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以澄原本充满了希望的心一下就消沉了。
他双手交握在一起,抵着额头正失神,突然楼梯那里传来了脚步声。
周以澄抬起头来,眉头微动。
有人来了,但脚步声不重,咚咚咚一下一下,十分有规律,应该不是何兮。
他爬楼脚下时轻时重,时急时缓,不会这么老实的走。
家里的大门没关,不多时一颗脑袋探进来,喊了一声:“哥,你怎么没关门?”
是乔灼言的声音,周以澄道:“进来吧。”
不用他说,乔灼言已经自发换好鞋子进来了。
他从高三就猛窜个子,现在跟周以澄差不多高了,作为大学生的他已经彻底褪去了婴儿肥,俨然是个明俊飞扬的大帅哥。
“哇,做这么多好吃的!”乔灼言一进餐厅就惊叹,“你是特地给我做的吗?”
当然不是,因为他来都没有提前打招呼,只是顺嘴开个玩笑。
乔灼言不跟他讲客气,坐下很顺手地就拿起碗筷要吃饭。
周以澄起身道:“先别吃,我给你热热。”
“不用了不用了,还有温度,就这样吃挺好的。”乔灼言嘴里已经塞了一片酱牛肉,赞道,“好吃好吃,就是有点辣。”
这是何兮爱吃的辣度,他当然会觉得辣,周以澄倒了杯水给他。
“你不吃吗哥?”他动筷前,桌上的菜明显还没动过。
“没什么胃口,你吃吧。”
“哦。”乔灼言边吃边打量他,不经意地问,“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我听说你最近都没去公司。”
要知道他这个哥哥从毕业进自家公司开始,就成了工作狂,经常忙到深夜,几乎很少休息。
前几天他学校放假,本来准备一家人在酒店里聚个餐,他哥都快到了,却临时说有事,最后没去成。
这些天竟然连公司都不去了。
这实在太反常了,乔灼言想去想来不太放心,所以今天特地来这里看望一下他,顺便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事。”周以澄对他淡淡一笑,“就是刚忙完一阵,突然想休息几天。”
“哦。”乔灼言立刻附和,“你确实该休息,要多注意身体,你之前那样拼,爸爸都很担心你呢。”
乔灼言知道自己其实没问出实话来,但他不愿说,也就没再继续追根究底。
吃完饭,乔灼言一扭头,看到了客厅的茶几上,竟堆满了各种零食水果。
“哥,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吃零食了?”乔灼言走过去摸了一个桔子。
“不是我吃。”周以澄说,“有人爱吃。”
乔灼言正要剥桔子的动作一顿。
对于这个“有人”,他第一时间心领神会指的一定是何兮。
买零食都不算什么了,之前乔灼言见到过好多次他跟空气对话,就好像何兮在他面前一样。
那这次是应该就是思念到身体撑不住了,所以才给自己放个假。
算起来,那个人已经离开五年了……
乔灼言不敢触碰他的伤心事,手里的桔子还回去,然后随便找了个话题岔开了。
乔灼言本来还想多陪陪他的,可见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于是只稍作停留了会儿,就不再打扰他,背上书包离开了。
他一走,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周以澄就在这死寂中艰难地熬着,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
坐到了傍晚,他收拾了一下,起身去做晚饭。
结果最后,满桌的菜又是一口都没动。
晚上,吃过安眠药的周以澄仍是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无法入睡。
他坐起身来,曲着一只膝盖,脑袋微仰靠在床头,就这样干坐了一晚。
早上六点,周以澄下床洗漱,换好衣服准备去超市。
他要去亲自挑选新鲜的食材,做好饭,继续等何兮来。
打开门,周以澄一抬头就看到了背身坐在楼梯的那个身影。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在百无赖聊刷手机的何兮听到身后的动静,扭过头来,圆圆的黑瞳明亮清澈:“你这么早出门?”
周以澄心间的阴霾几乎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暖融融的阳光。
他快步走过去,何兮刚好站起身,他很自然地牵住何兮的手。
“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敲门?”
