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庾愔轻声重复了一遍,突然眼睛一亮,当即下令道:
“撤军,撤军!”
这一声撕碎了郑蕃的胆魄,他不明缘由,以为庾愔竟要弃车保卒,连滚带爬去求人,“庾大人,庾愔!”
人已没影儿了!
原先的屋顶,白鹘在半空盘旋几圈,悠悠回到赫连诚肩头,只见他猛然起身,喃喃念道:“庾愔——”
聪明反被聪明误!
“好鸟儿,去告诉你小樊姐——”他一个耸肩,飞身而下,周围霎时就有府兵出动,
“咱们不必帮这群硕鼠了!”
师州主街, 战事前一秒仍在胶着。
下一刻,原本的局面被一抹艳丽的嫣红打破,一女子自屋顶飞身上那角楼, 数箭齐发。民巷同时突然涌出第三股势力——他们以赤色腕带为记, 手持弯钩长枪, 向海寇推进, 势如破竹!
庾愔本想迂回包抄,可带人都快跑到城西门口,突然被后面的士卒拽住,“头儿,有人来帮咱们了!”
他一回头,还真是!
这帮人来历不明, 却扮作寻常百姓分散火力,这边庾愔也跑得够远, 于是他当即挥手招停, 下令弟兄们回锋相助!
“奇怪——”
庾愔率队向混战的主街逼近,眉头却渐渐皱起,“这些人怎的好似十分清楚海寇的窝藏点,一打一个准?”
他举目所见, 那帮人蛇打七寸, 擒贼擒王, 原先嚣张的海寇在数百人的攻势之下竟无半点招架之力!
“这么一说, 倒还真是!”他身边的士卒一听又捏起汗来, “这不会是海寇要给咱们来个内外夹击吧!”
时间太紧迫, 主上安危不容庾愔有过多的犹豫, 最后这一小队人马还是加入了战局。
再说六军的人马原处于绝对优势,只是碍于巷战难以施展, 且大军初来乍到又不熟悉地形,才一时被海寇占据上风。
然而拉锯开始之后,先有庾愔火攻民宅,再有赫连诚夺取角楼,捣毁窝点,最后大军回马一枪,局势便得以瞬间扭转。
天色阴沉未变,街巷的火焰幽幽转小——
头顶莫名下起了雨。
此次师州巷战以一场粘腻的阴雨为终结,六军流过血,淌过汗,最后皆被从天而降的雨水冲得干干净净——
他们赢得好没面子。
“庾大人,”
金根车周围的浓烟还未消散,郑蕃瘫坐在车前拂袖,灰败的脸色与周围的焦炭融为一体,“海寇都被杀干净了您才回来,莫不是想抢这些义士的功劳?”
庾愔有苦难言,他包抄不成,只赶上扫尾,战后不得喘一口气,又当着一众将士的面跪下听训。
只是他扫过几步开外的赫连诚,心中实在不甘,“微臣不敢!只是微臣实在佩服各位义士刀刀皆中要害,似乎对这些海寇的窝点了如指掌!”
“这救驾首功自然得算这位庾大人的,”赫连诚掀袍跪在另一侧,兵来将挡,你来我往,“草民不过流亡此地,眼见师州无人值守,又频遭海寇侵袭,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正让草民摸着几片海寇的藏身之处。倒不知今日大驾登临,否则我等草民虽万死也该守卫主上左右,寸步不离!”
“你!”
庾愔径直站起身,对面这位赫连义士气死人不偿命,连眼色都不施与口中这位庾大人,倒叫郑蕃乐得嘴上开花儿,“庾大人的功劳咱们且往后再议,”他挥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令人厌烦的东西,“只是主上受伤急需处理,还请庾大人快带太医令过来!”
按制太医令本该随侍天子车驾左右,只是途中李护军二亲水土不服,太医令去的次数多了,便被直接扣在重翟羽盖金根车左右。再者眼下李护军自个儿也受了重伤,郑蕃虽不知情,但遣庾愔去请太医令,无疑又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所幸最后庾愔总算还是带回来个太医。
不过是医术稍逊的太医丞。
金根车内一片昏暗,永圣帝阖眼昏睡,额间满是细密的冷汗,其间唯独一道灼人的目光,将那哆哆嗦嗦的太医丞盯出满身恶寒。
“主上如何了!?”
