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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观(木三观)


胸口处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仿佛有无数把利刃在同时切割。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咳出一口鲜血,落在红色的婚服上,倒也看不出形迹来。
狐子七紧咬后槽牙,强忍住胸口传来的阵阵疼痛,调息凝气,平复体内紊乱的真气。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反复数次,那股狂涌的真气终归慢慢归于平静。
他也终于能活动自如了。
他呼了一口气,撩起帘子,却见自己所坐的乃是一架喜轿,抬脚的却是八个身形僵硬的轿夫。
狐子七一眼就看出来,这八个应该是傀儡。
喜轿前后,簇拥着一群同样呆滞僵硬的傀儡,毫无节奏地吹动着唢呐,发出阵阵刺耳而又单调的乐声。
这些傀儡身上散发着青衫男子那特有的气息,如那团讨人厌的绿云如出一撤。
可见,应当是青衫男子用魔气所化。
狐子七见了这些,却觉庆幸:还好,都只是傀儡,那个死癫公本尊不在这儿。
狐子七看到东源也不在,便猜测,青衫男子应该和东源一起在礼堂里等自己。
按照婚俗,狐子七的花轿到了礼堂外,便会被东源背着下轿。
狐子七可不敢想象,自己要真的被东源背出来了,后面被明先雪知道了,会是怎么样的泼天大醋!
狐子七便想着得立即跳下轿子来。
那个青衫癫公他是对付不了,但难道这几个傀儡,他还打不过吗?
他大小也是个仙啊。
这么想着,他便要行动,却不料,突然间一阵凉风袭来。
这风凉得有些不对劲,森森的,带着莫名的阴劲儿。
只见这风吹过,前头那些吹唢呐的傀儡们化作缕缕飞烟,如同被风卷走的尘埃,消散在月色里。
风势不减,刮到轿子处,那些抬着轿子的傀儡也未能幸免,立即化作灰烬,湮灭得无影无踪。
看着这一幕,狐子七心下大骇。
扛着花轿的轿夫们消失了,这轿子眼看着要跌落,狐子七身子一歪,满以为要落到地上,却不想,屁股却落在一个软垫子上。
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坐到了一辆极其豪华的轿辇之中。
这轿辇装饰得金碧辉煌,光芒四射,晃得狐狸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身上那套潦草的婚服也被换掉,穿得极华丽的一套新婚服。
衣料柔软如云,刺绣亮若繁星,是人间不能有的仙品。
狐子七正满心疑惑与忧虑,轻轻撩起帘子的一角,眼前的景象瞬间让他惊呆了——拉车的并非是寻常的马匹,竟是四只色彩斑斓的鸾鸟。
四色鸾鸟振翅而飞,带动鸾车一路升腾,腾云驾雾,祥云缭绕,仙鹤齐鸣。
这阵仗,可谓是神仙成婚的规格了。
这车架正冲到半空之中,却隐隐见前方一团绿云凝聚,煞气逼人。
狐子七心下一紧:又是那个死癫公!
眼见那团绿云凝聚成一团厚重的云雾,如同山峦般巍峨,不容置疑地阻拦在车架去路上。
狐子七不觉想起之前深陷云中,不能脱离的那股子压迫感,一阵心悸。
狐子七正自忧虑,却不想,又是一阵凉风,不知何处吹来。
那风轻轻一荡,刚刚还巍峨如山的绿云,瞬时就如烟一样散了。
狐子七仰脸看清,云团破散,便露出一轮清冷的圆月。
这样月色,立即叫狐子七想起了一个人。
就像是回应他的念头一般,鼻尖又缭绕起那熟悉的香气。
狐子七的心一下狂跳起来,脸上带着笑,高高兴兴地坐回车架之中,又整了整鬓角和衣领。
须臾之后,这车架便划过云层,然后又慢慢向下,落在某处。
狐子七的心,也随着这车架一起稳稳落地。
他端坐在车内,眼眸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紧紧盯着眼前的帘子,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布料,看见帘子背后的人影。
须臾,帘子被掀起。
映入眼帘的,正是他所熟悉又期待的那个人——明先雪。
却见明先雪一身红衣,越发显得双腮似雪,双目如墨,清俊得像那白雪皑皑的未晴山。
狐子七看着明先雪,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正要说什么,却见明先雪先开口了。
明先雪问:“你这么高兴,是因为见到了我吗?”
