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由不得闵容舒装聋作哑。
闵容舒一副猝不及防,赶紧躬身作揖,“下官见过裴将军, 这书是主上吩咐送去太极殿的。”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寺人,两两各抬一箱子, 看起来还不轻。近朱者赤, 永圣帝如今倒是越来越有明君贤主的架势了。
“原来如此,”裴云京故作谦虚,“我是个粗野武夫,平日只懂舞刀弄枪, 方才我见柳大人与荀大人一道去秘书局, 心里就忍不住有些羡慕。”
闵容舒当他也想来沾沾书香气, 陪笑道:“裴大人谦虚, 若是您来, 似柳大人那般借上十本八本的自然也无妨。”
裴云京顿时作惊讶状, “柳大人才高八斗, 竟然还要看这许多书?”
一旁的太医令一直低着头,闻言眼角微微向裴云京靠了靠。
“所以说要论清谈, 当朝无人能与柳大人匹敌,”裴云京有一句没一句,闵容舒摸不准他目的何在,硬着头皮也得奉承,“柳大人每每光是挑书就要许久,下官都怕这秘书局够不上柳大人的眼界。”
“能入柳大人眼的,想必不是凡俗,”裴云京终于闪过一丝精光,语调渐缓,“若是拿来我看,怕是都认不全那上面的字儿。”
裴云京半道上截人自然不是为闲话家常,闵容舒顿时反应过来这是要套话,端出来的三分笑意里都掺了谨慎二字,“这个下官倒也不曾留意,想来左不过是与玄学有关的典籍吧。借条都是局中秘书郎们在批,下官不过偶尔听他们提过一嘴。”
说着他往太极殿的方向瞥了瞥,“这主上还等着下官送的书,裴将军——”
裴云京终于让开道,“闵大人先请。”
先是柳濯缨,后是闵容舒,裴云京忽然想到什么,“太医令——”
太医令颇为识趣地啊了一声,“裴大人方才说什么?”
裴云京不由笑了,穿过宫门,边走边找话,“说来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太医令。”
太医令忙摆手,“不敢,裴将军请说。”
“我率兵去岭南,曾在山中见到一种草药,形似伯叶而细长,状拳挛又如鸡足,高约三五寸——这是何药?”
裴云京一直记得那日在柳府所见的怪异药材,甚至那一箩筐中的其他品类,也在当夜便手抄一份留存下来。
要说这个大司马人如其姓,向来一派弱柳扶风,当年传闻谢泓四子谢元贞正是如此。不过裴云京的推测终究没有实证,在岭南他拿着残方问过军医,军医看过便说这方子不像治病调理,用药反倒十分凶险。
太医令听罢思忖片刻,问:“敢问裴将军,此药能否开花,可否结子?”
裴云京说自己在岭南所见,但到底不知那小郎君是从哪里采摘而得,于是不得不摇头,“不知。”
这一句几乎就是露了馅儿,太医令捋了把胡子,眼睛微眯,开始胡诌,“这个下官便不敢贸然断定,普天之下药材何其多,若非记载于古籍之上,恐怕也只有那江湖郎中才能分辨一二。”
“古籍——”裴云京喃喃念道,最后一重宫门眨眼穿过,车驾前,他命人扶太医令上车,自己则翻身上马,低声一喝:“走!”
护军府,裴云京引太医令到李令驰所在的宅院时,迎面正撞上出来的李凝霜。
“二小姐怎的回来了?”裴云京有些惊讶。
这倒不是裴云京做贼心虚,只是自从南迁至于铎州境地,逢年过节李凝霜也不愿回家,常年就待在那奉仙观中,常年与青灯古刹相伴。除却奔丧,即便当年商讨家中姊妹何人入宫这等大事,一样是也在仙人座下,长明灯前。
裴云京望着这张清冷消瘦的脸,似乎想从中揣摩出些蛛丝马迹。
秋来气爽,微风轻起,李凝霜径直对上他的目光,半点温度也无,“再不回来,怕是见不上父亲最后一面。”
“二小姐如何这样想,”裴云京仍旧不大相信,只是面上不显,“明公福泽深厚,太医令又是著手成春,定能药到病除!”
李凝霜冷不防瞥一眼战战兢兢的太医令,“是么?”
