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谓的疫病,根本就不是疫病?”
什么叫疫病不是疫病?
“寻常疫病总有源头,病患之间也该有联系而非毫无规律,崔兄方才说他们之间的联系是田地, 可田驺向来身强力壮, 寻常疫病会只找田驺, 而不找养尊处优的士族与其他人吗?”卢秉文搁了筷子, “倘若此次并非疫病,而是有人假借疫病的名头横生事端呢?”
若说田驺兜里没几个钱,生了病拖着不去医馆的大有人在,那么士族府上的僮仆侍婢,食肆铺子的店家伙计,难不成这疫病长了眼, 单只在庄稼地里扎了根?
凡事太过蹊跷便不像巧合,尤其土断风波正在浪尖, 南北两派闹得不可开交, 在这样的敏感时期,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改变事态原本的走向。
“你指谁?”陆商容与夫君对视,眼睛一转,“是温孤翎, 还是裴云京?”
温孤翎出身世家, 可三人心知肚明, 他自然没有这个能耐与野心——
那就只有裴云京了。
“土断, 南迁, 疫病, ”卢秉文指尖点在额角, 将三者串联,抽丝剥茧, “温孤翎这个说客当得不成功,假设最差的情况下,北方士族始终无人肯南迁,而裴云京又非要他们南迁,那么他若想兵不血刃达成目的,还有什么招数可使?”
……间传闻,妖异之象,”陆商容后心发寒,看向两人的眸光略微颤抖,“想必是住在此地会给他们带来灾祸之时,他们自然就愿意走了!”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跟风盲从是人的惯性。流言四起,便成了脱离枝干的种子,随风四散,于漫山遍野生根发芽。大梁上下并非只有谢元贞会利用舆论,裴云京依葫芦画瓢,也要借舆论的手将北方士族往岭南推。
“大人,”卢秉文赫然抬眸,“咱们得彻查这些病患的籍贯!”
他要彻查这批病患究竟是当地原住还是迁居而来,究竟是南边的,还是北边的。
“那么裴云京为何非要士族南迁?”崔应辰不敢深想,总觉得裴云京还有更大的图谋,“这于他有什么好处?或者说于季欢而言,到底有什么害处?”
三人沉默。
……怕,”半晌,卢秉文才勉强开口:“就怕他要谢兄与世家同归于尽!”
半月后,百里氏满月午宴
百里观南听了僮仆的话,眉毛倒立,两手叉腰,“温孤大人不来,沮渠大人也不来?”
“是,”僮仆低头,生怕老爷抬手就是一巴掌,“说是偶感风寒,无法登门贺喜,深表歉意。”
说完僮仆往里瞥了一眼,只见院中席面空了一多半,今日并非只有他二人不来,早晨已经有好几个士族推辞,清一色都是北边儿来的强宗右姓。
他心里嘀咕:好大的排场。
“大热天儿的感他娘的什么狗屁风寒?”
百里观南两撇白胡子吹得老高,虽已年过花甲,要不是夫人拉着,他还能直接冲到几位大人府上质问,“一个两个都懒得换个花样骗人,真当我百里氏稀罕他们这些侉子鬼!”
院中高谈阔论,百里家的长孙抱着婴孩,不时回头瞧祖父祖母。
“嘴上把着点儿门,”百里夫人慌忙去捂夫君的嘴,众目睽睽,他们得顾及晚辈的体面,“这席上还有别的士族呢!”
说的也是,也并非全部的北方士族都没来。
“哼,”百里观南不稀罕,就这几个士族赴宴,那一样是打他的脸,“我知道他们为何不敢来!”
百里夫人心里也有计较,闻言轻声凑上前,“莫不是此前的坊间流言?”
