脸上的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方才他一时性急,脱口而出,竟不小心说漏了嘴,连忙打了个哈哈找补道:“这名字听着像是个小倌儿,我瞎猜的,还真就猜对了哈。”
魏云文不置可否,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直到把地上的人盯了个冷汗淋漓,才继续问道:“去年六月初三,安公公可曾出过宫,做了些什么?”
安耀廷再不敢再胡乱开口,斟酌着词句回道:“去……去年?时间太久,咱家记不得了?”
魏云文不紧不慢道:“您再回忆回忆,当天是不是去过西南城郊龙望山附近?”
“记……记不得了。”安耀廷摇了摇头,将装傻充愣进行到底。
魏云文见他一问三不知,也不气恼,语气淡淡地说道:“没关系,好在有人帮您记着。”
说完,他朝着一旁的侍卫招了招手,片刻之后,只见一个粗布青衣,灰头土脸的人被领了过来。
那人大概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路低垂着头,走得甚是拘谨,直到他站定,看到了不远处的南星,二话不说,先是一阵激动,顺势就要跪地磕头——此人正是不久前,被南星治好肺痨的李四。
“李大哥,您近来可好?”南星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托您的福,好的很。”
“富贵呢?许久不见他了,叫他过来玩呀。”
“在家呢,越来越调皮,不敢过来打扰大人。”
“哎——对了,您还没见过,这位就是庆王殿下。”南星指了指身旁的周祺煜介绍道。
李四一惊,本能地又要跪下,被周祺煜拦住道:“无需多礼。”
审案审到一半,这厢三人先客客气气地唠起了家常,再看跪在地上的安耀廷,却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魏云文见缝插针地干咳了一声,先是对庆亲王点了个头,又对李四说道:“这次把您找来,是想让您帮忙认一认,去年五月初八您见到的,是不是他?”
李四这才收敛了笑意,顺着魏大人的指示,看向了安耀廷。
安公公做贼心虚,生怕被他认出来,低低垂下脑袋,恨不能一头扎进土里。
李四倒是十分地契而不舍,为能看清他的脸,较着劲儿地放低姿态。
在一边旁观许久的小皇子周祺阳终于忍无可忍了,不耐烦地数落道:“安公公,你害个什么臊呀!不就是让人看看脸么,你倒是抬个头呀。”
李四追逐着安公公那张躲躲闪闪的脸,仔仔细细地辨认了半天,忽然睁大眼睛道:“是他,就是他!”
安耀廷彻底慌了,吊着尖嗓否认道:“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他这一嗓子,喊得李四更加确认,“没错,就是他!那天他化了妆,嘴上挂了个大胡子,可这声音化成灰我都认的!”
安耀廷的心里防线“轰隆”一声碎成了渣渣,他向着庆亲王膝行了两步,“王爷,他说谎!奴才不认得他,夙玉也不是我杀的,是他,都是他陷害奴才!”
“不是你杀的?”周祺煜倏地抬起眼,目光有如实质,冷冷道:“安公公自称不认识夙玉,又怎知……他已经死了?”
安耀廷:“……”
装傻充愣需要很久,精神崩溃却只在一线间。
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倒在地。
“安公公,”魏云文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将手中一枚通体血红的血玉扳指递到他面前,“您认一认,这是不是您的?”
魏大人用他一贯温文尔雅的语气说道:“这么精美的扳指,全大燕怕是找不出第二件来,您若不认得夙玉,为何这枚扳指会出现在他的房里?”
“人证与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是太子!”安耀廷脱口道:“夙玉是太子杀的!奴才只是奉命善后罢了,还请王爷和魏大人明鉴啊!”
周祺煜的眉头蓦地皱了起来:“你可知诬陷当朝太子,该当何罪?”
哎呦祖宗啊!命都快没了,哪里还顾得上诬陷太子呀!
安公公把头磕得“哐哐”响,坦白从宽道:“奴才以项上人头保证,句句都是实话啊!”
东窗事发,安公公被抓,东宫与鸾凤宫一起乱了套。
太子周祺祥因为南星差点被“咬舌自尽”,窝在东宫畏畏缩缩地养了大半年舌头,如今话还没能说利索,便心急火燎地连夜赶去了鸾凤宫。
“母……母后!不好了!快救救儿臣吧,听说安公公那个狗奴才,把什么都招了 !”
“混帐东西!”
常皇后万万没想到,她将安公公送去庆王府息事宁人,竟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气的一脚踹翻面前的桌案,怒骂道:“青河馆的小倌儿是怎么回事?”
太子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颤巍巍地说道:“儿……儿臣贪恋那小倌儿有几分姿色,就让安公公给找了过来,谁知他……他那么不禁用,没两下就不行了。”
“孽障,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常皇后气得浑身发抖,“宫里这么多男男女女供着你,你还不知足,非要跑出去偷腥,惹出一身的骚!”
“母后……母后儿臣知错了,可那姓安的明明打过包票的,是他亲口说的,把尸首处理得天衣无缝,神仙下凡也查不出来!”
“狗奴才的话你也能信?”常皇后咬着后槽牙闭了闭眼,“本宫怎就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玩意儿!”
“救命啊母后,”周祺祥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常皇后脚边,“这回……这回庆王抓住把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怎么办?要不咱逃吧,现在……现在就出宫!”
“逃?逃去哪?”常皇后皱眉反问道:“你以为逃走,他就能放过我们吗?”