早知李府是龙潭虎穴,两人显然唇枪舌剑,此刻太医令哪里敢抬头直视里凝霜,李二小姐轻描淡写一句话,已叫他支支吾吾不敢答,“这,这——”
不过李凝霜倒是没有真要难为太医令的意思,让开身,跟着接了一句:“急病不仗缓医,烦请快进门为我父亲诊脉。”
裴云京跟着进门去,扑面而来的是积累已久的复杂药味,闷得人透不过气。近来李令驰不怎么能下地,时而清醒,时而胡言乱语,府中没有能做主的人。皇后坐镇中宫,依例不得擅出,二小姐平时便不怎么搭理父亲,主簿实在没辙,也只能飞鸽传书请裴云京趁着战事暂歇,赶紧回来帮衬。
李令驰半昏半醒,人比起裴云京上次见他又瘦了不少,太医令见面先是恭敬,再请去摸他的脉,房中一时沉寂,裴云京就站在床前,李凝霜则停在他身后的门边,任风掀起她的一角裙摆。
须臾,裴云京见太医令微闭的眼睛一松,倾身问道:“大人如何?”
太医令撤了垫子,将李令驰的手妥帖放回被下,随即才躬身回禀:“下官切护军大人之脉象,譬如木浮于浅表,轻取有余,按之则显不足,有道浮而无根,此乃内虚之症。”
不待裴云京说话,李凝霜上前一步却先开了口,“虚不受补,如何解表清里,便有劳大人开方。”
她一字一顿,太医令便立即知道这位李二小姐并非寻常深闺妇人,她能听懂太医令这一段绕口令,也就知道护军大人身上并不单单只有旧伤,其实还有别的症候,这一句解表清里含糊其辞,实则于行家里手来说,意思相当很明显——
这是要太医令为她父亲解毒。
来的路上裴云京就已叮嘱过,太医令往前一步是刀山,往后一步是火海,这裴云京想要自己装傻,李二小姐却命自己刮骨去毒。多年侍奉主上的机警让太医令不过犹豫片刻便开口应付道:“不敢,下官这便开方。”
说完太医令就匆匆往外间书案去,裴云京本要跟着去看方子,李令驰却在此刻突然叫了他的名字,“安饶。”
裴云京转身的脚步一顿,倏尔转回来,跪在榻前,“明公想说什么?”
太医令身边空了人,李令驰叫住裴云京,便换了李凝霜随他去开方子。
房中没有开窗,昏暗的帐前,李令驰的面色看起来更为枯槁,仿佛行将就木,有人轻轻再推一把,便要撒手人寰。
他眯着眼,半晌才看清裴云京的脸庞,还没开口,眼角已经渗出一滴泪,只听他有气无力,“岭南战事如何?”
“明公宽心,这仗要打得彻底,便不是一时三刻的事,”裴云京知道他放心不下,玉氏一日不死,裴云京一日不交虎符,李令驰便是死也难瞑目,“但属下自当竭尽全力收复介鄄二州。”
听罢李令驰却没再追问,反而揪着别处,“如今你已贵为镇南大将军,再自称属下,怕是不妥。”
这声音低沉,裴云京还是听出其中别意,但如今他羽翼丰满,也不是谁的敲打都能成为震慑,他低眉顺眼,眼中却没有一丝恭敬,“明公,安饶做一日安饶,便一日是您的下属。”
李令驰忽而又念:“安饶——”
裴云京以为听错了,凑近又问:“明公有何吩咐?”
“安能轻饶恕,何以不言杀,”李令驰忽然看向他,从眼缝里射出的精光似一道冷箭,“这字是谁所取?”
裴云京眨了一下眼,语气更加柔和,“明公,是介州典签沮渠邃。”
“是了,你第一日做我的副将,便自报过家门。”李令驰不再看他,眼睛转向床帐,去屋顶以及遥远的天边寻一抹记忆,“生娘小于边,养娘大于天,他既赐你安饶二字,想必是寄予厚望。”
裴云京顺着护军大人,“明公之于属下,何尝不是恩同再造?”
