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始终都记着弥景的恩惠,但弥景本人,却在八年前彻底迷茫起来。
八年前,也就是开运二年,光嘉皇帝缠绵病榻,孙仁栾执掌大权,屈云灭从南雍叛逃,自封灭虏将军,开始他的复仇之路,鄯善暗中投敌,柔然选择退兵,胡人的联盟破了,鲜卑皇帝占领中原的梦也跟着碎了。
既然都没机会再掌控这块土地,那还装什么正人君子,杀、抢、烧,管他佛寺道观,全都砸了,僧侣照杀不误,佛像上的金箔也全都抠下来,带回自己的地盘去。
弥景是怎么从这第二次的屠城当中活下来的,谁也不知道,反正没过多久,他就南下到交州,跟随商队一起,乘船去了天竺。
他去时候是乘船,但是历史记载,他回来的时候可是走的陆路。
而且就这么巧,他是沿着先人的脚步,重走了一遍西域,越昆仑山,经过沙漠,最后由敦煌入中原。
也就是说,他这个路线是先到的北方,只要屈云灭派人在官道上守着,肯定就能逮到这只肥兔子。……
在萧融看来,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要知道弥景回来以后,最终选择的是给小皇帝当国师,因为有他在,多少百姓哭着喊着要搬去金陵啊,不知道也就罢了,都知道了,怎么还能放跑他。
他期待的看着屈云灭,然而屈云灭的脸色,正在逐渐变冷。
高洵之心里一个咯噔,他刚站起来,但还没等他开口打圆场,屈云灭就已经说话了。
“原来先生心里早就有了章程,那何必还来问我?”
萧融一愣,察觉到他的态度和自己想的不一样,萧融也站了起来,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屈云灭:“身为幕僚,便该为大王效力分忧,我只是——”
屈云灭却不耐烦听他说完:“本王只说一遍,不管佛教道教,镇北军当中,不准有这种动摇军心的存在!念两句经,便能如有神助了?怕是如有鬼助!上阵杀敌靠的是一双沾了血的手,而不是这群连夏日都不敢出门的僧侣!”
萧融:“……”
他试着跟屈云灭讲道理:“军中之事,自然都是大王说了算,可请佛子来,并非是为了战场上的输赢,而是保好后方,令大王每一次的出征,都不再有后顾之忧,大王可曾想过,打完了鲜卑,粮草还剩几何?先前这些粮草,是大王南征北战抢来的,等鲜卑没有了,还能去抢谁,没有百姓在后面勤勤恳恳的耕种,难不成往后的日子,全军都去喝西北风吗?”
屈云灭眯眼:“你是在责怪本王没有本事。”
萧融低头:“不敢,我只是想让大王看得更长远一些。”
屈云灭:“你指责本王鼠目寸光?!”
萧融继续低头:“话糙理不糙。”
高洵之:“…………”牛。
屈云灭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萧融!你好大的胆子!”
萧融深吸一口气,把头抬了起来,他此时的神情,比屈云灭婉转不到哪去。
“让大王见笑了,我并非是那种只会阿谀奉承的幕僚,大王一意孤行,我就一定要冒死劝谏,哪怕大王真的要了我的命。”
屈云灭:“……”
谁说要杀你了!
紧紧盯着萧融的双眼,两人剑拔弩张的对视,屈云灭咬了咬牙,还是按捺下了自己的脾气:“今日之事,下不为例,招纳僧侣一事,休要再提!”
说完他想走,然而萧融飞快的往前迈了一步,高洵之还站在他俩中间呢,结果他无比灵活的绕过了他,连个衣角都没蹭到。
本就懵逼的高洵之:“……”
什么玩意儿,刷一下就过去了。
那边,萧融拦住屈云灭的去路:“为什么!!”
“我都说了请来佛子之后,不会让他留在军中,给他造个寺庙便是了,日日讲经,给百姓一些安宁都不行吗?!”
