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秽宴(黑猫白袜子)


当然,这些倒也不是最叫人在意的。
至少对于杨思光来说,此时最为显眼的,是位于房间正中央的一口半人高的水缸。
水缸乌沉沉的,表面已经覆上了一层斑驳的污垢,看上去材质倒是没什么稀罕的。杨思光看到过不少农家人用这样的缸子腌咸菜。
然而,在这一刻,房间里的水缸,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
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搁在那里的,就只是一口水缸而已。但是那口水缸却总是让杨思光控制不住地想到了……井。
那种狭窄,幽深,水面极深的井。
“那是什么?”
杨思光不由问道。
乔姨听闻,垂下眼皮,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是‘门’。”
也许是怕杨思光听不懂,她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水能通阴。你之前身上的咒根,其实就是老镜仙在你身上留下来的标记。这样无论你在哪里,祂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你,只是现在咒根已经毁了,想让祂重新提起对你的兴趣,你自然得给那位额外开一扇大门。”
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又叹了一口气,鼻子两侧是两道原本并不显眼的法令纹,如今皱纹却像是一个“八”字牢地挂在了挂在了嘴角两侧。
“就是不知道那位到底能不能入套……唉……”
然后乔姨便挥了挥手,示意杨思光上前跟她一起进入室内。
黎帛下意识地想要跟过去,结果被乔姨一把拦在了门口。
“这里没你的事,去去去,在门外呆着去。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老镜鬼需要的只有小杨,至于你……我可没有那个能耐在这房间里护着你。就这样了你还想跟过来,是不是脑子被猪吃了?!”
乔姨说得很是严厉。
“小杨这次对付老镜仙本就是九死一生,你就别在这里捣乱了——”
听到这里,黎帛哪怕已经心急如焚,最后却也还是老老实实,满脸担忧地在门外停下了脚步。
“思光!”
而就在房间门合拢的那一瞬间,杨思光听见了门外那个男人,对他发出了一声沙哑的低语。
“我会一直守在这里,思光,你别怕。”
杨思光一时失语,乔姨却在黑暗中,很轻地冷哼了一声。
进了房间,紧锁房门。
乔姨递给杨思光的第一样东西,是一杯酒。
在乔伊的吩咐下,杨思光仰头喝了,喝完之后,胃里就像是吞了一团裹着匕首的火。酒液就像是一团火滚进他的肺腑间,可偏不让人感觉暖和,反而越喝越冷。
喝了那一口杨思光便感觉不太舒服,但一杯尽了,乔姨又给他倒了一大杯。
“乔姨,我……”
眼看着杨思光面色迟疑,乔姨没好气地解释起来。
“酒能壮胆,也能乱心……别怕喝醉,这就是为了让你的神魂变得不稳。这样的话,对于镜仙来说,你也就……格外好吃一些。”
乔姨许是看出了杨思光隐约的抗拒,语气平静地解释道。
“引君入瓮,诱饵总得给够不是么?”