“恩同再造?那玉氏也是谢公绰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他说反就反了。”李令驰是在假设,但这话从他嘴里蹦出来,仿佛就成了真,“沮渠邃如今就在岭南水师军中,来日若他不肯归降,你待如何?”
“属下带兵讨伐是为拨乱反正,灭此等不正之风。”裴云京嘴角牵起一个更大的角度,笑意至于眼底只剩嗜血的冰凉,“屈从玉氏淫威是为不忠,带头不降是为不义,若真如此,那他便该杀!”
李令驰不止笑,还笑出了声,连外间写方的太医令与李凝霜也不由朝内间投来目光。
“不忠不义,好个不忠不义,可大梁的忠义早都叫那谢泓一笔一画写尽了,他的胞弟如今却要踩他的尸骨一步登天!”李令驰似乎有了些气力,“听闻那谢公绰每每酒酣,都会吟诗一首——你可知他所吟诵为何?”
裴云京指尖磨着床沿,说话间略微撑起身子,“属下不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①。”
李令驰沉吟到最后,强弩之末,声音又渐渐低了回去,裴云京说不知道,这也是哄着李令驰,自从赵云清死后,裴云京就明白,此生李令驰再不会信自己的任何一个字。
谢公绰与李令驰是一路人,这点连李令驰自己都十分认同。谢公绰不止吟诗,还要边吟诵,边拿一柄玉如意敲那唾壶,经年累月的击打之下,壶口全是缺口。
那缺口上写满了谢公绰的野心。
李令驰叹一口气,末了又轻笑道:“此乃当年高祖之父临终之言,而后靖襄帝励精图治,开拓大梁盛世——他这是想学靖襄帝。”
“可谢公绰没有谢泓的忠心,”裴云京不置可否,他认同也不认同,谢公绰要效仿也得有前提,“有忠心才有孝子贤孙,才有拥趸。”
这话明里否认了谢公绰,实则是将李令驰一并打入万劫不复,李令驰却装着忽略了这点,反驳道:“忠心是身为人臣的本分,可古来创业之君,哪个又有丁点儿忠心?遑论谢泓人都已死绝了,满门上下不留一个活口。”
裴云京这才垂下眸去,脱口一句:“明公所言极是。”
却说这厢夕阳西下,谢元贞终于满载而归回了司马府,谁料赫连诚已在后院房中等候多时。
那一盏灯烛昏黄,映照出一片硕大的人影,谢元贞脚步渐近,方才在前厅时却没有僮仆禀告自己,直到进门之前他仍心有犹疑,推门而入的瞬间倒是明白了赫连诚的苦心。
先前谢元贞说过此后赫连大人不必再偷偷摸摸,只是光明正大入司马府终究会引来注目。如今柳濯缨清谈盛名在外,白日赫连诚要与柳濯缨划清界限,入夜就更该如此,左右这穿窬之盗赫连诚是做定了,他索性登堂入室,径直候在大司马的寝间,翘首以待柳大人临幸。
“回京前特地从师戎郡绕过,”谢元贞字里行间克制不住的高兴,抱住赫连诚却还要挑嘴,“你怎的马不停蹄就追来了?”
赫连诚揉崽子似的回抱谢元贞,独守空闺寂莫冷,他委屈得要掉眼泪,“你绕的是师戎郡,又不是我赫连府,我妻三过家门而不入,我只能挑着扁担苦苦追寻。”
说着赫连诚还把划过桨的手给谢元贞看,宽厚的掌心上长满老茧,在烛光下微微泛红红,见状谢元贞赶紧绞了巾帕过来给他小心擦拭,末了突然亲了一口他的掌心。
赫连诚是在逗谢元贞,可最后弄得自己心里也痒得紧,他夺过巾帕扔回水盆里,溅起一地水花,与这人的花言巧语遥相呼应,“郎君亲妾的手做甚,妾的嘴在这儿呢。”
谢元贞装听不懂,眨着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秋水盈盈,“我知道你的嘴在这儿,可这不是等着你问话呢?”
“田驺忙于秋收,柳大人此行却是为埋下种子,”赫连诚俯身望进那一波无边秋水,“难道不是我听柳大人细细说来?”