周祺祥闻言一僵,全身的力气顿时泄了个干干净净。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常皇后妆容精致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狠决,“事已至此,逃有什么用?哼,这都是他们逼的,就别怪本宫不客气了。”

太子周祺祥瘫成一堆烂泥,抹了把鼻涕道:“母后的意思是……”
常皇后阴测测道:“皇帝驾崩,太子继承大统天经地义,等你荣登大宝,反将一军,把‘谋逆造反’的帽子扣在庆王头上,他若敢反抗,不就做实了么?”
“谋逆造反?”周祺祥抹鼻涕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听了个懵懵懂懂,“可是……父皇他……”
“祥儿,”常皇后偏过头,勾着唇角道:“你得知道,这世间很多事,需要事在人为。”
周祺祥傻愣了片刻,忽然瞳孔皱缩,“母后……母后难道要……”
常皇后冷笑一声,这让她藏在琉璃灯下的脸,显得格外阴森可怖,“欲成大业,总是要冒些险的,有些事,要么不做,做就要做绝!”
“可可可……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祥儿,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在这宫里,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我们已无路可退,只有孤注一掷,让你提前登基继位,成败在此一举。”
周祺祥顶着一张魂飞魄散的脸,哆嗦得不成样子,“这这这……搞不好……搞不好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你以为不这样做,你就能活吗?”
常皇后一句话将周祺祥噎了个哑口无言。他嘴巴开合,磕巴了半晌,才重新找回颤声道:“母后,我……我们去找国舅商量商量,兴许还有别的办法!”
“哼,”常皇后轻蔑地笑道:“你舅父那个窝囊废,你还不知道么?堂堂内阁首辅,稍稍有些手段,也不至于被周祺煜那小子欺负成这样。”
“可是……可是……”周祺祥道:“父……父皇的金华宫向来禁卫森严,平日连身都近不得,根本就没可能呀。”
“养兵千日,快去把吴真人找来。”
“吴真人?”周祺祥不明所以。
常皇后的眼睛里似是凝着两把尖刀,泛起了冰冷的寒意:“你以为你父皇沉迷修仙是谁的主意,吴真人本就是我安插在他身边的人,原本只为预备一手,没想到真有用上的一天。”
见一旁的傻儿子一脸懵懂得像个白痴,她嫌弃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你父皇生性多疑,一日三餐需要无数人为他试毒,唯有每日睡前服用的金丹被他当成宝贝,不肯让旁人占了丝毫便宜。”
傻儿子终于反应过来,“母后是想让吴真人在金丹中动手脚?”
“不过多加两把朱砂而已,”常皇后脸上的笑意越发阴森,“你父皇吃了这么多年的金丹,早就有中毒之相,我们……只不过帮他尽快升仙罢了。”
元安皇帝病危的消息,第二天一早便传了过来。都说人死如灯灭,生与死全在一瞬间,不过是一蹬腿的事。
可不知为何,元安帝的这个蹬腿,蹬得实在漫长了些,大概是仍然留恋人间,全凭最后一口气吊着,却怎么也不肯撒手人寰。
太子周祺祥,急得几欲跳脚,像是一只无头苍蝇,来来回回,坐立不安。
常皇后被他一圈又一圈地绕得心烦,没好气道:“太医院那边怎么说?”
周祺祥哭丧着脸道:“王同川传回话来,说父皇这次凶多吉少,恐怕时日无多,可究竟还剩多少时日,他又说不清楚。母后,是不是吴真人朱砂放少了?再这么耽搁下去,等安公公把我们招个干净,庆王找上门来,可就晚了!”
“急什么?”常皇后不耐烦道:“你堂堂一国储君,连这点事都经不住,以后如何继承大统!”
她颦眉思索了片刻,阴森森地开口道:“既然你父皇飞仙不顺,我们不妨就助他一臂之力。”
说完,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吩咐道:“来人,起驾金华宫。”
元安皇帝沉迷修仙,干脆将丹房一并搬入了金华宫内,一天到晚烧着几个大金炉子,不间断的青烟袅袅,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乌烟瘴气的味道。
如今,皇帝病危,炼丹炉破天荒地熄了火,没有了半空缭绕的烟雾,整个金华宫暮气沉沉,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相。
行至金华宫外,常皇后从凤辇上快步走了下来,她挥退宫女侍卫,刚想入殿,却被伺候在皇帝身侧的李公公挡了下来。
常皇后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这个李公公,仗着自己御前太监的身份,几次三番坏她好事,简直是阴魂不散!她勉强压下火气,佯装关切道:“皇帝陛下怎样了?”
李公公叹了口气道:“陛下这回病情又急又凶,依然昏迷不醒,太医院两位院判刚刚会过诊,情况似是不太乐观。”
“行了!”常皇后道:“李公公随侍皇上辛苦了,你带着宫人们都退下吧。”
“这……”
“本宫自会好好侍奉皇上。”
李公公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守在陛下身边,是奴才应尽的本分!”
“怎么……”常皇后的脸骤然阴沉下来,“皇上病重,本宫想与他说几句私房话,也得当着你的面不成?”
“奴才不敢!”李公公慌忙跪地,“只是太医们方才嘱咐过,皇上正值紧要关头,急需恢复元气,不可被人打扰。
常皇后冷哼一声,“本宫堂堂六宫之主,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无需你这个奴才指手画脚!还不快给本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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