她补充道。
就这样,杨思光被乔姨又接连灌了好几杯不知道放了什么材料的高度白酒,口腔中溢满了难以形容的腥香味,吐息间却能嗅到胸臆间不断涌起的血腥气。
他被那股味道蒸得头脑一片空白,眼前更是天旋地转,就连周围的景象和符咒都微微扭曲了起来……甚至,那些符文看上去,都在不停蠕动。
杨思光完全是凭借着惊人的自制力,才在乔姨面前勉强维持住了最后一点清明,他摇摇晃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乔姨盯着他看了好几秒。
然后抬起手,将第二件东西递到了他的手上。
杨思光盯着掌心里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是一枚小小的桃木剑。
桃木剑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岁了,形状倒是拙朴可爱,但剑身却透着一股暗沉沉的黝黑色泽。
隐约间还能嗅到剑尖上透出来的些许怪异腥臭气息。
“我之前说过,我会给你准备一把剑。”
乔姨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遥远。
杨思光不得不确定了好几次,这就是乔姨为他准备的“屠魔剑”……跟玩具一样,或者说,跟民间长辈挂在孩童脖颈间作为护身符的小玩意儿一模一样。
砰然而起的不敢置信,多少冲淡了些许醉意带来的晕眩。
“可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伤得了镜仙……”
乔姨只是自顾自地抬起手,将那系了红绳的桃木剑挂在了杨思光的脖颈间。
“你放心,乔姨真的不至于要害你——你现在嫌弃它小,没铜钱剑那么威风,等你到了那边就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了——”
说罢,那枚小小的桃木剑已经挂在了杨思光的颈间,剑尖刚好垂在了他胸口的位置。
乔姨往后退了两步,沉沉的目光再次扫过了青年的脸。
撤下了酒杯之后,杨思光已经快要站立不稳了,脸色在酒气中,反而化作了死一般的惨白。
“呼……”
最后乔姨垂眸敛目,在杨思光的腕间,系上了一根红绳。
“……离魂之后,很容易忘记怎么回到自己的身体了,尤其是到了那边错综复杂又有恶鬼觊觎,杨伢子耶,这算是乔姨给你准备的最后一道保命的退路。”
红绳系在腕间,杨思光隐隐觉得有些不自在,他不自觉的晃了晃手腕,却刚好拉动红绳,连带着院落外的无数根红绳也齐齐颤动起来。
一阵细密的铃声如同潮水般涌入杨思光的耳畔,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而乔姨站在他面前,恍若未觉。
一切准备妥当后,乔姨和杨思光都陷入了沉默。
杨思光被乔姨盯得有些许不自在,在考虑到即将到来的老镜仙,心中愈发忐忑。
“乔姨,接下来做什么?”
他问道。
乔姨深吸了一口气,指着房间中的那口大水缸示意道:“到那里去,低头……你看到了什么?”
杨思光迷惑地看向了水缸。
这里光线极为昏暗几乎全凭墙角几根蜡烛采光,缸中盛放的水自然没有什么放光,看上去只有一团无波死寂的漆黑。
杨思光自然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皱了皱眉头,迟疑了一下。
“我……我没看到东西。”
“唔,是啊,本来你就不可能看到东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乔姨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女人叹息着在他耳畔回答道。
下一秒,乔姨抬起手一把按在了杨思光的背上——
“咕噜……”
杨思光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接被按进了那冰冷彻骨的水缸之中。
冰水倏然涌入了杨思光的口鼻,瞬间切断了他的呼吸。
【乔姨?!】
他完全控制不住地呛咳起来,但这种反应只是让他不断吞进更多的黑水。求生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挣扎,扑腾起来,然而之前的烈酒早已让他失去了力气,而乔伊按在他背后的那只手掌更是坚如磐石怎么都无法挣脱。
霎那间杨思光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朝着水缸深处沉了下去,力气和体温同时从脆弱的皮囊中不断沁出,连带着他的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
就在杨思光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溺死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喊叫。
“思光?!”
“思光你怎么了?!”
紧接着,有人从身后一把搂住了他,将他直接拽里了那片仿佛无尽的黑暗水底。
杨思光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伏趴在黎帛的怀里,泪眼朦胧间仿佛看到了一道黑影,从房间里慢慢走了出去。
他想开口喊住她,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另外一阵呛咳。
一直到他的呼吸终于彻底的平复,杨思光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乔姨会忽然对他下手,甚至差点把他淹死?
乔姨不是……不是一直在帮他的吗?