两人坐上蒲团,赫连诚边倒茶水,边听谢元贞说:“旁的我已在家信中提及,只是一点——”
自洛都谢氏灭门,公冶骁与贾昌率两营追击谢元贞兄妹,一路损兵折将终至无果,不过加之南下流亡途中的折损,其实除了四幢主之外,还有士卒幸存。
只是萧权奇中途逃窜,通敌叛国的罪名定不下来,五部铁蹄随即踏过,谢氏一门就又成了以身殉国的忠臣良将。
纸包不住火,二营原本就归谢泓统管,为防走漏风声,也是怕日后有人要翻案,公冶骁与贾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撤下海捕文书之后,于求见李令驰的前一夜就预备将人杀个干净。
公冶骁做事狠绝,彼时哪管什么四幢主,本是决计留不下来的,只是其中的老童与贾昌素来交好,还是看在贾昌的救命之恩上,好说歹说又留下四人。
可在四幢主眼中,公冶骁的大发善心却不是恩赐。因为论资历,公冶骁平平无奇,论武艺,他更不算出众——只因着世家出身,只因公冶这个姓氏,叫他轻而易举踩着他们一步登天。
而贾昌与四幢主同样出身寒门,这么些年也就他爬得更高一些,其余仍不过混个不上不下的幢主。他们嫉妒公冶骁能日日挨着主子惹他的眼,但眼不见为净又是一说。
自打跟着公冶骁来到这鬼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日夜劳作,晚上还要提防五部来袭,不过短短几月,怨怼便如杂草滋生,何况老童还死在与五部的一场冲突之中。
他正是因替公冶骁挡刀而死。
或者换句话说,谁也没能亲眼目睹,究竟老童是为救人而死,还是做了谁的人肉垫。
四幢主之三因老童与贾昌的关系而得苟延残喘,如今老童没了,原先堪堪稳定的关系四分五裂,白日他们敢怒不敢言,只得入夜于无人处借一壶桑落消愁。
“昨儿个我从猎户手里买来的酒,”郭昣拎着酒壶在其余二人面前显摆,好酒难得,今夜他也是难得的好心情,“桑落酒,咱哥几个好好喝一顿!”
三人中当数郭昣的年纪最小,他人似猕猴,上蹿下跳没一刻消停,等不及坐下就拔开酒塞,深吸一口气,一股醇厚的馨香充斥鼻尖,闭上眼恍若至于仙境,驱散了连日以来的疲累。
待他长舒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正对上□□坐在石头上吹风的张谧,只听他劈头盖脸,“喝他娘的你敢喝?万一又摊上事儿怎么办,我可不敢!”
郭昣睨他,“孱头!”随即转向另一人,“老任,你喝不喝!”
“喝!”
任铠年纪最大,看着倒与郭昣不相上下,说话间嘴里还叼着一根兔尾草。只见他捞过酒壶,仰头先饮一口,又递与张谧,“不过偶尔解个馋,咱又不是那酒鬼,沾了一口便不要命!”
“他不要命大可自己个儿去撞那山矿啊,做什么拉上咱哥儿几个!”烈酒下肚,郭昣一张嘴更停不住,“老童不走运,已经交代在这儿了,咱们仨一道来这鬼地方受难,如今看来竟不知还有命回去没有,难不成就因为当年——”
“老郭!”
任铠一喝,郭昣挤眉弄眼,先给自己补一口酒,而后才摆摆手,“我知道!”
他径直坐在地上,嘴里翻回一股臭鸡子味,那是八盘冶独有的矿风,这样的下酒菜不如没有,他凭空踢了踢,满腔邪火没处撒,“真他娘的憋屈!”
“还以为他挨着主上便是麻雀变凤凰,哪日得脸,泼天富贵唾手可得,”任铠换了一边叼草,字里行间是鄙夷也是不解,“不想竟被贬到此地,脑袋别上裤腰带儿!”
“谁说不是?”张谧朝任铠瞥了一眼,声音不自觉压低,“大内走水,我道他这是要当大官儿,谁知江大人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他从天上坠落悬崖!”
任铠意会,“如今看来,护军大人是早想料理了他。”
“可他好歹也享过几日福,”郭昣话没听全,只知自己此刻受的是累,吃的是苦,“咱们和他能同甘苦却不能共富贵,如今还要因他的罪过一并受牵连,天下还有这等晦气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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