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戏一旦开场,便再没有回头路。
可六年前死的也是他的同乡,其中甚至有比铜锣更小的幼童,他们又何其无辜,生前食不果腹,死后无人问津。
历来官杀民只消动一动指头,他们手握大权,得享厚禄,且官官相护。民告官却有千难万险,能豁出去的唯有一条贱命。
若是他们不愿,赫连诚自然不会强求,如这般平静的日子已过了六年,人生苦短,又得多少六年?
可他们岂能苟且偷生,权当没看见这点伸张正义的希望?
陶大壮狠了狠心,握紧了夫人的手,“若非赫连大人,即便咱们有命逃出陈郡,也没命活下来,更别说将娃儿养大了!”
夫妇二人心有灵犀,柳氏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他言外之意,“你的意思——”
“咱们这样争来争去的,不是本来也没打算全须全尾地回来么?这条命既是大人所救,我为他冲锋陷阵在所不惜。”陶大壮偏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唯有一条,咱们的娃儿还没见过大好的世道,咱们得留一双眼睛,替咱们看看来日的太平盛世!”
三日后,陈郡府衙点卯,衙役拎着扫帚开了门,正要扫去前夜吹落满阶的旧叶,迷迷糊糊间见头顶撒下大片的阴影,那衙役擦了擦眼睛抬头去看,惺忪的睡眼顿时睁得老大,他顾不上去捡甩开的扫帚,几乎是滚回府衙院中去报信。
往来百姓停下脚步,驻足指指点点,只见太守府衙匾额后的梁下,一对夫妇正吊在门前,胸口挂着两份以血书就的状纸。
“大人!有,有人吊死在咱们府衙门前,现下门口围了一堆人呢!”
衙役跪地来报的时候,陈恒敬还在喝粥,他执箸在面前的十八碟小菜间晃悠,其中半数都是坊间百姓终其一生未曾得见的奇珍异宝,闻言他老眉微皱,“这些个贱民,以为这样便能威慑本官?”陈恒敬挑挑拣拣,终于夹起一根水萝卜,“去解了下来,冲撞府衙该处以笞刑五十,给我当着那伙子凑热闹的面儿打!”
“大,大人!”六年间流民往来逐渐扎了根,早已不是彼时那副好欺负的样子,陈恒敬要袖手旁观,放任民怨日益沸腾,那衙役却不敢轻易犯众怒,支支吾吾不敢领命。
春日清早,肝火最盛,陈恒敬顿时没了用饭的兴致,扔了箸一拍案几,“愣着干嘛!”
那衙役急得在地上乱抓,转而记起点别的,抬头往前爬了一步,“那两个人胸前还挂着血书呢!”
陈恒敬愣了一下,问:“那血书上写的什么?”
只见那衙役咽了口口水,将头埋得老低,“一纸大字,一份状书,那大字写的是——”
“给我说!”
“坑杀流民,血债血偿!”
六年前的坑杀流民之案!
陈恒敬顿时大惊失色,脱口而出,“当年竟没处理干净么!”
那衙役并非当年的知情人,他在府衙摸爬滚打多年,深知这句话更是要他的老命。他话都未敢听全,已然彻底伏在地上,磕头告饶,“小,小人不知道啊!”
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位年轻郎君,只见他对着陈恒敬使了个眼色,那陈恒敬便恢复了神志,沉声警告道:“你先下去,今日本官什么都没说过,你可记下了?”
“小人记住了!”衙役早吓得屁滚尿流,闻言哆嗦着退出屋外,正撞上要进门的年轻郎君。
“大,大公子!”
大公子陈休文并不理会,踢了衙役一脚,喝人远去,才将门关上。
“父亲——”陈休文匆匆来到父亲身边,如今敌在暗他们在明,尚不知对方有何后手。
不等他谏言,陈恒敬站起身来,像已打定了主意,对大郎斩钉截铁道:“派人!挖坟移骨,毁尸灭迹!”
此刻陈郡一间小茶肆内,周行简大步流星进了门,径直坐在赫连诚身边,打躬作揖开门见山,“大人,他们动手了!”
