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犯了哮症,”赫连诚收起药瓶,盯着卢秉武的眼神不掩愠怒,“所幸带了药,否则发作起来可不比你兄长要好受!”
“我代家兄向二位赔罪,”卢秉武心知这份诏书于谢元贞而言大抵十分重要,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可辩解的,“打骂都随二位,我绝无半点怨言!”
谢元贞听罢突然又咳嗽起来,掩唇的帕子隐隐见血丝。
卢秉武冲上前,“柳兄!”
“卢大人,若是打骂有用,这天下也不会分分合合如此之久了。”赫连诚一哼,字里行间已是九成九的怒气,“我不瞒你,这份诏书事关濯缨性命,如今毁于一旦,你们拿什么来还!”
“我!”卢秉武哑口无言,一挥衣摆直身下跪,拱手向二人代兄请罪,“要我卢秉武上刀山下火海,只消二位开口,我绝不犹豫!”
“旁的先不论,”赫连诚一边把着谢元贞命门,一边质问卢秉武,“可我们总得知道,令兄为何非要毁了这份诏书吧!”
……诏书落水,修复本就不易,”卢秉武能忍受旁人打骂自己,却半点不能动卢秉文,说着他也来了气,“我知赫连大人盛怒,却也不必如此诋毁家兄!”
“诋毁?”赫连诚哼笑,“修复之前令兄已让濯缨做过一次抉择,何为诋毁?若令兄早知无法修复,彼时为何又要强装成竹在胸!”
“我!”卢秉武赫然站起身,他也不是任人诬陷的软柿子,“总之家兄绝非如此阴险之人!”
“事已至此,”怀中谢元贞脸色苍白,额头不断起了冷汗,两厢发病,谁也不能拿病人说事,赫连诚紧跟着抱他也起了身,“看来卢大人也没有多少诚意,权当我赫连诚此前看错了人!”
“我当真不知家兄今日为何一反常态!”卢秉武看见谢元贞这样,到底心里不忍,“你们——”
可赫连诚已经带人大步流星出府去了。
工州渡口,赫连诚摸着谢元贞仍旧有些苍白的脸颊,嗔怪道:
“做戏也要如此逼真么?”赫连诚手下用劲,想捏他脸颊的肉,可几番捏不起来,他不由叹一口气,“方才吓死我了!”
“什么做戏?”谢元贞眯眼,抚上他的手,却是要问他的罪,“赫连大人,我的诏书没了,你可得赔我。”
“可你不是要我就够了?”赫连诚与之十指交握,附耳呢喃,“柳大人说话不算话啊?”
“在朝为官,哪个狐狸嘴里有实话?”谢元贞不再多言,松了手踏上回京师的船,“等你的信。”
赫连诚没等到船开,谢元贞也催他回去,卢府那边还牵着要紧事,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半路赫连诚突然停下脚步。
“主子?”刘弦问。
“你速回师戎郡,”赫连诚负手站在刘弦身前,声音冷峻,“调五百人来。”
“咱们没有安都督的谕令,”刘弦一愣,犯了难,“私自调兵出师戎郡,日后会不会被参一本?”
“我可没说调的是兵。”赫连诚转过眼角,叫他自行体会。
“属下明白了!”
吩咐完,赫连诚孤身又潜回工州刺史府,卢秉文的院子。
洛都城灭后,物是人非,卢秉武以为一个朔北皇商,一个江左人士,断断不会知道当年中书省有位卢姓中书监,此举也算是对他们的信任。
但如今诏书被卢秉文毁了,先前两厢隐瞒的账一笔勾销,主意既是赫连诚出的,他答应柳濯缨,诏书是否存留,中书监有何隐情,一一都要查明白。
入夜,宅院僮仆侍婢进进出出,有几盆水颜色暗沉,不知是旧伤还是呕血。卢秉武一直在床前守着,不知不觉一夜过去,临近天亮的时候才出了房门。
卢秉文似乎不喜欢人伺候,除了大夫,也只有亲弟弟能近身照顾。赫连诚从廊子翻身下来,由窗缝往里面瞧——
他竟自己下了床。
这旧疾起得凶险,卢秉文脚下虚浮,昏暗中也能瞧出这人一脸青白,毫无人色。赫连诚静静观察着他的动作,以为他这是要喝水,可他一步一顿,绕过水壶,却是径直往床对面的柜子去,从里面拿出一只锦盒。
机械手伸进去,拿出来的两卷纸张。
卢秉文站在昏暗的角落里看了一会儿。咳嗽两声又慢吞吞挪到原先那张桌案前坐下。
赫连诚这才看清他脸上已挂着两行清泪。
天光渐亮,卢秉文不点灯不熬油,提笔极其认真,写满一张新纸,顷刻笔落书成。就在赫连诚拿不准他是要换诏书还是做别的。
下一刻他赫然就见卢秉文颤抖着抓起一把锋利的工具刀,正对准自己的胸口——
卢秉文要自杀!