屈云灭脚步钉在原地,他感到无比的烦躁:“听经便能得到安宁,安宁是从战场上搏杀出来的,是无数将士的鲜血堆砌出来的,心性不稳,需要的不是听经,而是亲自杀几个胡人,用他们的血,来慰藉这些年的苦难!”
萧融愤怒的对他大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智勇双全!”
屈云灭:“那又如何!我——”
等等,萧融刚才说的什么来着?
屈云灭愣在原地,萧融还在对他输出着:“有人就是天生胆小,也有人天生憨厚,为何要强求每个人都有强大的心智?难道没有的人,就不配活着了吗!是,世间不乏坑蒙拐骗的术士,但也有佛子这样心怀大爱的真正善人啊!乱世中的人,有哪个是容易的,谁没失去过几个亲人,哪怕只是虚构的美好来世、并不存在的死后重逢,你也不愿意让他们拥有吗!”
屈云灭:“…………”
他呆愣的看着萧融,萧融因为刚才喊的太大声了,现在竟然有种脱力的感觉,他顿了顿,后退一步,仿佛卸了力气一般,轻叹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鸿鹄又安知燕雀之苦,大王乃世间第一勇武的男儿,所以大王不需要佛道的点缀,殊不知,大王不需要的、所厌恶的,却是百姓们唯一能抓到手的。”
说完以后,萧融又叹了口气,然后微微侧头,似乎是不忍再看。他的侧脸恰好对着屈云灭,让他能看清萧融脸上的寂寥和难过。
片刻之后,萧融转身离开了,连句话都没说。
屈云灭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拳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突然,他看向一旁的高洵之,硬邦邦的对他吐出三个字:“我没错!”
高洵之愣了愣,也跟萧融一样,对他低头,示以臣服,却不发一言。
屈云灭看着他这个样子,不禁再次开口:“我……”
后面就说不下去了,最终,他气愤的甩袖,也离开了这。
直到再也听不到脚步声,高洵之才慢慢直起腰、背起手,胡子微动,过了一会儿,高洵之望着远方,点点头。
“嗯,我学会了。”
萧融独自一人回到住处,阿树正坐在屋子里,擦拭他那把大宝剑。
萧融推门进来,关上门,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咳了个惊天动地。
吓得阿树直接把剑扔了,连忙跑过来,无比担心的问:“郎主,你这是怎么了?!”
他扶着萧融,而萧融咳的脸都红了,好半天才缓过那一阵,紧跟着就痛心的跳脚:“我的剑啊!”
阿树:“……”*
等萧融把剑捡起来,用袖子蹭了蹭上面的灰尘,发现没磕坏,他才松了口气,慢慢坐下:“无妨,我没生病,我这是喊得太大声了,嗓子不适。”
阿树不解,“郎主为何要大声呼喊?”
萧融沉默的盯着桌角,说出来的每个字音调都往下走:“因为屈云灭是个大傻蛋。”
阿树:“…………”
他默了默,小声道:“郎主,这话在心里想想就好,可千万不要说出口啊。”
萧融一秒恢复没心没肺的模样,对阿树挥了一下手,他端起茶盏,“怕什么,我又不会在他面前说。”
阿树心说,这可不一定。
他家郎主平时很冷静,但要是真的气上头了,他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别看萧融一口一个大傻蛋,阿树看得出来,此时的他,还是很平静的,甚至有些游刃有余了。
阿树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喝完茶的萧融,把茶盏放下,他说道:“这几日我不会再去找他了,佛子一事太过重要,我必须摆出我的态度来。”
主要也是因为屈云灭给他机会了,要是屈云灭真的无比坚持,甚至为了这个要杀他,那萧融也不可能傻傻的非要跟他对着干。
但既然他没有,那就说明此事还有回转的余地,萧融自然要努力争取。
阿树听萧融说起过佛子,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看到萧融抬起脸,对自己讨好的笑了笑:“不过,我之前话赶话的,走得太匆忙了,有一事忘了告诉屈云灭,好阿树,你替我走一趟吧?”