“嗯,”赫连诚点点头,端起茶杯要喝,“待他们夫妇二人上公堂——”
“大人——”
茶杯停在半空,赫连诚偏过半寸,只见周行简面露哀痛,“他们是将自己吊在府衙门前申的冤!”
清晨的茶肆本没有人,偌大的屋内,两道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赫连诚听罢没有说话,他眼神晦暗,端着手中清茶,半晌才往地上洒——
“这戏台既是人命搭就,那咱们便以人血收场!”
第057章 弹劾
当日黄昏, 宫门下钥之前,御史中丞手持急奏入宫,在建康宫门前长跪不起。中常侍郑蕃闻讯匆匆而来, 见此阵仗, 慌忙要将人扶起。
“中常侍, ”胡毋钊却不起身, 只拱手道:“烦请通禀主上,微臣有章启奏!”
“今日休沐,天也要黑了,”郑蕃见他急如风火,怕他一时冲撞主上,低声劝道:“奏章再急, 一夜也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御史中丞何不待明日上朝再面呈主上?”
“下官能等, 陈郡太守府衙门前的悬尸可等不得!”胡毋钊义正言辞, 打定了主意不见主上不起身,“再者下官奏章所呈之事牵连甚广,为防机密泄露,还需主上尽早定夺!”
郑蕃劝不动人, 只好退一步, “那便请御史中丞偏殿稍候。”
胡毋钊在乐贤堂等了整整三盏茶的功夫, 待天都黑透了, 才见主上披着件松垮的寝衣而来, 他摁下要起身行礼的胡毋钊, 坐上御座才问:“卿家何事, 休沐也未曾懈怠?”
只见胡毋钊这才掏出广袖中的奏章递与郑蕃,“臣请奏章, 弹劾陈郡太守陈恒敬,六年前坑杀一千五百三十二名流民一案,另附其多年贪墨赋税,搜刮民脂民膏等等罪状,请主上过目!”
那奏章递到永圣帝跟前,他轻轻接过,却是看也不看,径直扔下了台阶,“放肆!”
谁不知道这位陈太守背靠李令驰,打狗还要看主人,御史中丞这一本薄薄的奏章,打的却是护军大人的脸面。
永圣帝身下是御座,但他头顶就是护军大人李令驰,御史中丞口口声声要弹劾,要叫这位受人挟制的主上如何定夺?
“主上息怒,民不举官不究,臣所奏之事,桩桩件件皆有人证物证,这状书上还沾着陶氏夫妇的血。”文死谏武死战,胡毋钊面不改色,他就是要逼这位年轻的帝王,“自古下情上达,天下罔不治,下情上壅,天下罔不乱呐!”
乐贤堂上,君臣对峙,倒叫郑蕃与底下伺候的寺人吓出一身冷汗。
“回去,”永圣帝单手撑案几,侧身对着昂首直跪的胡毋钊,“孤就当卿家今日没来过这乐贤堂。”
“主上!”“回去!”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御史中丞来时风风火火,去时艴然不悦。郑蕃恭送人出殿,蹑手蹑脚回了殿中,正要去扶永圣帝,却见他靠回御座,伸手碰了下茶盏——
永圣帝一个瑟缩,郑蕃的心跳都要停了。
“奴婢该死!”他边扇自个儿巴掌,边爬着去够那盏烫人的茶,“这便给主上换盏温的!”
可永圣帝反手一挡,“茶都不烫了,还有什么滋味?”
郑蕃一愣,“主上?”
“你且听好,”永圣帝将手揣回兜里,居高临下地看向郑蕃,“这几日先压着御史中丞的奏章,不温不火不够,孤要这把火烧得彻底!”
于是此后接连两日上朝,大臣们都能听见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
“御史中丞有章启奏。”
“无事退朝。”
“臣再请奏!”
“无事退朝!”
事不过三,第三日大殿上朝,胡毋钊进门便跪在百官之前,郑蕃下来扶他也不肯起,直指十步之外粗壮的蟠龙金柱,“若主上今日再不容臣上奏,臣唯有血溅龙柱,望主上三思!”
这是死谏,亦是以死相逼。
殿中百官足足看了三日热闹,实在忍不住窃窃私语,“究竟何事闹得这样大?”