“没来多久。”其实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太发癫了,早上不到五点把他放出来干吗?周以澄本来就睡眠不好,他可不想这么早就把他弄醒,所以只能可惜地坐在外面等。
本来还以为今天可能见不到了,他却恰好这么早起床出门,何兮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你要出去吃早餐吗?我请你吃啊。”何兮大言不惭地说,一点也不像身上的钱全是从周以澄那里拿的。
他说话时,下虎牙总是若隐若现,惹得周以澄特别想用手指去碰一碰。
当然,他忍住了。
这人的头发和以前也不同了,因为发质硬,发丝倔强地根根支棱着,瞧着就像是一颗长了毛的小栗子。
周以澄忍了忍,这下没能忍住,抬手摸摸他的脑袋,竟没有想象中地那样刺手,摸起来很舒服。
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周以澄丝毫没有那种陌生的感觉,反倒是全身心接纳,并且疯狂迷恋他的一切。
“你先等等。”周以澄回屋一趟,在玄关的柜子里翻找,很快拿出一把钥匙交给何兮,“下回你直接进来,别傻坐在外面。”
何兮闷不吭声地盯着钥匙看了一会儿,抓过来塞进口袋里。
因为早上耽搁了那么久,这天何兮请周以澄吃了一碗面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不过接下来一连四天,何兮都有出来,而且定位准确,都是出现在家附近,都不用坐车了。
虽然早中晚不定,但是基本一天能比一天多呆半个小时。
何兮有时候会跟周以澄呆家里,有时候会一起出门逛逛。
每次何兮都能感受到周以澄的心情特别好,笑容也是晶莹明亮的,嘴上答应叫他小南,却一口一句“兮兮”的叫着,就好像真真切切地把他当成了何兮一样。
何兮享受且珍惜和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却又隐约感觉现在两人这样的相处有些怪异。
“发什么呆呢?”周以澄从身后抱住他,脸亲密地蹭了蹭他。
何兮回神,立马挣扎开来,跟他面对面站着。
因为他以前喜欢看,所以周以澄总是穿白衬衣,四年前去他的墓地准备去找他的时候,也特地换了一身漂亮的白衬衣。
今天他不仅穿着白衬衣,领口还敞成诱惑的深V,白皙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
何兮却越看越冒火,抬起双手给他扣子一颗颗地扣紧,扣到最上一颗。
周以澄由着他,捉住他扣完扣子准备撤回去的手,紧紧握住,眸光水润地将他望着。
“今天晚上,能不能留下来?”
何兮这天是晚上才出现,应该能待到十一点多。
但他肯定不能在这里过夜,不然就要在他眼前消失了。
何兮沉默地摇头,周以澄眼睫缓慢地扑闪两下,悲伤地垂下眸子。
何兮十点五十几的时候,坚持离开了。
周以澄不放心这么晚他一个人,还是悄悄地跟了上去,同时想看他每天究竟回什么地方。
结果何兮在街角转了个弯儿,等他上前时,就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了。
这天晚上,周以澄又在床上坐了一夜。
五年间,多少个无眠的夜晚,他都会不停地构想着何兮回来后的景象,他就是靠着这样的幻想熬过一天又一天。
现在他真的回来了,却不承认自己就是何兮。
一开始,周以澄猜测是他出了什么事导致记忆混乱或者残缺,所以那天晚上故意吃芒果试探。
他反应很大,站起身就给夺走了。
周以澄顿时确定,他全都记得。
没钱没手机,住在哪里也不肯说,每次只不定时地来和他呆一会儿就坚持要离开。
他极有可能又有什么苦衷不能暴露真实身份,所以这段时日周以澄只能苦苦配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能看到他,拥抱他,感受他的体温,听到他的声音,对于经历过这五年的周以澄来说,已经是一场盛大的恩赐了。
可是每次他一走,周以澄的心情就如同过山车,瞬间从天堂跌入地狱,这种严重的落差,甚至又会让他觉得比前五年还要痛苦!