阿树:“……”*
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萧融那里半点动静都没有,他把门一关,也不出来,死在里面别人都不知道。
屈云灭站在校场,手持长刀,狠狠的劈向前面的木桩。这样的想法从心里划过,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萧融那身子骨,简直无时无刻不在让他纳闷,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前些日子吐了血,第二日就生龙活虎,然而第三日,又开始病殃殃的,别说爬山了,就是多走几步路,他都要歇一会儿。但……
也是这样的萧融,在得知李修衡现身之后,一步一歇、大汗淋漓的走上雁门关,只为了寻他,与他说说话。
屈云灭在晨练的时候,最是心无旁骛,但今日满脑子,都是萧融萧融萧融。
一会儿是烦人的他,一会儿是可恨的他,一会儿又是天真的过了头的他。
再次出刀,给木桩砍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却没砍断,而且刀还嵌里面了,屈云灭正烦躁着,还听到不远处有骚乱声。
好生气,想杀个人冷静一下。
不再顾忌自己的力气,屈云灭用力一拽,就把刀拽了出来,而那木桩,也被他的天生强力给撅断了。
转过身来,那边的声音清晰了一点。
卫兵:“大王这时不见客,还有,你究竟是何人,该不会是偷跑进来的吧?”
卫兵问的理所当然,却不知整个中原,只有他们镇北王的王宫能被人偷溜进来。……
阿树刚想解释一下,那边的屈云灭眯眼瞧了他一会儿,突然,他神色舒展,眼缝张开,连这阴沉沉仿佛要下雨的天,都感觉可爱了几分。
屈云灭唇角不着痕迹的勾了一下,然后,他又冷着脸,对那边的卫兵扬了扬下巴。
卫兵接收到这个信号,愣了一下,赶紧去告知同僚。
还在盘问阿树的卫兵听了,也有点愣,但还是把阿树放进去了。……
阿树虽然长得高,可是他瘦,身上没有二两肉,加上平时是当仆从的,人也不是很自信,走在这满是军汉的校场当中,他连手都不知道该摆哪。
终于来到镇北王面前,近距离的看着威武高大、锋芒逼人的屈云灭,阿树小心翼翼的咽了咽口水。
顶着想要逃跑的冲动,他对镇北王行礼:“小人见过大王。”
屈云灭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然后问他:“是你家主人让你来的吗?”
阿树赶紧点头:“是,郎主让我来,给大王带句话。”
屈云灭抚着刀柄上的纹路,心想,文人就是事多,来认错,居然还不亲自来,让个仆从代劳,不过,跟那些真正酸腐的文人比起来,萧融还算是好性的,他也不必过多的为难他。
这样想着,他点了头:“你说吧。”
阿树看他一眼,完全搞不懂为什么屈云灭和颜悦色了一些,他和郎主不是刚吵了一架吗?
算了,不管了,先完成郎主的任务。
“大王,我家郎主说,他不懂占卜的事,请大王不要告知其他人,佛子不来,那就只能让他先顶上了,大王虽扬言过要杀了新来的人,但也说过,这镇北军里,还是能有一个术士的,等佛子来了,他便自请退位,将其让给佛子。对于这一点,大王应该不会反悔吧。”
屈云灭:“…………”
他猛地上前一步,看起来像是要吃小孩了:“这是你家郎主的原话?!”
阿树吓一跳,他瞪大双眼,两只手放在胸前,仿佛受到惊吓的仓鼠,看着这样的他,屈云灭满脸都写着憋屈二字,沉默片刻,他怒喝一声:“滚!”
阿树立刻松了口气,飞速的滚了。……
在阿树滚远之后,屈云灭原地来回的走了几步,每一步都怒气冲冲,最后,他泄愤一般,把手里的长刀狠狠戳在校场的地上,挥开想要跟上来的卫兵,又不知道去哪了。
萧融铁了心要请佛子,屈云灭铁了心要跟他作对。
说实话,那天萧融的一番质问,已经让屈云灭动摇了一些,可发现萧融对这个佛子,居然是如此的志在必得,甚至暗暗的用自己来威胁他,他就出离愤怒了。可笑!