他身边的灵台丞接了话去:“听说陈郡太守之子当街打死一个僮仆。”
“不过一个僮仆,”那官员还道什么大事,只以为灵台丞这消息不准,“便是打死了又能怎样?”
僮仆便是奴籍,打杀发卖皆由主家定夺,且当年流亡而来的白籍众多,便是朝廷也不好贸然插手,又如何能劳动这位御史中丞为其请命?
“在此之前亦有流民血书挂胸吊死在陈郡府衙门前,”灵台丞轻飘飘一句,殊不知这一纸状书背后是一千五百多条无辜枉死的人命,“陈大公子不早不晚,偏是日上三竿,最热闹的时候将人当街打死。这几日流民都要闹翻了,今非昔比,他们已然没有六年前那般好拿捏,再这么下去,其他州郡的流民都群起效仿可还得了?”
“卿家这又是何必?”大殿之上,永圣帝端的一副好为难,“孤都说了,不过一桩小事,御史中丞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说这话的时候永圣帝只盯着胡毋钊一人,李令驰却明白主上这是要自己开口,于是他移步出列,一锤定音,“主上,您再不依他,只怕御史中丞三朝元老,今日就要断送性命于此,那时便当真难以收场了!”
永圣帝得了准信儿,似笑非笑,“那便依护军大人所言,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暗自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上呈奏章血书,又将那日的话重复一遍。待话音落地,永圣帝倒似前所未闻,猛一拍御座道:“竟有如此之事!”
“主上,抛开这些年朝廷赋税难收,白籍与黄籍难并,”胡毋钊有详有略,在场的大臣却心知肚明,前者才是真正令主上头疼的根源,“单是六年前月夜坑杀的一千五百三十二条人命,加上陶氏夫妇以命上告的血书,微臣以为,合该抽丝剥茧,追根究底,否则我大梁岂非要断送于此等奸官污吏之手!”
胡毋钊以一对草民的血书为始,牵出多年前所颁圣旨的弊端,那是李令驰借永圣帝之口,为保强宗右姓的利刃。与此同理,今日查案表面是为整顿朝堂,于各家有损,实则谁是罪魁祸首一查便知。胡毋钊也明白不能将矛头直指天子皇权,但这罪名落到陈郡太守的头上,便是罪无可恕!
永圣帝沉默片刻,又偏向李令驰,“护军大人,你以为如何?”
大梁天子这般事事迁就,倒更显得李令驰可能牵扯其中。今日永圣帝还能端坐九五至尊位,归根究底就在于名正言顺,这个道理李令驰从前不想明白,眼下却逐渐认识到其间厉害。
“这建康宫到底是主上的建康宫,”李令驰掷地有声,既然永圣帝要查,那他便奉陪到底,“该不该查要不要查,下官自然是听主上的!”
“如此,”永圣帝眉眼一弯,倏尔又恢复原先的神情莫辨,“那众卿以为,此事该不该查?”
“微臣身为御史中丞,这首告自然算微臣一份!”
御史中丞发了话,等于御史台三御史十三曹郎也一同表了态。这十七位官员于数量不占上风,说话的分量却不见得多低。
百官继而面面相觑,不等他们犹豫,这厢库部侍郎隗顗也站了出来——
“微臣附议!”
由此先南后北,最后便是李氏一党。
“好!”永圣帝耐心等着,终于挺直了腰背,大手一挥,“那便由御史台与廷尉即刻会审,中书令李令仪监理,务必查他个水落石出!”
百官皆低着头,彼时灵台丞却瞧得清清楚楚,那李令仪代掌中书令已有六年之久,此刻听闻主上任命,肩膀竟是微微耸了一耸。
两日后漏夜,谢府偏院。
只见陆思卿在房中来回踱步,晃得谢元贞有些头晕,“那流民被当街打死,是赫连诚授意的?”
谢元贞一脸不可思议,“打死?”
“岂止打死,前几日你说赫连诚手上有人证,可后来那两个人证便吊死在府衙门前,”陆思卿不由脊背发寒,“这位赫连大人出手便不留活口,我看其心狠手辣丝毫不亚于李令驰啊!”