狐子七毫不犹豫地答道:“这是自然!”
明先雪笑了笑,转过背来。
狐子七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到了背新人出花轿的环节了。
狐子七轻轻地靠了上去,微微俯身,双手充满信赖感地环上了明先雪的肩膀。
狐子七的腿弯被勾起,身体一轻,便被明先雪带出了轿辇。
却见外头圆月当空,眼前彩云飘飘,不知去向何方。
狐子七不觉疑惑问:“这儿是哪里?”
“这儿是云门外。”明先雪答道,“我们不是约好了,要在这儿迎你过门吗?”
狐子七一怔,想起了七日云门之约。
他不觉愧疚起来,说道:“实在对不住,我不是有心失约的……”
他正要解释缘由,却听得明先雪笑道:“这不重要。”
“不重要?”狐子七愣了愣,看着明先雪。
却见明先雪脸上带着一种慷慨的豁达。
这种神情从未出现在明先雪的脸上过,但配着他此刻凝睇狐子七的眼神,竟使得这种豁达,反而近似一种最深的执念。
狐子七抿了抿唇,却忍不住又问道:“那你……你可有被天雷惩罚?”
“天雷?”明先雪想了想,答道,“那已经不疼了。”
狐子七听了之后,心疼得无以复加,又道:“是我不好。我竟没想到这一层。我那天原是为了去寻你,才贸然下界……”
明先雪温柔地回头,看着狐子七:“我说呢,原来是这样啊。”语气好像也是十足的豁然开朗,“我的小七怎么会负了我的约呢?”
狐子七见明先雪这样,点了点头,却还是怕有什么误会,继续解释说:“我被一个不知什么来头的男人抓住了,他神经兮兮的,把我和东源抓住了,琢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诡计,似是想把九青引出来。”
说罢,狐子七瞅着明先雪的脸色,但见明先雪还是温和微笑,便又继续道:“他为了引起九青的注意,对外界乱传消息!竟然连我和东源要私奔这样荒谬的话都能拿传出去!你该不会也听信了这样的传言吧?”
“我是听说了,才知道要去哪里找你。”明先雪温和道,“当然,这样的话,我也是不信的。”
狐子七听到这话,才算松了一口气,连连颔首:“你没信他就好。”
说罢,狐子七又小声说:“幸亏你来救我,让我解了困。但也不知……东源那边怎么样……”
狐子七贴在明先雪背上,便能很敏锐地感到明先雪的背肌紧了紧。
狐子七一下就想到,自己关心东源,把明先雪给弄醋了。
狐子七的话到嘴边,连忙拐了一个弯,继续道:“不过也不关我的事!只要我有你,一切就够了!”
明先雪笑了笑,也不知是否满意他的回答,却说道:“九青和庆郢殿殿主都去了,你不必为东源而挂心。”
狐子七听到这话,果然放心了,但嘴上还是说:“我挂什么心啊?我心里只有你!”
明先雪笑笑:“小七还有什么话想问,尽管问吧。”
狐子七看着明先雪柔若春水的笑容,莫名的警惕,不敢掉以轻心,只一脸忠正的诚恳,道:“还有一问!”
“你说。”明先雪耐着性子说。
狐子七眯起笑眼:“我们什么时候拜堂啊?”狐子七拿脸颊蹭了蹭明先雪的肩膀,“我都等不及要和你成亲了。”
此刻,明先雪脸上方肯浮现真正的笑意。
但见明先雪脚步一迈,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云海苍茫之中,竟分出了一个黑森森的洞,不知通往何方。
狐子七好奇问道:“这儿是去哪儿?”
明先雪答道:“我们的新家。”
明先雪身形往下一沉,二人同时急促下坠。
狐子七紧紧贴在明先雪的背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与明先雪一同坠入那茫茫未知的幽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狐子七感到身体停止了下坠,依然紧紧贴在明先雪的背脊上。
狐子七举目四望,从明先雪的背脊上跳下来,发现彼此站在一个陌生的城门外:“这里是……?”