赫连诚破门而入,捏了石子先打飞那把工具刀,可房中布满暗器,情急下赫连诚不及避让,一时间全冲着赫连诚而来。
铃铛大作,卢秉武狂奔而来,眼见竟是去而复返的赫连诚,登时横刀指向眼前人,怒发冲冠,“赫连诚,你擅闯刺史府,意欲何为!”
“擅闯刺史府,”赫连诚飞身躲过又一轮暗器,指着案桌那张纸,“若非我就在这儿,令兄这会子早已凉透了!”
说着他不耐躲避,抽刀一个横劈。
书架坍塌,字画机巧应声而裂,房中有如刀兵过境,卢秉武生怕兄长受伤,抱起人就要往外跑,经过的瞬间正扫过那一纸遗书。
赫连诚没说谎。
“天罗地网啊卢大人,”赫连诚收刀,抽出卷轴与那两份修复如初的诏书,在半空挥道:“诏书不是说被毁了,那此刻这些又是什么?卢大人问我赫连诚意欲何为,那么令兄呢,令兄又是意欲何为!”
“什么?”
卢秉武想去看,又被怀中人拦住,卢秉文左手刚握过工具刀,方才又被割伤,眼下正淌着血,一下沾上卢秉武的手,他眼睛一红,忽然调转枪头去骂兄长,“卢卧云,这么多年人都死绝了,你这般放不下又有何用!”
卢秉文眨了一下通红的眼睛,眼泪就大颗往下掉。
他说不出话,亲弟的指责他只能全盘受着,
他也活该受着。
“兄,兄长,我不是故意的!”卢秉文一掉泪,卢秉武的怒气又转了慌乱,他紧张地给人擦掉眼泪,放轻声音,“这份诏书,是不是就是当年那份?”
“什么当年?”赫连诚抓到话中漏洞,“我人都在这儿,二位难道还要瞒我?”
“你又不是谢家人,”卢秉武转头怒视,周遭一片狼藉,都化作此刻他的怒气,“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要当着谢家人的面,”赫连诚眼睛一眨,双手交叠于腹前,“那白日你怎的不说?”
“你说,”卢秉武后知后觉,“你说柳濯缨?”
他猛地回看兄长,只见他闭上眼,一个劲儿闷声掉眼泪。
卢秉文果真一早就认出来了。
“上苍有眼,”赫连诚盯着兄弟二人,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洛都谢氏仍存一脉,可令兄又是谢中书的谁?”
“他谁也不是!”卢秉武气急败坏,仍不肯坦诚以待。
“此事已起,今日说不清楚,”赫连诚眼珠一转,解铃还须系铃人,“你难道能一辈子寸步不离守着你兄长吗!”
“有何不可!”卢秉武抓着卢秉文的手,死死摁住伤口,“这么多年我都守下来了!”
“可方才你就没守住,”赫连诚叹息:“卢大人,令兄是活生生的人,人不是物件儿,不能一辈子拷在身边,他想做什么你不该拦着,你也决计拦不住!”
“我!”
“这诏书不光事关你兄长的命,方才我就说过,”赫连诚加重三分,卢秉武的兄长重要,谢元贞也一样重要,“它也连着濯缨的命,你又凭什么占为己有!”
“我便是占为己有,”卢秉武是铁了心不肯说,此刻眼神已冷下来,这是要杀人,“你又能奈我何——来人!”
“主子,”有个僮仆跌跌撞撞闯进来,“外头有人领着一队士兵说,说要见您!”