杨思光周身冰冷,恐惧和不适感让他一直无法停下身体深处的寒颤。
他完全无法进行思考,也无法动弹。
只能模模糊糊地听着黎帛的讲述,在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他立刻冲进了房间。
“……然后我就看到乔姨竟然在把往水缸里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你看上去好像快死了,而等我冲过去救下你的时候,乔姨也离开了房间。我觉得……她整个人就像是失了魂一样。”
不仅仅是杨思光,黎帛现在看上去也备受惊吓。
他死死地抱着杨思光,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杨思光完全纳入自己的胸深处。
“说不定……说不定她已经被控制了呢。”
然后黎帛喃喃地说道。
没过多久,他一把架起了全身瘫软的杨思光,带着他直接往门外走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里也不安全。思光我知道你现在很不舒服,但是我们现在必须得马上走,马上离开这里。”
说话间,黎帛已经带着杨思光一路冲出了那气氛诡异的院落,径直冲向了院门外的车中。
随着马达的轰鸣,车子朝着远离乔姨的小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直到这一刻,杨世光依然在。在车子发动的那一瞬间,他条件反射性的往车后看了看透过车的后视镜,他无比清晰地看到……
乔姨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院门口凝视着他们。
漆黑的眼睛里毫无光泽,就像是两颗死人的眼珠。
【“唉……”】
恍惚间他听到了一声悲哀沙哑的叹息。
声音近在咫尺,然而当他悚然转头时,能看到的只有在驾驶座上脸色铁青一路狂飙的黎帛。
杨思光的身体轻颤了一下,他惊恐地再次缩回了车座深处,隐约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然而大概是因为受惊过度,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思考,都无法想起,自己忘记的,究竟是什么。
一阵风声传来,隐隐约约带来了些许模糊不清的铃声。

在疾驰逃亡的车中,杨思光蜷缩起了肩膀,往车座深处躲了躲。
乔姨让他们举行仪式的时间是正午的十二点,据说是因为这个点反而是阴气最盛的时候,强烈的阴气有助于仪式的顺利进行。
于是,杨思光跟黎帛逃出来时候,四下里阳光正是明亮璀璨。
然而,那阳光明明已经白得近乎晃眼,在这一刻却好像忽然失去了温度。
盛夏时分,杨思光却在开足了暖气的轿车里冻到牙齿都有些喀喀作响。那股阴寒完全就是从骨髓的最深处弥漫出来的,轻而易举就占据了杨思光的全部躯体,而且他可以肯定并不仅仅只有他正在忍受寒冷的折磨。因为此时此刻就连驾驶座上的黎帛脸色也被冻得铁青。
“别怕——”
虽然直至此刻,男人依旧努力地想要安抚身侧的青年。
只可惜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的苍白,车子开了许久许久。得到杨思光几乎都产生了错觉,好像他们已经在这辆车上度过了好几个小时。
然而,在这么漫长的架势下,无论如何都应该已经进入城市的车,却始终停留在一条光秃秃的,毫无特色和路标的马路上。
这条半旧不新马路笔直地延伸到地平线的最远方,两侧堆满了脏兮兮,灰扑扑的黄土,以及零星的几处茅草。
偶尔在路边可以看见几间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土房,砖墙半塌,屋脊歪斜,灰黄的半朽墙面上却涂着许多鲜红欲滴的新鲜标语。
杨思光不由自主多看了那些标语好几眼,却发现上面的文字像是被强行拼凑了起来一般,颠三倒四的,再怎么努力思考也分辨不出它的真意。
当然,他也不敢多看,因为他很快就发现,透过那些黑漆漆的门洞,明明已经近乎坍塌的房子内部,竟然还有些模糊的人影……而那些人影正趴在门后,静静地窥视着道路上唯一还在动作的车辆。
这当然不对劲。
杨思光就算再蠢也能意识到这一点——随着车子的油量一格一格往下掉,他们面临的情况始终没有好转。
他们依然被困在这条漫长的马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任何车,任何指示牌。唯一有所变化的,是路边那些奇怪的房子。
它们变得越来越多了。
……里头的人也是。
甚至,有一些人已经将大半个身体探出了门。
他们身上的衣服鲜艳而廉价,显得异常刺眼。
而他们的脸白得像是一张纸,不,应该说,它们就是纸人。
那些泛着青灰色的惨白面颊上被人潦草地涂上了两点黑漆漆的眼睛,颧骨上则是两坨殷红。
然而,就是就是那么随手点上的两颗眼珠子,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真实感。
它们在看着道路上疾驰的车,看着车里面色惨白的人。
哪怕车子都开出好远了,那种被凝视的感觉都没消失……
有人正看着他们。
杨思光想。
手指无意识地抠进了掌心,却没有觉得有多少疼痛。
是那些纸人……不,不对不对,杨思光陡然打了个哆嗦,背后的寒毛一根一根立了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那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好像并不仅仅只来自于车窗外那些诡异的纸人。
那种目光,来自于,他们的车后座。
是啊,之前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空无一人的车后座,为什么感觉……那么挤?