明先雪笑着回答道:“这儿是我特地为我们挑选的地方。由于我是邪异,不便在人间随意行走,所以便在这鬼域之中寻得了一座城池,作为我们的居所。”
狐子七微微颔首,觉得也并非没有道理。
明先雪却说道:“不过,你若是不喜欢鬼城,更喜欢人间的话,我也可以想办法。”
狐子七心里可怕死了明先雪的“想办法”,谁知道这毒娃娃会想出什么办法啦!
还是顺着他来吧!
狐子七一边想:现在我倒是出息了。
从前只听说人要顺毛撸小兽的。
现在轮到我这禽兽要顺毛捋大人了。
忽见一只白鹤翩翩飞来,轻巧地落在城墙之上,竟口吐人言,高声宣告:“恭迎城主夫人!”
随即,城门轰然洞开。
明先雪拉着狐子七跨步入城门。
狐子七抬眼一看,却见鬼城之内,张灯结彩,一个个鬼怪都穿戴整齐,就是有些死无全尸的厉鬼,也用泥土装饰,弄出一个有头有脸、四肢齐全的样子,头发上还簪红纸花,要多喜庆有多喜庆。
狐子七眯起眼,仰头一看,便见人间的一轮白月投到鬼域,成了圆圆的、鲜红的一块,如血迹挂在乌黑的天际。
这圆月把血色清辉落在百鬼脸上,勾勒着他们满脸笑容。
若是不能笑的鬼,也用泥土抹出了笑口,嘴巴咧起,大张着,声声道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恭祝城主与夫人大婚之喜!”
话音刚落,众鬼便伸手,放飞一轮轮的红灯。
这些红灯在夜色中飘飖直上,宛如点点繁星,与那轮血月交相辉映。
狐子七愕然,半晌问道:“我是夫人?”
明先雪答道:“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当城主。”明先雪顿了顿,笑容在满城红光中多了一分平常没有的艳丽,“我当夫人,也是极情愿的。”
狐子七连连摇头:“我可不敢当!”
说罢,狐子七忍不住又问:“这鬼城原本的城主呢?”
明先雪答道:“自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狐子七也不问了。
狐子七只和明先雪并肩而行,在百鬼的簇拥下,上了高台。
楼阁高耸,月映血色。
明先雪转过身,缓缓伸出右手,肃然宣誓:“苍天在上,日月为鉴,我明先雪愿与狐子七结连理之缘,岁月共渡,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情如日月,天地长存,永矢弗谖。特立此契,以明吾心。”
狐子七望着明先雪,伸出自己的右手,放在明先雪的掌心上,也认真回应:“苍天在上,日月为鉴,我狐子七愿与明先雪结连理之缘,岁月共渡,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情如日月,天地长存,永矢弗谖。特立此契,以明吾心。”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一同转身,面对着那轮血色的圆月。
他们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跪下,对月而拜。
狐子七是得道修行者,自然就感觉到契约的成立。
那轮红色的月亮,仿佛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着他,也审视着他,警告着他:只要他背弃誓言,就会被这无穷的鲜红吞噬。
狐子七却没感到畏惧,只有一种荒谬又古怪的幸福盈满胸口,让他感到温暖。
礼成,狐子七和明先雪走进洞房。
在烛光的映照下,明先雪脸颊看着幽幽的泛着冷白,又微微透红,叫人想起窗子外的那轮月。
狐子七拿起合卺酒杯,对明先雪道:“婚契已成,你再不必疑我了。”
明先雪微笑,与他把合卺酒一饮而尽,嘴唇变得湿润了些,却更有些贪嗔的渴求了。
二人自然而然依偎在一起,狐子七靠在明先雪的肩上,听得自己那颗心跳得极急。
急得都不像自己的了。
狐子七一扬起脸,吻就如雨丝一样降下了。
帷帐垂落。
红烛整夜燃烧,蜡渐渐被烧得柔软,宛如初春的冰雪在暖阳下缓缓消融,从烛顶缓缓滑落,形成一道道细腻的珠链,然后粘腻地滴落在烛台上,一朵朵的,像珊瑚色的花,又像凝固的血液。
狐子七和明先雪新婚燕尔,自然是如胶似漆。
连着不知多少天没有离开阁楼,红烛换了一盏又一盏。
直到这日清早,狐子七懒洋洋地起来,头发散乱。
明先雪殷勤为他梳妆,把他的头发拢得整齐,甚至连九条尾巴都料理干净,不那么黏糊糊了。
狐子七轻哼两声,把手搁在台面上,笑盈盈说:“大家都说新婚要画眉的,你替我画吧。”
明先雪没有和他分辩可有这样的传统,只是说:“小七容貌绝色,再施粉黛就是画蛇添足了。”说罢,明先雪打量了一会儿,说,“倒是可以点一点朱砂。”
说罢,明先雪拈起朱笔,往狐子七眉心点了点。
狐子七只觉,一股柔软的触感从眉心传来,仿佛是毛笔延伸,从眉心一直碰到他胸膛里安放的那一颗心。
那颗心脏怦怦悸动,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流遍全身。
狐子七把头靠在明先雪肩上,从窗户望出去,却见鬼城也是热热闹闹的,不输给人间。
狐子七便笑道:“我能出去逛吗?”
