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往后有尉迟焘这根刺牢牢钉在军中,”赫连诚听罢还是没有笑意,眼睛绕着那圈脚印打转,“你的处境并未改变,反而比从前更加棘手。”
尉迟焘把矛头对准裴云京的同时,未必会消减对谢元贞的敌意。这份敌意源自于当轴世家的没落,虎落平阳被犬欺,尉迟焘更不会放过谢元贞。
“若是对簿公堂就能改变一切,那裴云京与李令驰也没有什么分别,”谢元贞平静地望着赫连诚,他明白关心则乱,指尖搁在赫连诚掌心轻轻摩挲,“可人的心里一旦种下种子,就只会发芽生根,长成参天大树。”
“那可未必。”
说着赫连诚抱起谢元贞,慢慢往桌案边走。谢元贞手扶着赫连诚的肩膀,不由笑道:“扶危有何高见?”
“就说庾愔,比之去年年节,他对你的态度已然有所转变,”赫连诚稳稳将人搁在蒲团上,额头与之轻触,“想是你们二人之间的结已解开?”
正逢厨房的饭食已备好,念一便敲门进来送饭。
“主子与郎主先用饭,待会儿五绝先生过来换药,”念一想起什么,不忘叮嘱:“还有主子身上的瘀伤也别忘了擦药。”
“身上?”赫连诚神色凝重,上手就要摸,“打烈王时还受伤了?”
念一手里忙活,话接得飞快,抢在谢元贞前面说:“烈王哪里碰得到主子一根毫毛?”说着他看到谢元贞的冷脸,反应过来戛然闭嘴。
可惜晚了。
只见赫连诚正襟危坐,一手捏着谢元贞的腕子,一手搁在桌案上,谁也别想当着他的面含糊,“别瞧你主子,跟我说!”
“主子别怪属下,”念一拱手道:“禀郎主,几日前庾愔刚和主子打过一架。”
其实念一就是故意的,他向来瞧那个庾愔不顺眼,便是明白主子良苦用心,也得叫郎主知道,好替主子教训那小子一通。
此时在前厅用饭的庾愔突然打了个喷嚏。
“天儿这么热,”刘弦放下碗关切道:“庾副将这是贪凉了?”
可除了大牢的阴森鬼气,哪儿有什么凉可贪?
“不至于吧,”庾愔擦擦鼻子,满不在乎,“数九寒天我都不打喷嚏的。”
他要是跟谢元贞一样的身子孱弱,庾荻也不会放心他一个人外出闯荡。
“那你慢些吃,”刘弦没再继续追问,只说:“主子们也正用饭,不急一时。”
“说来赫连大人今夜该在这儿歇吧?”庾愔摇头,扒饭的动作更快,“我还是吃快些,吃完了赶紧回军营!”
这几日谢元贞一半是受伤未愈,一半是引蛇出洞。主帅不在军营,照例副将该代为驻守,可今晨他来汇报时恰巧遇上屠九刺杀,尉迟焘偏又来搅混水,一直忙到晚上他都没来得及回营地瞧一眼。
看方才这阵仗,今夜赫连诚是要歇在谢元贞这儿,谢元贞就更不方便回军营了,要是庾愔再不回去,一传十十传百,军营的将士该以为南镇军要变天了。
庾愔往天外瞧,视线往下是后院的方向,那头屋里谢元贞剜了一眼念一,在赫连诚跟前他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谢元贞又急着先哄赫连诚,“庾愔真没怎么伤着我。”
得,没怎么伤着就是伤着了,都伤了还藏着掖着,想必定然伤势不轻,赫连诚更气得不轻。
“庾愔这小子下手向来没个轻重,我知道他不容易过这个坎儿,可他还是这么冲动!”
赫连诚正在气头,哪里还听得进谢元贞的花言巧语,拳头捏紧了就要去揍人。
“别去!”
可谢元贞左手两指一捏,赫连诚就知道自己走回来,老老实实捧着谢元贞的手,一肚子火直往肚里憋。
“这一架无可避免,”谢元贞解释道:“我把之前放火的事也同他坦白了。”
既来了南镇军,庾愔又是他的副将,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些事谢元贞也不该再继续隐瞒。且武库失窃是他牵连庾愔,害他坐牢。
正如谢元贞父亲害他祖父惨死大殿阶前,谢泓该向庾阆赔罪,谢元贞也该向庾愔赔罪。
……瞧瞧身上的伤,”赫连诚咬了咬牙,怕摁痛了谢元贞,不敢用力,“他打你哪儿了?”