杨思光不受控制地咬紧了牙关,他下意识想要转过头好看看自己的身后,确定一下情况。
然而他刚一偏头,便被黎帛沉声喝住了。
“别看——”
男人硬邦邦地开口道。
车子里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或者说,两个“活人”),他的声音却压得很低很低。
“我之前受伤的时候,去找过很多大师。”
黎帛的手握在方向盘上,杨思光能看到他的骨关节正在发白。
“那些大师对我受伤沾染了鬼气的伤口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其中骗钱的人也很多。可唯独有一件事情,我觉得他们说得很对……鬼魂和人类,其实自始至终,都处于两个世界。它们其实不能真正地伤害到现世中的生者,所以,它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幻觉影响你的感知,然后利用你的恐惧和惊慌,慢慢地将你不稳定的灵魂,拉向他们的频道。”
“所以,你不要看,不要相信。也不要理会它们。这样才能保证你的安全。”
听到这里,杨思光的脸色微微一白。
他随即立刻摆正了自己的头再也没有看向车后座,而且,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黎帛的脸色会那么难看了。
坐在驾驶座的他,大概早就通过后视镜看见了后座的景象。
难为他开车开了这么久,却始终维持着基本的冷静。
可杨思光,他甚至根本不敢去想,现在他们的车后座上,究竟塞满了什么东西。
……不然,为什么会那么挤挤挨挨,那么冰冷,阴森而可憎呢?
杨思光不知道乔姨当时对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但是他很确定,某种“通道”确实已经被打开了——他正在被拉进鬼魂们的世界。
而镜仙呢?
祂现在,在这里吗?
杨思光不敢确定,也不敢去想。
他只知道。后座传来的声响变得越来越明显,那些不安分的,冰冷而腐臭的手更是是不是从后座探来,然后轻轻抚摸上杨思光微颤的肩头。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马路两边灰败黯淡歪歪斜斜的丑陋建筑,已经变得挤挤挨挨,瞬间便填满了整片区域。
而那条漫长的道路,也似乎变得更加狭窄了。
狭窄到杨思光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许多纸人惨白的脸,就搁在那些建筑物微微歪斜的窗口。
而它们黑漆漆的眼睛好像能直接贴在车玻璃上看向杨思光。
偶尔,在屋檐下,能看到没有了头颅的纸人,正在随风微微晃动。
这也是鬼魂为了恐吓他,而制作的幻象吗?
不,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杨思光的心跳忽然快了一拍。他也有可能在自己根本未曾察觉的时候,进入了另外那个世界——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此刻正坐在他身边,神色凝重,对他充满关切的这个“黎帛”,真的是黎帛吗?
就在杨思光这么想的一瞬间,车子忽然来了一个急刹车。他的身体重重地向前栽去。安全带猛的开在了胸口,引发了一阵闷闷的疼痛。
杨思光原本就因为情况的诡异精神高度集中,这时瞬间被吓了一跳。
“黎帛?”
而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黎帛会忽然那么紧急地踩了刹车。
事实上,就连他自己,抬头看向面前的建筑物时,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们开了那么久的车,久到甚至可以直接到邻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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