明先雪温柔回答:“夫人想去哪里都可以。”
就像是成了婚契之后,明先雪果然放了一颗心。
他再不痴缠追究狐子七的行踪。
真正是狐子七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不会过问什么,又随便狐子七交朋友。
狐子七爱几时出门就几时出门,爱几时回来就几时回来。
鬼城和人间、天界都不一样,狐子七有新鲜感,也爱在外头逛。
鬼域的月光是艳丽的,太阳却很冰冷,明明是亮得晃眼,却透不出一丝温暖,就像是一块被光照着的冰。
狐子七在这日光下走了几步,便觉得凉飕飕的。
前头便有一个青面獠牙的卖货郎笑吟吟地给狐子七递了一把伞:“夫人,白天怎么也不打伞呢?”
狐子七接过这把红彤彤的油纸伞,果然觉得日光也有了暖意,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他看着卖货郎,笑着道谢:“多谢你了。”
卖货郎笑着拱拱手,随后又继续叫卖,倒没有和狐子七多说什么了。
狐子七则撑着伞,继续闲逛。
他最近也爱去一个烤鸡摊子,那摊子的烤鸡皮酥肉嫩,香气逼人,是很好的口味。
做烧鸡的小贩是一个无头鬼。
但据说,因为狐子七来了,城主说夫人胆小,便严令所有鬼都得人模人样,日日检查仪容仪表呢。
因此,这小贩日日戴着假头做菜,十分不得劲。
有时候,小贩烤着鸡,脖子上的泥浆受热融化,那头还会掉下来,还得劳烦狐子七帮他满地捡头。
狐子七逛熟了这个鬼城,却也不提外出,只是偶尔会有些百无聊赖地坐在城墙,看看外头。
明先雪便来到他身边,说道:“夫人可是想要去外头?”
狐子七托着腮,笑道:“是有一点儿。”说罢,狐子七歪着脑袋,“但怕城主大人担心,我就不去了。”
明先雪掸了掸衣袍,笑道:“我只担心夫人不开心,除此再没有别的了。”
狐子七睁着眼,仿佛有些不敢置信:“你果然愿意放我一只狐狸出去溜达?”
明先雪握住狐子七的手,说:“你不是说了么,你天性喜欢自在。我若拘着你,反而是把你推出去。”
狐子七倒感意外,笑道:“看来,这婚契还真的能给你安全感。”
明先雪微微一笑,笑容像鬼域的日光明媚。
狐子七收拾收拾,便要离开鬼域,走的一路,鬼们都十分不舍。
卖货郎给他送了一大把伞,烤鸡小贩给他送烤鸡,脂粉局的小娘子还给他塞了一盒香粉……
狐子七笑着一一把这些收进包袱,高高兴兴地出了城。
城门豁然打开。
狐子七跨步出城,回头看去,却见城墙之上别无他人,只有一只白鹤单腿立着。
狐子七看他看得久了,那白鹤还似不耐烦地展翅飞起,盘旋而去。
狐子七想了想,也不多说什么,只一展身法,飘然而上,脱离了鬼域。
他消失后,城门便轰然闭上。
这大门一关,关掉的似不仅仅是这城池,更是这城池内的热闹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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