车上血渍斑驳,满目狼藉还不待收拾,太医丞被这一声低语刺中心尖,险些没拿稳自己的针囊。
他径直伏在车板上,大气不敢多出,“回中常侍,主上未伤及肺腑,安养几日便,便无大碍!”
太医丞耳聪目明,紧接着便听见一道极其轻微的吐气,随即又听这位中常侍吩咐——
“下去煎药吧!”
太医丞如蒙大赦,正要起身,突然又被郑蕃叫了回来。
悬着的心就这么直接凉了。
“方才,你说太医令在为李护军诊治?”
郑蕃对面,太医丞不知永圣帝已微微张开眼睛,他示意郑蕃不要妄动,下一刻又闭目,单听这太医丞准备如何回答——
“回中常侍,确是如此,眼下太医令正在全力施救。”
竟是真受了伤?
郑蕃心下一惊,只是憋着没问出口,他随即清了清嗓子,挑挑拣拣又问一些,偶尔掺杂两句虚实,将那头底细探了个大概。
“得了,去煎药吧!”
帘外靡靡,雨也下得不甚畅快,太医丞脸上淌的全是冷汗,他好容易等到郑蕃重新放人,再不敢耽搁半点,边爬边跑地赶紧逃出金根车。
“主上——”
太医丞是爬出去了,换了郑蕃爬到永圣帝脚边,“李护军竟是至今未醒!”
永圣帝并不睁眼,“方才你说有义士救驾?”
“是一名叫赫连诚的商户,”郑蕃微微抬头,“他们自朗陵而来,见此地海寇猖獗便待除之,幸亏碰上他们,方才那武库令见海寇势凶,竟是弃您而逃——”
“武库令?”
大梁百官何其多,只是全然不经天子之手定夺,永圣帝一时没反应过来,郑蕃却瞧得真切,“是,正是庾愔庾大人——那位的孙子。”
永圣帝便睁开了眼睛。
“也难怪他不肯以命相护,”他幽幽叹道,似在为那位庾大人惋惜,“富贵险中求,他既没胆子赴汤蹈火,就别怪孤不给他这个机会——师州典签何在?”
不出半刻,一个身形瘦削的官员穿过满目疮痍的主街,匆匆来到大驾跟前。
“微臣朱林蔚,叩见主上!”
锦帘垂垂,金根车内外弥漫着相似的血腥味。永圣帝受过伤,说话的底气到底弱了三两分,“师州大中正是谁?”
朱林蔚没起身,闻言又是一躬,“回主上,正是微臣。”
“师州刺史病故,其子何在?”
眼下庾愔与赫连诚一左一右,没想到永圣帝开口问的却是旁人,朱林蔚正犹豫如何作答,
便有一道凄厉的惨叫声传来。
“谁在外面?”
问话的是郑蕃。
朱林蔚低头,视线却往后瞥,“回主上,正是故刺史之子淳于翕。”
锦帘轻动,继而被郑蕃掀开,永圣帝意气轩昂的面容终于浮现众人眼前。
众人低眉的瞬间,赫连诚与车内的永圣帝四目相交过,才跟着低下头去。
只是没等永圣帝开口,这位淳于公子反倒先声夺人,扯了袖子哭起来。
那哭声凄凄,大有乐府老俳优入木三分的架势。
可惜在场没人惯着这位师州故刺史之子,永圣帝单等他哭得没趣儿了才开口——
“淳于公子,何以落得这般田地?”
淳于翕止了哀泣,他未能博得永圣帝同情,周围冷漠的目光又扎得他浑身不舒服,回起话来便更不自在:“主上有所不知,那海寇以先父遗体相逼,将我囚禁于暗无天日之地日夜折磨,幸得主上神威天降,微臣才得以重见天日!”
永圣帝意味深长地哦了句,“那么令尊遗体——”
淳于翕顿时往前跪了两步,一字一句生怕不够荡气回肠,“微臣拼死护住先父棺椁,否则万死也不敢来见主上!”