说的正是各地疫病引发的推测。
要说这病起得急,又是在盛夏,起先百姓都以为只是寻常疫病。后来医局迟迟研制不出对症的药方,一具具尸体抬出去,就慢慢有了妖异之说:
结合此前的谶语,因铎州早显帝王气,可惜慕容述原本是被靖襄帝贬至岭南,自身气脉与铎州地脉相左,而今却入主皇宫登基为帝,两相作用之下,以铎州为起点,凡世家高门亦或黎民百姓,住得越近住得越久,就越容易遭受反噬。
慕容述登基将将三个月,古来天象常以三月为期,如今症候已经慢慢显现。
百里观南点点头,流言煞有介事,仿佛容不得他们不信。
“可我听淳于夫人说,”百里夫人转念一想,又说:“此案业已查明,并且张榜昭告天下,是有心人在分裂大梁,妄图营造主上德不配位的假象,听起来并非是妖异作祟啊?”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况且虽然钉子被拔除,那痕迹却留下了,”百里观南负手皱眉,“你说廷尉已张榜昭告天下,可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有耐性去看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又有几人会信这上面的内容?说不准百姓还会以为,这不过是为稳定大梁民心而量身打造的说辞罢了!”
世家也好,百姓也罢,人们往往只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天脉地脉相互作用,波及臣民的念头先入为主,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这地方不能呆了。
“我说老头子,那告示不会当真只是安慰咱们吧?”百里夫人一听夫君这么说,反倒跟着怀疑起告示的内容,“我可听说生病的都是田驺,咱们那些田庄——”
百里观南斜睨一眼,“你看你,方才还一副不信的样子!”
“你我老两口一只脚都进了,”百里夫人戛然而止,今日可是她宝贝曾孙的满月宴,刚出生的孩子最娇气,说什么话那都忌讳着呢。于是她赶紧换了说法,“咱们年岁大了自然不怕,可总怕儿孙无辜受牵连,这不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儿孙满堂是祝愿,世家大族能多年左右朝政,靠的也是生生不息。断子绝孙就是对他们最为深刻的诅咒。
这话就像魔咒,一旦入耳就在心里种下阴影,尤其北方士族,他们南渡迁居本就是逼不得已,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他们对江左田宅心存偏见已久。此事一出,即便白纸黑字查得再清楚,他们也会怀疑,也会犹豫,也会害怕继续居住下去,会否有损他们的阴德。
“人之常情,”百里观南轻嗤,“我看他们要的就是人之常情!”
几日后,岭南平州,刺史府衙
“主子,那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念一看谢元贞伏在案桌将一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禁问:“怎的眉头锁得这样紧?”
自攻下平、鄄二州,谢元贞借彻查军中细作的名头暂居平州,也想趁此摸清其余三州叛军的情况,如今过去半月,谢元贞总算整理得差不多,崔应辰这封信来得巧,否则谢元贞都要以为裴云京当真是希望自己下放历练,已将自己抛诸脑后了。
不过信中三言两语,拼在一起却令人发愁。
“外兄说温孤翎带着一众北方士族,”谢元贞听罢,终于将信搁下,“要来岭南定居。”
听起来就觉得不可思议。
也不知裴云京究竟使了什么阴谋诡计,能撬得动这么多老狐狸的老巢。
“什么玩意儿?”念一头顶疑问满天飞,眉头一紧,把眼睛都皱没了,“这温孤翎不是度支尚书么?他不做他的京官儿了?”
放着他的京官儿不做,放着裴云京这尊大佛不巴结,偏跟着谢元贞一道下放?
可详情崔应辰也不便在信中明说,因着此前妖异之说,北方士族心生怀疑,南方士族心里不服跳出来指责,还不是因为侉子鬼的到来,这才生出这许多邪祟之说。由是南北之间的矛盾没减轻,甚至北方士族开始主动南迁,誓要寻个山清水秀,福荫子孙的好地儿定居。
“此次温孤翎牵头,士族南迁,外兄信中叮嘱我务必多加提防,”谢元贞轻笑,“看来我这平叛的日子太过清汤寡水,领军大人还预备给我加菜呢。”
裴云京的目的始终是世家,这一点崔应辰明白,谢元贞更明白,所以不管他用何种手段,裴云京想要谢元贞与世家两虎相斗的心昭然若揭。
知道这一点,无论是防范还是反击都有了着力点。
“从前这个温孤翎便同您作对,”念一愁得掉毛,不停往嘴里塞杨梅,“有个尉迟焘还不够,现下再来个温孤翎,裴云京怎的不直接将朝廷搬到岭南同您打擂台,还省得调兵遣将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从院中传来尉迟焘的声音:“什么调兵遣将?”