“原来赫连大人还有后手,”卢秉武冷笑着将兄长放下,提刀站起身,“怎么,今日是要将我卢府夷为平地?”
“主,主子。”僮仆怕卢秉武提刀就要砍人,赶紧跪下来又补上后半句:“那领头的就是方才那位柳大人!”
……卢秉武后槽牙轻动,半晌才愤愤道:“请他进来!”
前院一阵躁动,果真是谢元贞带着一批精兵进门,赫连诚迎上来,瞧他后面却没跟着刘弦。
“柳大人,”卢秉武一同走出,府兵与其拔刀对峙,他站在最前,视线在两人之间回转,“你们这是算好的?”
“这些乃是在下府中家兵,不过是怕外子身陷险境,情急之下迫不得已。”谢元贞见赫连诚无恙,躬身先行过礼,“还请卢兄莫要见怪。”
卢秉武不屑,“哼。”
谢元贞却没起身,径直道:“在下本名谢元贞,乃中书谢泓四子。卢兄,这诏书既是我父亲亲笔所写,父债子偿,令兄有何仇怨不满,不如冲我这个做儿子的发泄,但这诏书的来龙去脉,今日我定要问个明白!”
“你们!”卢秉武简直难以置信,下一刻又见卢秉文走出来,赶紧扶着他,“兄长!”
卢秉文却冲弟弟点了头。
院中偏房,四人换了地方,各自重新介绍——
“我兄长是光平三年就任的中书监。”
赫连诚神色一凛,“那他是谢泓的——”
“是门生,是故吏,”卢秉武捏着卢秉文微微颤抖的手,“亦是景仰者。”
永圣元年,天子继位当夜。
“老师,您怎的还不下值?”中书省只剩卢秉文与谢泓,他等了许久,难得见老师挑灯处理公务,于是解下自己的披袍道:“入夜风大,一会儿披学生的披袍出宫吧。”
“关门。”谢泓吩咐。
卢秉文觉得奇怪,但没有多嘴,躬身道:“是。”
大门关上,谢泓紧接着一句:“帮为师研墨。”
于是卢秉文又帮着研墨,只是研墨时偶尔看到纸上内容——
落款罪臣谢泓,
竟是一份罪己书。
磨墨的双手隐隐颤抖,白纸黑字,谢泓亲笔所写乃是皇室内乱,身为大梁中书令,他是如何联络外敌意图吞并大梁江山,而后如何挫败,又如何助弑父的永圣帝夺位。
桩桩件件骇人听闻,令人发指。
“老师!”卢秉文震颤不已,“您写这个做什么!”
“隔墙有耳,”谢泓头也不抬,低沉的声音在偌大的厅堂回转,“昧着良心的事已经做了,可我始终没有勇气披露这一切,便只有一笔一画写下来,以待来日。”
书就,谢泓终于抬眸看向卢秉文——
“中书省这几个,唯有你老家不在洛都,”谢泓殷切地看向卢秉文,岁月在他眼角留下痕迹,眼中那抹希冀却不减分毫,“卧云,你敢不敢带着这份东西走?”
“老,老师!”卢秉文跪下。
“洛都的天刚变过,”谢泓伸手去扶他,“可我有预感,大梁的天马上就要变了。”
“老师——”卢秉文抬眸,眼中已含热泪。
“卧云,”谢泓一字一顿,“你可愿意?”
……师,这么明晃晃地带出去不安全,”良久,卢秉文坚定答道:“容学生掩饰一番。”
谢泓仿佛遗愿了却,起身向卢秉文深深一躬,“请受谢泓一拜!”
卢秉武说完这一切,卢秉文激动难以自抑又昏死过去,这些话他憋在心里实在太久,作为学生,卢秉文不愿恩师遭世人辱骂,何况今日带这份诏书前来的又正是他的亲儿子。
他如何忍心?