“很好!”永圣帝伤在胸口,坐久了似有些乏累,于是他靠回软枕,合上细眸,“我记得淳于家祖上是在朔北睢宁,对么?”
“主上圣明!”
淳于翕伏在地上,他以为永圣帝要再说些什么抚恤孤子的话,谁知下一刻却只听见主上冰凉透骨的旨意——
“有道是落叶归根,那你便护送你父亲棺椁,即刻回睢宁去吧!”
“主上!?”淳于翕震惊之余,甚至顾不得君臣礼数站了起来,“眼下朔北不是——”
永圣帝脸上的厌烦之色尽显无遗,他抬指轻点朱林蔚,分明不容淳于翕再肆意置喙,“朱中正,你倒说说,我大梁的九品中正制,选官首要为何?”
朱林蔚大袖一挥,隔空扇了淳于公子一巴掌,“回主上,乃是孝悌忠信!”
永圣帝又立即追问:“若是为子不孝,其乡品又几何?”
“乡品为卑,恐难当刺史重任!”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眼见私下已是商议妥当,情急之下淳于翕哪管李护军是否在身侧,偏去抱一介重伤之人的佛脚——
“朱林蔚,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眼下吏部无人主事,李护军乃兼任录尚书事。师州刺史既要直面五部,其险丝毫不亚于望京——如此要职岂能不与李护军过目!?”
“大梁天子在此!”朱林蔚拱手向金根车,义正言辞势压淳于公子,眼下四面皆是永圣帝的臣属,李护军中了暗箭自身难保,淳于翕这般放肆,就是自己要往火坑里跳,“你口口声声要李护军前来,究竟是想他来包庇你,还是要让天下人都以为李护军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难道不是吗!”淳于翕突然看穿了这位年轻的永圣帝,仰天而笑道:“孝悌忠信,慕容裕,你又是什么品行端正之人,你——”
一记银光骤然闪过赫连诚的双眸,收刀入鞘的动作实在太快,甚至没让车内的永圣帝见着半点血丝——
人便倒下了。
街头巷口瞬间死寂一片,只听中常侍代君宣旨,声音直穿过百官所在的街巷——
“淳于翕欺君罔上,师州刺史赫连诚奉旨将其就地斩杀,以儆效尤!”
酉时,官舍的上房门前,赵云清从外面匆匆往回赶,正撞上出来的裴云京。
“明公还没醒?”
赵云清在外头走一遭,甲胄上除了寒气,还有一股温热的血腥味。
裴云京摇摇头,低声叹道:“这回明公冒进了,他将老太爷太夫人挂在心尖,若非李侍郎那一句撕心裂肺,明公也未必会单枪匹马去救人。”
“先别管李侍郎王侍郎,眼下外面可都乱了套了!”屋内尚有老太爷太夫人随侍,赵云清一把将人拉到廊下,说话飞快,“他慕容裕趁人不备,竟将淳于翕斩于车前,还叫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赫连诚做师州刺史——一介乡野匹夫,他知道刺史这两个字该如何写吗?”
裴云京却丝毫不意外,反问道:“那你何不带人前去阻拦?”
“慕容裕到底是大梁天子,且百官随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若是平日里怠慢些许便也罢了,”赵云清虽不聪明,可也知道明公未醒,万事不宜轻举妄动。他回瞪一眼,眼角眉梢带着埋怨,“这会子带人阻拦,岂不正落人口实?”
裴云京倒被瞪出一派好脾气,“你既知道他们忌惮明公,那便让那个赫连诚摆几日官架子又何妨?”
赵云清一愣,“你言下之意——”
“师州刺史既非阎罗判官,死过一个,难道就不会死第二个?”裴云京端的一派儒将风范,说的话只叫人不寒而栗——
“坐得上刺史之位又算什么了得?也得有能耐坐稳当才成!”