“胳膊,大腿,”念一已经退出门槛,闻言还要再加一句:“还有脸上。”
打人不打脸,赫连诚才咽下的火气排山倒海,翻涌而来。
“我看你那脸才是找打!”
谢元贞话音刚落,那头念一便轻轻拍了自己两下,“不敢劳动主子,属下这就滚了。”
关上门,带上窗。
……了,你别生气,”谢元贞拉着赫连诚坐回去,扫过桌上的菜,此刻好像真饿了,“不过是掌风扫到,怎的说得跟要破相似的,你不也没瞧出大碍吗?”
赫连诚紧随其后,“他打你就站着让他打?”
“你怎知我就站着让他打?”
还真是奇了。
“因为你傻呀,”赫连诚看着谢元贞略显惊讶的神色,又好气又好笑,“这一架是为解庾愔心头之恨,也是要那些细作有可乘之机,你不吃亏,他们哪儿来的便宜可占?”
军师不上战场,谋士以身入局。谢元贞噎住,还真是这个道理,赫连诚就算在千里之外,也能将谢元贞算得明明白白。可赫连诚猜对了也不见高兴,他瞧这副垂眸的模样委委屈屈,心里的气始终难以消减。
到底是他考虑不周。
赫连诚先将庾愔搁在军营里遭人白眼,然后谢元贞从天而降,许多事又没有直接同这个副将商量,矛盾来不及化解,可不就是越积越深?
平州这一仗胜也是败,但也万幸最后还是胜了,否则后果可能更加不堪设想。
两人沉默片刻,谢元贞抬眸瞧明白了,莞尔道:“扶危好生厉害。”
“花言巧语不管用,”赫连诚偏头,“脱了!”
“脱什么?”谢元贞不解,也是不好意思。
于是赫连诚就起了身。
“别走!我脱就是。”
谢元贞慌忙解开自己的衣扣,他右手使不上力,左手有打着裹帘不方便,等赫连诚走到里间床边还没脱完,那头赫连诚扫到一瓶青玉瓷瓶,回眸道:
“过来。”
“哦,”谢元贞赶紧爬起来,起身的瞬间打了个喷嚏。
“让你脱你就脱得只剩裲裆,”赫连诚大步流星过来抱起他,将人包进自己外衣里,送到床榻又给他盖上被子,指尖一点他鼻头,“说你傻还不服气。”
接着他掀开一角,开始给人上药。
“嘶!”
“记吃不记打,”赫连诚抬眸,放轻了手劲,“该长记性!”
夏日黄昏,赫连诚的手要比往日更烫,来回的方寸之间谢元贞感触更加强烈,逐渐红了眼睛。
不是疼也不是委屈。
“我错了,”谢元贞两腿微颤,“你别折腾我。”
“这便经不住了?”
赫连诚笑他没出息,连人带被紧紧箍住,情到深处,谢元贞以为他要扑上来,眼睛一闭就要凑上去,可赫连诚却是笑着捧住谢元贞的脸,珍而重之落下一吻。
“把衣裳穿好再用饭,”赫连诚说一句亲一嘴,“待会儿叫先生瞧见成何体统?”
谢元贞心说分明是你叫脱的,而且此刻究竟是谁不成体统?
可威风凛凛如赫连大人,谢元贞敢怒不敢言。
待上完药穿了衣裳,饭菜都快凉了,赫连诚直接抱孩子似的将谢元贞挪去外间用饭,自己先试过温度,才喂与谢元贞。谢元贞笑着要去接勺子,赫连诚却霸道起来,
哪只手来都不让。
“你吃一口,我吃一口。”谢元贞含糊不清,约法三章。
“你听话一点,”赫连诚将勺子掉头,却是以退为进,“我省心一点。”
谢元贞便安生了,他捏着玉约指玩儿,十分听话地吃了一大口,两腮鼓鼓囊囊。渐渐小半碗饭见底,赫连诚突然开口:
“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谢元贞脱口而出,“你升迁了?”