可罪己书字字句句又是铁证,谢泓有负高祖所托,有负大梁臣民,卢秉文选择隐瞒一切,却始终良心难安,所有情绪终于在见到谢元贞的那一刻轰然崩塌,所以他一醒来便义无反顾要以死谢罪。
可谢元贞对这一切坦然接受,他没想过要替先君隐瞒,即便先君有罪,即便先君受世人景仰已久。
“令兄这究竟是病还是伤?”谢元贞站在院中,终究是谢家人对不住他,谢元贞身为人子,同样心有愧疚。
“中书谢泓统管京师巡防,谢泓让兄长扮作侍卫模样,假借追胥之名,本已经送他到西城门口,”卢秉武扶手攥拳,彼时兄长倒在家门口的惨状他历历在目,回忆起来皆是痛苦,“可突然有一批大内羽林郎赶来,说大内遭窃,急令京师府尹立刻严查各城门关卡,务必抓住盗贼,就在这个当口,他们偷偷换走了原先那支出城队伍中的兄长。”
“羽林郎,”赫连诚垂眸思忖,“那是慕容裕?”
“他们抓兄长回大内,却没有交与永圣帝裁决,而是径直带入了暴室,”卢秉武摇头,不敢确定,且依他们隐秘的行事作风也不大像,“不过审他的人正是永圣帝身边的郑蕃。”
赫连诚与谢元贞对视。
“那么令兄如今这样,”谢元贞犹豫道:“便是大内审问时受的伤?”
“郑蕃原打算杀了兄长,”其实关于这点,卢秉武始终没想通,“可似乎是绞杀他的寺人手下留情,不仅如此,还瞒过郑蕃,事后又偷偷将人放了出来。”
暴室的寺人只管行刑,便是卢秉文不该杀,东窗事发也怪罪不到他的头上,谢元贞略思忖,又问:“令兄可记得那寺人的模样?”
“兄长只模糊记起那人年纪比郑蕃要大,”卢秉武摇头,“中书省虽在大内,兄长却无心职责之外,他也不擅于同这些寺人打交道。且他刚回来时早已神志不清,更说不了话,后来慢慢恢复记忆,能想起一个郑蕃已实属勉强。”
“你怀疑是韩寺人?”赫连诚忽然问谢元贞。
“可韩寺人已死,”谢元贞喃喃,随即躬身又道:“罢了,今日周折实非我与扶危所愿,只是诏书我一定要带走。”
“兄长不愿交出罪己书,无非是不愿恩师遭世人唾弃,”卢秉武倒不是不愿意,只是他由兄长口中得知谢泓待人接物之风,对谢元贞的做法实在感到不解,“你身为他的亲儿子,难道——”
难道反而甘愿世人重新审判中书谢泓,重新审判洛都谢氏?
“你方才也说了这是先君遗愿,”谢元贞侃然正色,斩钉截铁,“是功是过该由史书后人评定,我能藏一时,我却藏不了一辈子。”
“可谢泓罪名一旦昭告天下,”卢秉武向前踏出一步,紧追不舍,“你以为你还能独善其身?”
“令兄若是想要独善其身,”谢元贞接过赫连诚手中诏书,与卷轴重归一体,“当年又何以会答应先君所求?”
工州渡口,赫连诚望着谢元贞的脸,心中感慨万千,似乎在谢元贞的身上,有某处正在悄然转变,他强打起精神,笑道:“这下你是真上船吧?”
“扶危无恙,”一切尽在不言中,谢元贞点头,“季欢也可安心回去。”
两人惜别,赫连诚目送船只远去,方才压制的火却正要发作。
其一是因为刘弦没听他的命令,任由谢元贞带兵闯入卢府,其二则是因为罪己书所写内容。
那段关于谢泓意图联络莫日族却没有成功的寥寥几字。
刘弦感受到赫连诚周身的寒气,跪下道:“主子恕罪!”
“季欢要把带兵闯府的罪责往自个儿身上揽,”赫连诚声音低沉,依旧背对他, “你就这般由着他胡来?”
“主子与公子同心同德,夫妻本是一体,今日无论是谁带兵进卢府,卢大人都不会将主子撇开干系,”刘弦眼珠子一转,谢元贞是赫连诚的软肋,此事刘弦知晓,卢秉武自然也是心知肚明,说着他还嘿笑道:“主子放心,这锅还在您头上。”
听到夫妻一体,赫连诚就是有一肚子火也骂不动了,他抬脚往师戎郡的方向,又摔下一句:
“传信给念一!”
第120章 炸药
入夜, 谢懋功下值,酒气满身回了宅院屋中。他哼着小曲儿脱了外衣,正要坐上床榻去脱鞋, 床榻陡然一动, 身后飘过一道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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