第041章 拷问
四九将近, 江左百姓头顶的阴天突然见暖,铎州父母官剸繁治剧,席不暇暖, 离家不过三日, 第四日清晨便有人登门求见。
“老爷不在, 表公子请回吧。”
谢府府门虚掩, 自门缝里瞧那位表公子,其身后跟着的大约是位管事,只是他周身衣料单薄,甚至不如谢府看门扫地的仆役。
南北二谢原属士中当轴,其中三亲六眷,四姻九戚数不胜数, 能登堂入室的却实在不算多。
就譬如这位表公子站在阶前卑躬屈膝,谁料想他正是堂堂介州刺史妻兄, 谢懋功。
“敢问从舅此去何地, ”谢懋功面色蜡黄,说话的声音虚乏,“何日才能归家?”
“主子的事咱们做仆役的向来不好多嘴,”那仆役说着话, 手中活计却不停, “不如请表公子再等上十天半月, 那会儿应该就回来了。”
十天半月, 怕不是要等过年。
“表公子还有何吩咐?”仆役懒得听谢懋功嘀咕, 话还没说完, 脚下一转就要走, “没有的话仆就先退下了。”
谢懋功可等不起,他顾不上大庭广众, 当即去拉仆役的衣袖,脖颈后的红晕直染上耳尖。
表公子这神色看得仆役内心发笑,他低下头轻轻一挣,“表公子请说。”
“待从舅归家,烦请通传一声,”谢懋功到底也没旁的办法,只能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指望眼前的仆役能救他全家的命,“就说谢懋功来递过名刺,有要事求见。”
“仆记下了。”
说完话便真该走了,谢懋功一步三回头,走出谢府庇荫仍恋恋不舍,没一会儿,谢宅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门后钻出另一个仆役来——
“这表公子有段日子没来了,今儿吹的什么风?”
“秋风呗——”那仆役舞着扫帚,心思却不在正事,“原以为他妹妹做了刺史大人的正妻,总该沾着些光吃香喝辣的了。”
“这么多年,咱们这位表公子许是被惯宽了胃口,不满足于岭南这种小地方来的银钱了呗——”小仆役还待再说,忽而扫见转过头来的谢懋功,他赶紧拉了拉旁边的袖子,“他听见了,快走快走!”
谢宅的两个仆役声音并不大,只是做人晦气,听个腌臜话都能赶上热乎的。谢懋功不敢辩驳,心里又气不过,窝着满肚子的火冲自个儿乱发,“我哪里有次次打秋风!”
管事的倒是不怕人议论,他们这一趟不就是来打秋风的么,眼前要紧的是抹去家中账房羞涩的账面,他数着手中这几个秃噜子儿,心里只犯愁,“公子,咱们只剩一贯五铢钱了,回乡的路费就要一半,加上食宿——从舅老爷突然出远门,莫不是刻意躲着咱们呢!”
谢懋功摇摇头,心里仍抱一丝希望,堂堂铎州刺史大人,何需躲着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他只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会,这些个高门大户,面子比里子金贵,否则早不必搭理咱们这些穷酸亲戚。”
“可老夫人说年前祭祀的东西还没有着落,”管事的扫过周遭,压低了声音,落在谢懋功耳朵里却是震耳欲聋,“家中米面也快见底儿了!”
谢懋功只瞪他,“活人都要饿死了!还管他死人有没有一口热乎的?”
“公子——”
今日这活菩萨是拜不到了,现在谢懋功就是放一把火烧了老天也无济于事,他走出两步又站定,好容易将气儿喘匀,才问:“你说是汤别驾告诉你,二妹染病需要静养,所以拦着不让见?”
“是啊,”说起这个管事的才来气,“我多问半个字,他们就一副要赶人的架势,也不知是大人还是夫人的意思!”
“许是姊夫的意思,”岭南铎州休戚与共,谢懋功绕过一圈,到底又往从舅身上去想:“只是姊夫是从舅的门生,会不会——”
“公子!”
谢懋功正往那死胡同里钻,管事的突然拽起他,边指向大街另一头,“您看前面是不是从舅老爷家的车驾?”
他一抬头,还真是!
两人赶紧上前,在马夫扬鞭挥下的一瞬间跪下道:“晚辈谢懋功拜见从舅!”
那谢懋功本就是个文弱书生,粗长的鞭子擦过他身侧,着实好一顿吓。
而后锦帘一掀,先冒出脑袋的是谢远山。
“外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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