升迁是无处升迁的,师戎郡是永圣帝降的级,换了崇化帝上台更不会重用赫连诚。谢元贞与赫连诚咫尺相望,在心里继续猜,难不成是五部来袭,流民军又胜了一仗?
谢元贞得了震天雷,第一时间让人送了一部分去师戎郡,连着此前他告诉赫连诚的配方,与五部对战应当更有几分胜算。
“外兄托我带话,说嫂嫂已有身孕,”赫连诚猜他决计想不到,搁了饭碗,正经说道:“岭南蛮荒之地,他叮嘱你务必珍重此身,回去还要给孩子封压岁钱。”
崔应辰这话自然是玩笑,陆商容的胎还没过头三月,至少得开年后才能落地。他只是为给谢元贞一个盼头,也希望谢元贞此行一切顺利,早日归家。
“这么快?”谢元贞果真盘算起来,“那产期是几月?若是赶得上,我定要封个大的。”
“说什么呢?”
赫连诚点他脑袋,什么赶得上赶不上,他听不得模棱两可的话,“你外侄和外侄女的压岁钱少不了,尽快回去尽快给,不许落下。”
“好,都听你的,”谢元贞在家从夫,出门也从夫,庾愔的事既揭过,谢元贞也能谈接下来的安排,“军中既有细作,就算来了监军,彻查军中士兵也是无可非议,这事儿我让庾愔去办,你说好不好?”
这其实是得罪人的差事,庾愔没看好他的三千骑兵,所以谢元贞这是罚大过赏。不过若庾愔能放平心态好好去做,也可磨练待人处事的手段,缓和拉近袍泽间的关系。谢元贞一路看庾愔在军中境地并不比自己好多少,此前他不追究也追究不了,但若往后依旧如此,带兵打仗终究要出事。
“都听你的,”赫连诚肚里的气都消干净了,大手一挥,“你是我祖宗!”
隔日,铎州大内西省
崔应辰撂下手里的奏章,俯身前倾,“崤东也有类似病例?”
信差拱手,“是。”
“各地上报,单七月初以来就已是第六起,”阔别多年,卢秉文一朝回了西省当差,此刻吹了吹盏中茶,却没有喝,“虽说夏日天热,本就容易生病,但今年显然比往年来势更凶,此事有蹊跷。”
崔应辰手一挥,“下去吧。”
阁门关闭,两人愁眉不展。
“眼下各地医局还没找到病因,”各地各扫门前雪,可卷宗归到一处,崔应辰却能看到风雨飘摇的大梁江山,他站起身,摁了摁酸麻的腿,“只能先将病患集中隔离,照此情形,只怕岭南与江右也无可避免。”
天灾人祸,原本以为崇化帝上台会有一线生机,可今年旱灾才稍稍有所缓解,谁料这令人措手不及的疫病马不停蹄又来了。
“先是黔西,而后是铎州京师,眼下崤东也出现病例,自西向东,自西向东——”
崔应辰喃喃自语,眼睛不由往青瓷茶盏上瞥——
“水,”崔应辰端起来看盏中茶水,猛然回身对上卢秉文,“会不会是水源的问题?”
“各地饮水大多取自井水,可若是江流,自西向东的同时也会自北向南,岭南不会至今安然无恙,”卢秉文不太认同崔应辰的观点,掩唇咳嗽两声,“而且水源历来是疫病排查的第一要素,若真出了问题,各地医局总有人会察觉上报。”
“还真是蹊跷,”崔应辰一筹莫展,他不是医家,能想到的并不多,窗外人影闪动,崔应辰自顾踱步,浑然不觉,“若不是水,那会是什么?”
是什么原因,能让各地先后爆发疫病?
“先用饭吧。”
一道声音突然打断了思绪,两人循声而去,是陆商容带着饭食入宫,她轻车熟路,见阁中没有其他人,这才摘了幂篱,“千头万绪不急这一时。”
“你怎的过来了?”崔应辰见着人便迎上去,生怕陆商容哪步没落到实处,“胎象未稳,如今外头又不安全,还是少出门为妙。”
“你不安宁,我又如何能安宁?”窗外阳光漫进阁内,陆商容能清楚地看见崔应辰鬓角的白发,她吩咐侍婢布菜,问:“在忙什么?”