两人抬眸的瞬间同时皱眉。
很快尉迟焘便进了屋,谢元贞起身拱手:“见过监军大人。”
“眼下平鄄二州算是暂时消停,”尉迟焘在军中闲出花儿来,岭南天热,他哪儿都待不住多久,今次主要是为催促发兵,“不过岭南有六州,谢将军可得一鼓作气,万不可懈怠啊!”
半个月足够谢元贞将军营查个底儿掉朝天,谢元贞若是敢再拖延,尉迟焘就要具本参他。
“监军恕罪,”谢元贞直起身,皮笑肉不笑,他自然明白尉迟焘的言下之意,“只怕攻打江州一事还要暂时搁置。”
“怎么,又是哪儿不舒服?”尉迟焘打量着谢元贞的气色,不知是天热还是错觉,谢元贞比半月前刚见时要精神许多,尉迟焘有些不屑:“谢将军三天两头的头疼脑热,我看还是这大帅的担子太重,压垮了你!”
念一脸上端着笑,心里早骂了百八十回。
压垮他这把老骨头都不会压垮他家主子!
“倒不至于,”谢元贞眉眼舒展,被他这话逗笑了,“只是温孤大人与一众北方士族南迁,岭南如今还不算真正的太平,下官得派人去接应他们。”
“温孤翎?”尉迟焘不解,“他来凑什么热闹?”
他知道如今温孤翎已投入裴云京门下,可明明是他与裴云京先说好,难不成此前没能借尉迟炆杀了谢元贞,裴云京心生忌惮,这就派人来监视自己?
一个首鼠两端的墙头草,还敢来监视监军,尉迟焘哼笑一声,背后的拳头悄然捏紧。
“其实是裴领军在朝中提请土断,既然平、鄄二州已经收归朝廷,正好这些北方士族南迁扩居,早年间南北士族因为田宅问题一直争论不休,此举便可彻底解决问题。”谢元贞一副好奇的神色,“监军大人不知此事?”
什么都不知道,还肯帮着裴云京来岭南跟谢元贞作对。
“自然是提过,只是本监军一时没想起来,”岭南铎州千里之远,尉迟焘消息闭塞,只能硬着头皮说:“他们几时来,你几时去接?”
“两日后,”谢元贞伸手比了个数,没戳穿监军大人拙劣的演技,“届时还请监军大人坐镇平州,待下官将他们安置妥当,咱们即刻发兵攻打江州!”
送走尉迟焘之后,谢元贞还在门口踱步。
“主子?”
谢元贞回眸,见念一又在摸篮子里的杨梅,问道:“门口是有两只石狮吧?”
怎的就将这老东西放进来了?
“有啊,”念一顿时明白谢元贞的意思,“属下这就去添两个暗哨!”
监军在外等同天子驾临,尉迟焘真要硬闯大帅居所,那确实也无人敢拦。如今尉迟炆一死,周显补位成了副将,与庾愔同在大营。念一又常常近身伺候,也没想到尉迟焘能直接闯进来。
还是不能高估人的涵养。
谢元贞这般想,捏起一颗杨梅端详半晌,最后放了回去。上次谢元贞靠着一通脾气换了两口热的绿豆汤,而果物易生痰湿,夏日里这类消暑之物谢元贞自是无福消受,他盯着篮子,转念一想,前段时日扶危过来,似乎见他多吃了几颗。
赫连诚端的一派不羁,在吃食上也很随意,有核的果子他尤其不爱吃,这果子师戎郡没有,那日他能吃上四五颗,想来是喜欢的。
念一回来的时候,正看见谢元贞伏回案桌,修那枚羊脂玉佩。
“主子,这羊脂玉佩您都修了几个月了,为何当初不请工州的师傅,他们专事修补,修起来应该快上许多吧?”