周以澄垂着脑袋,双手死死抓住头发。
前几次,他还暗暗地告诫自己,他这样一定是有缘由的,是不得已的,不能为难逼迫他。
可是随着他一次次的到来,又一次次的离去,他原本就脆弱到不堪一击的身心还是承受不住了。
他不想再被这样来来回回地折磨!
十月份的清晨,透着秋日特有的萧瑟凉意。
周以澄走进浴室,站在花洒下,闭上双眼,岿然不动地任由冷水浇洒在自己身上。
何兮这天下午就来了,他熟门熟路地回家打开门,小声哼着歌走进屋。
周以澄总是会在外面客厅守着,他一来就会立马高兴起身,疾步上前来牵他的手。
可今天他都换好鞋了,屋子里还安安静静的。
客厅里没人,何兮疑惑,出去了吗?
他走到房间门口,探头往里面瞄了一眼。
周以澄正侧身躺在床上,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看到他来,安静的黑眸瞬间涌起水光。
何兮一惊,连忙走到床边坐下,用手摸他的额头。
“发烧了。”何兮脸凑近了问他,“吃药了吗?”
“嗯,吃过了。”周以澄很乖地回答,泪水无声从眼角滑落。
何兮动作极轻柔地为他擦掉眼泪:“很难受?”
“难受。”
何兮心痛蹙眉,忍不住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去医院。”周以澄抓住他的手,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你上来,陪我躺会儿。”
何兮无声叹息,又给他擦了擦仿佛流不完的泪水,脱掉鞋子上床,躺在了他的身侧。
下一秒,周以澄的手臂紧紧揽住他,沾着眼泪的唇贴在他耳旁低声央求:“别走了,好不好?”
怀里的人许久都没有出声,过了会儿抬起手臂,回抱住了他。
何兮就这样陪着他躺到了晚上七点都没有说要离开。
周以澄心中生出侥幸,他会留下吗?
周以澄抱着他的手越来越用力,仿佛要将他这样永远锁在自己怀里。
何兮抬起手摸摸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热,但温度明显降了许多,身上出了很多汗。
“起来冲个热水澡。”何兮推推他,说,“这样更容易退烧。”
周以澄磨蹭着就是不肯。
何兮用手拍打他的肩膀,柔声哄他:“你这个病人听话一点,好不好呀?”
屋子里还没开灯,光线十分昏暗,何兮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又说:“浑身都是汗,抱着也不舒服。”
隔了片刻,耳旁终于响起他闷闷的声音:“那……你不可以偷偷走掉哦。”
何兮猝不及防心里一阵酸软。
他率先爬起来,再拉着周以澄起身:“我就在浴室门口站着。”
周以澄终于拿了浴袍去洗澡了,何兮守信用地守在门口。
周以澄心里却还是很不安,冲澡的过程中,不时地向外面的人确认。
“你还在外面吗?”
“在呀。”
“你在吗?”
“我在。”
“你……”
“我在,周以澄。”
周以澄动作极快地冲好了,穿浴袍的过程中,又扬声道:“兮兮,你在吗?”
然而这次,没有了他不厌其烦地应答声。
周以澄心脏骤然一阵紧缩,他拉开浴室门,慌张地冲了出去。
满室的寂静与空荡,何兮早已不见踪影。
第九十章
再次被放出来,何兮都还没来及弄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就险些被劈头盖脸的雨水给浇懵。
他双手挡在头上,踩着路上的积水,跑到离自己最近的公交站台的候车亭下避雨。
站定后拍打着身上的雨水,还好跑得快,身上的衣服并没有湿透。
他从兜里摸出手机来,上次说好在浴室外等的,结果他突然消失,周以澄出来没看到他一定吓坏了,得赶紧先给他打个电话解释才行。
至少不能让他怀疑什么。
结果电话没打成,上次回家忘记充电,号码还没拨出去就电量不足关机了。
何兮无语地握着手机,好在刚才习惯性扫了眼日期,今天是第二天下午,间隔的时间不算长。
也不知道他退烧了没有。
何兮抬头环顾一圈。
这里不是城市街道,倒像是哪个山道,估计离家不近。
现在手机没电,无法网上约车,只能等公交了。
这种地方偏僻,公交车趟数肯定不多,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何兮本来望着眼前的雨幕出神,脑子里陡然闪过一道光,不是,这里怎么越看越眼熟?