两夫妻你侬我侬,卢秉文就想避嫌,摁着膝盖起身的时候,铁械片嵌入右手,看起来很疼,“不如我先退下吧。”
可崔应辰立即拦下人——
“一道用饭吧,你弟弟托我照料你,不过多双筷子,莫要推拒。”说着崔应辰扶陆商容坐下,跟她解释:“近来崤东、黔西还有铎州突发疫病,我们正在追根溯源。”
“疫病?”陆商容之前在宫中才处理过,历历在目熟悉得很,闻言脱口而出:“传人吗?”
这几日崔应辰总不让她出门,她在后院偶尔听厨娘提过一嘴,铎州闹得倒不算太严重,但黔西和崤东却是人心惶惶,甚至有坊间传闻此乃妖异之象,是天爷在收人。
“这个不好说,”陆商容算是问到点上,这也是此次疫病的蹊跷之处,崔应辰摇摇头,最后坐下来,“其中有些病患曾经接触过,有些却是八竿子打不着,各种情况都有,要真说特征,这些病患大多是田驺——根本是一团乱麻。”
卢秉文刚要拿筷子,崔应辰伸手递给他,他这机械能让右手如常使用,但拿一些贴合桌案的东西还是不大方便。崔应辰递了东西便去夹菜给陆商容,卢秉文尴尬笑笑,低头扒起饭来。
“怎会如此?”
吃饭就公务,哪里还有胃口?陆商容见两人一个迟迟不给自己夹菜,一个埋头只顾吃米饭,就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还给崔应辰使眼色,“今日这尾鱼新鲜,幸好温孤家的一早来递名刺,还能趁早打发了,否则难免得便宜他们一口。”
崔应辰正招呼卢秉文夹菜,听见这个名字不由皱眉,“温孤氏,为何登我崔氏家门?”
说到这个温孤翎,他原先是李护军的理中客,如今是裴领军的马前卒。论做事,可不一定找得到这位度支尚书的人影,论吵架,他却回回一马当先。
不是权臣他概不巴结。
可裴云京就算不明着和崔应辰作对,温孤翎也该知道他从来不是裴氏党羽。
中书崔氏为人严正,朝野皆知他软硬不吃,温孤翎何苦此时来巴结他?
夫妻一体,别说崔应辰,陆商容也是一脸嫌弃,“岂止咱们家,这两日温孤氏可是谁家的门都敢登。说什么五部与大梁就要开战,江右三州郡全靠万斛与鸣沙二关抵挡,一旦失守便会节节败退,不如早日退居岭南,等待局势扭转再迁回朔北不迟。”
“迁居,”卢秉文正要夹菜,筷子停在半空,瞬间想到朝上近日商议的另一桩,“土断?”
三人相视,豁然开朗,温孤翎这是在给裴云京跑腿拉拢。
“近来裴云京重提土断,说定居崤东、黔西尤其铎州的北方士族本就侵占了原住士族的田宅,这也是南北士族多年不和的根源,未免事态恶化,应当加以疏解。”崔应辰回忆这几日的争论,朝中因为南迁而分为三派,三方迟迟争论不下,卢秉文不提,崔应辰倒是没往这层想,“而岭南地广人稀,前有季欢领兵平叛,现已拿下平、鄄二州,士族顺势南迁也能加以制衡,不至于一家独大,频频动乱。”
只是裴云京煞费苦心,难不成是真要为那群朔北世家谋求后路?
“我道那温孤翎那根筋搭错了地方,这两日与他夫人一道大肆走动,力劝南渡的世家再次迁居,”陆商容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世家哪个不是枝繁叶茂,动辄百十口人,且永圣元年迁居是五部兵临城下危在旦夕,”崔应辰匆忙咽下一口饭,却觉得温孤翎此举得不偿失,这也是因为裴云京并非李令驰,这位领军大人的心思可没有那么好猜,“眼下还远不到千钧一发之际,南迁谈何容易?”
“.疫病,”卢秉文静静听着,不知不觉嘴里嚼得慢了些,话题陡然转到南迁,他心里念着方才的各地疫病案,鬼使神差将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疫病,南迁。”
崔应辰没听清,偏头去问:“卢兄说什么?”
“崔兄,有没有可能,”卢秉文豁然抬头,想到另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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