此前洛都城东山郊,赫连诚跌落山崖,连带这枚羊脂玉佩也摔碎了。
谢元贞没抬头,眼神专注,大气不敢出,“我想自己修。”
赫连诚的心结还没解,但谢元贞知道赫连诚已经原谅月后,这玉佩既是为救谢含章而碎,就得谢元贞亲自来修。
念一放慢了步子,“可您手上的伤还没好。”
“不碍事,”玉石修补并非谢元贞专长,这些日子他也是边学边修,所以进度缓慢,“左右我请教师傅也要时间,每日修一点,等过年就修好了,正好带回去给扶危。”
选料嵌石,粘结打磨,谢元贞修得极为细致,虽是初次修补,念一凑上去瞧,修复完的部位却是几乎看不出裂痕。
“那您仔细手指,”念一又摸了一颗杨梅往嘴里送,口齿不清,“别叫那刻刀伤了。”
谢元贞面无表情,“杨梅好吃么?”
“好吃啊,”念一递了一颗过去,“主子可要尝尝?”
“听闻杨梅成熟于梅雨时节,”谢元贞扫过一眼,没有接,“岭南已入夏,这些又是打哪儿来的?”
“白刺史说这是新种植的品种,比先前郎主吃的那种晚熟,但是果大味甜,”念一见主子没有要吃的意思,转送进自己嘴里,“不过也没剩多少了。”
“你去问问白刺史,挑些品相上乘的杨梅送到师戎郡,”谢元贞重新低头,不能吃的东西得当着不让吃的人面前,抢着吃才有滋味,他手里捏着赫连诚的玉佩,心里想着赫连诚见着东西的神情,随即又加一句:“快马送去,如今天气炎热,多加些冰,免得路上坏了。”
“属下记着了!”
念一没走,篮子里的杨梅见了底,左右主子不吃,他想吃完了再出门。
“这豆花儿凉了,”谢元贞忽然想起什么,瞥一眼案桌一角的陶碗,“你一道吃了吧。”
念一满口答应,端起碗,刚吃一口就吐了出来。
“好疼!”
谢元贞笑出声,“叫你贪嘴。”
一整篮子的杨梅竟是全叫念一吃了。
念一扶着脸颊,后知后觉后怕,“我这牙不会坏了吧?别明儿一觉起来,变成没牙的糟老头!”
“明日起床,若是你的牙还在,便出门办件事儿,”谢元贞收了笑,北方士族要来,他也不能没个准备,裴云京既是送人来添乱的,那他索性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咱们同监军大人说两日后再启程,可真等到两日后,只怕是要措手不及。”
念一拍拍手,利索躬身,“主子吩咐!”
两日后,大军路上
谢元贞扫过庾愔背上,问:“换了新弓?”
“那日赫连大人试了下弓,”庾愔浑然不觉,老实回答:“不小心给拉断了。”
谢元贞噗嗤一声。
庾愔不知道谢元贞在笑什么,一本正经,“怎么了?”
……危的臂力确实超乎寻常将士,”谢元贞摇摇头,自然不能告诉他赫连诚有求于人,见着庾愔不能打也不能骂,只好偷偷摸摸弄坏人家的弓,权当解气,“回去我让人给你好好做一把。”
等谢元贞率兵赶到鄄州附近,远远却看见一众人仰马翻,走近了瞧更是一地狼藉。
“你怎的这会子才到!”
温孤翎头上插着草,脚踝沾着泥,养尊处优不见,举目是狼狈不堪。他望眼欲穿,见着谢元贞第一句却是埋怨。
“温孤大人稍安勿躁,”谢元贞扫过周遭,见士族们个个如雨打梨花,没一张好面孔,“这是怎么一回事?”
温孤翎冷哼一声,扭过头不想说话。
士族之中有人站出来,“咱们方才遇到一支军队,还以为是大帅派兵来接,哪成想是那匪贼残余!”“是啊,咱们这拖家带口的如何是他们对手?眼下钱财都让人洗劫一空,这可如何是好哇!”
他们七嘴八舌将来龙去脉讲明,谢元贞听得耳朵嗡嗡,还要端出一副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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