这不是……旗山疗养院附近吗?
之前他为了完成任务,故意从裴老爷子的疗养院跑出来,当时就是停在这里,裴轻淮在大雨中开车来寻他。
他顺手把摘的紫色野花送给了裴轻淮,还故意闹腾他吵他。
当时他不知道裴轻淮对他的感情,也没太留意那一束小野花怎么样了。
或者说,隐约记得他带回去了,但是没放在心上。
应该就是因为这次,裴轻淮以为他喜欢这种小野花,之前特地摘了拿去他的墓地送给他吧。
何兮一想到这个被自己狠狠辜负伤害的男人,神色都不由有几分恍惚起来。
他微微歪头,无意识里伸出一只手,去来回拨动亭沿落下的雨水。
旁边一阵脚步声靠近,应该也是过来躲雨的路人。
何兮余光里那道人影一动不动,一开始并未在意,直到他察觉不对劲,僵硬地缩回手,扭头望过去。
沉闷摇曳的风雨中,何兮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双惊怔含泪的黑眸。
何兮身体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愕然地回望住他。
怎么这么巧,竟然是裴轻淮……
他穿着一身深色衣服,头发衣服都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右手握着一束紫色的小野花,花瓣上闪动着晶莹的水珠,明显是刚刚才摘下来的。
他胸膛急遽起伏着,眼圈通红。
突然,他脚下动了,往这边走过来。
何兮慌张无措地赶紧收回视线,恰好此时公交车来了,停在了面前。
他冒雨冲上前,一大步跨上去。
之前周以澄往他账号里转了钱,但是现在手机没电刷不了。
他正手忙脚乱地掏现金,身后有人上来了。
神魂不属的他本能地先往边上让了让,却很快意识到这个站台只有他跟裴轻淮两个人,立马抬头。
裴轻淮就在他身侧,一手拿着花,一手拿着手机。
他以前应该没坐过公交,设置了一会儿才刷码。
嘟,机器响了一声。
何兮思绪空白地望着他,手里捏着兜里翻找出来的五十元,这是他身上最小的现金了,一时不知道是该直接投币,还是该下车。
嘟,机器紧接着又响了一声。
裴轻淮明显是帮他一起刷了。
公交车关门启动了。
“……谢谢。”何兮匆匆地说了一句,只能转身往后走去。
车上没有其他乘客,位置都是空的。
何兮坐在靠左的单人位上,眼尾扫到裴轻淮坐到了右边,两人之间仅仅隔着一条过道。
他为什么跟上来?刚才那个眼神,难道也认出来了吗?
太奇怪了,他现在跟以前长得完全不一样,怎么一个两个见到他都能察觉到呢?
何兮知道裴轻淮一直在盯着他,他偏开脑袋,看向被雨水敲打的车窗。
“为什么看到我就跑?”裴轻淮突然开口了,声音明显是压制哽咽后的低沉沙哑。
何兮抓着手机的手紧了又紧。
本来想装作不知道在跟自己说话,可心头酸涩,还是没忍住回过头去看他。
“……你在跟我说话吗?”何兮强自镇定地对上他红通通的眼睛。
他表情是那样苍白脆弱,看着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看到我就跑?”裴轻淮没有回答他的明知故问,又执着地问一遍问,“你就这么怕我?”
何兮以前确实有点怕他,他一靠近,心都会跟着紧绷起来。
但是死过一次后,跳出了当时的那个处境再回头去看,才发现,那种害怕不敢靠近的心情已经淡了。
何兮艰难地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我不是看到你跑的,也不是怕你,我只是要坐车。”
他慌张跑开,是跟瞒着周以澄的理由差不多。
他怕自己不小心暴露,怕让他白白高兴一场,徒增伤心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