“他应当不是这样的人,”谢元贞喃喃自语,随即抬眸问:“其中是否有误会?”
“我知救人一命恩重如山,”陆思卿终于与谢元贞相对而坐,“可一码归一码,以后咱们还是少接触此人为妙!”
陆思卿自顾说了一通,见谢元贞仍是沉默,心知他一时半会难以接受,只当先翻过这一页,“不说这个,眼下案子正审到关键,那个跟着陈恒敬的老主簿今日松了口,说当年坑杀流民一案乃是受人指使。倘若能令他们自相残杀,咱们就不必冒险交出那张字条。”
这纸上字迹清清楚楚是李令仪手书,加上中书令私印,他们奈何不了六军在握的李令驰,李令仪便是最好的缺口。他们兄弟二人一个中书令,一个护军并录尚书事,放眼朝堂几乎是他李氏一家之言,加之吏部尚书江豫川,六年一度的百官评定近在眼前——
这份关键证据何时上交,如何上交,便万万不能马虎大意。
当年玉氏临门一脚,举兵反叛,谢家父子虽至今守口如瓶,谢元贞与陆思卿却是渐渐咂摸过味来,也正因此才能掣肘李氏多年,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夜长到底梦多,就怕拖得久了,拖没了这位护军大人的耐心不说,反而拖出他鱼死网破的野心。李令驰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既然久矣,他们要快,就要赶在大战之前将他的爪牙一一清翦,斩草除根。
那么不单李令仪,这个现任吏部尚书也是时候退位让贤。
“咱们用背主贪墨一事威逼利诱,还许那主簿子孙隐姓埋名,安度余生,”半晌,谢元贞没来由地不安道:“希望这两个条件真能打动他。”
“便是最后没有成功,咱们还能想办法将字条公之于众,”这些时日陆贵嫔的枕边风润物无声,陆思卿倒是胸有成竹,“那日主上特命中书令监理,便是要他束手束脚,别犯了糊涂,当着廷尉与御史台的面乱来!”
“不好了!”
谁知陆思卿话音刚落,从院外传入一记高呼,谢元贞跟着起身,就见谢云山推门而入,遭过寒风的脸色十分难看。
谢元贞的不安至此放大到极致,他屏气敛息,问:“发生何事?”
“陈恒敬在狱中自尽身亡,死前揽下了所有罪责!”
“你终于醒了!”
周显睁开眼睛时还有些费力, 入目先是一片朦胧,丝丝密密的痛感后知后觉,他又闭了闭眼, 才终于看清床前的人——
是周行简。
他们似乎是在一间民舍中。
“我竟还活着?”
他这一开口, 嗓音似驴拉的磨, 周行简埋怨似的瞪了他一眼, 只是周显五感迟钝,并未察觉。周行简边解释边扶着人靠上枕头,“大人用天材地宝吊你的命,总算没有白费!”
周显这才想起什么,急急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算太久,”周行简冲他比了个手势, “整整两日。”
对伤重如他这般浑身浴血之人而言,短短两日已是奇迹, 可周显似乎还是觉得有些晚了, 开口就要下床去,“大人何在?”
下一刻赫连诚就进了门,方才他出门看白鹘的来信,不想周显就在这当口醒了, 到底是有兵家强健的底子在。
“何事?”赫连诚摁住周显的肩膀, 示意他躺着说话, 他自己则坐在一旁的小胡床上。
但周显不知为何还是下了地, 险些摔在冷硬的地上, 周行简只好扶着他, 两人一同跪在赫连诚跟前, “小人有一事相禀。”
赫连诚眉间微皱,只道:“有什么话等伤痊愈再说不迟。”
“小人无碍, ”周显猛地抬头,“只是此事再不禀与大人知晓才当真要命!”
“那你喝口水,”周显失血过多,赫连诚见他嘴唇起皮,起身倒了杯热茶与他,“我听着。”
周显就着周行简的手哆哆嗦嗦喝了几口水,这才觉得自己真活过来了,他紧着一口气道:“当年陈郡坑杀流民一案,乃是李令仪亲命陈恒敬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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