他萧融是什么人物,一个有点本事的士人而已,能威胁得了他?!
此时,在屈云灭心里,佛子已经不算什么了,重要的是萧融竟然想威胁他。
不对,佛子还是算什么的,因为萧融就是为了这个秃驴,才威胁自己!
还没见到佛子几个脑袋几只眼,屈云灭已经将这人视为了面目可憎之辈。……
萧融晾着屈云灭,屈云灭也要晾着萧融,接下来,萧融在做什么,没人知道,反正屈云灭,是差点把雁门郡翻了个底朝天。
他势要将军中的叛徒找出来,然后亲手杀了泄愤。
疯癫式搜索还是很管用的,一下子就筛出了两个小将,其中一人在受刑之后,还承认了,那童谣就是他散播出去的。
但屈云灭看着他们招供的内容,总觉得还是有问题。
屈云灭会打仗,调兵遣将是超一流水平,治理水平么,等于没有,不过,他还有一个别人没有的才能。
就是直觉特别敏感,行兵当中,主将的敏锐度,能让大军减少许多的伤亡,上次被调虎离山,也是因为屈云灭直觉有问题,才突然折返。
如今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俩人还是小蚂蚁,他的军中,仍有叛徒没有露出马脚。
而且萧融一开始也说了,背叛他的人,肯定是军中位高权重者。……怎么又想起他了。
直觉虽好,可它只能起提醒作用,具体怎么实施、怎么搜索,还是要看屈云灭自己。
然而接下来,他就卡在这一步上了。*
军中因为要找叛徒,搞得人心惶惶,而真正的叛徒藏匿在其中,虽然也心虚,却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但他心里知道,照这种不管不顾的查法,早晚有一天要查到自己头上。
于是,他去信一封,让说动他的李修衡想想办法,总要给他找一条后路。
殊不知,李修衡如今也自身难保了。
联络土族是他去的,对鲜卑人立下保证是他干的,清风教就出了两个地位不高的护法,教主本人更是连面都没露。
鲜卑人当初决定动手,就是因为他曾经是镇北军的主将,他知道镇北军的底细,让他们觉得有利可图。
实际上呢?当初他逃跑的时候,镇北军都没剩多少人了,如今的家底,完完全全都是屈云灭打下来的。
他所能利用的,也就是自己这张老脸,让那些本就有投敌之心的人就此坚定下来。
对李修衡忠诚的人都死光了,而要是真的对屈云灭忠诚,也不可能被他说动啊。
于是就导致了一个问题,那些人投敌,都是为了自己,同样的,他们为了自己,什么都能干。
小喽啰李修衡不怕,但他怕那个人把自己给卖了,所以他竭力的安抚他,让他不要着急,教主是不会亏待他们的,实在不行,他们还能去投奔黄言炅。
黄言勤死了以后,黄言炅在建宁发展自己的势力,他跟屈云灭可是有仇的,他们叛逃,黄言炅肯定愿意收留他们。
收到信,那人其实不怎么相信这些话,但目前来看,也只能信了,他把信烧了,然后吹灯睡觉。
而同一时间,萧融正睡得好好的,却突然难受的哼唧了两声。
阿树在外间迷迷糊糊的听见,他掀开被子,过来摸了摸萧融的胳膊,这一摸,他觉出不对来,再定睛一看,阿树顿时惊叫:“郎主,你发高热了!”
第18章 幸运
阿树的声音很大,但萧融已经睡迷糊了,阿树摇了他两下,发现摇不醒,他便飞快的跑出去搬救兵。
第一选择自然就是住在他们隔壁的高洵之,高洵之上了年纪,睡得早,浅眠,阿树刚出来他就醒了,让卫兵点了灯笼,走出来以后,听到阿树说萧融发了高热,他淡然的模样瞬间把持不住,推开挡路的卫兵,他赶紧去看萧融怎么样了。
接下来便是掌灯,寻大夫,号脉,煎药。
萧融睡得再死,这时候也醒过来了。
此时没有温度计,也量不出萧融到底烧到了什么地步,但看他红扑扑的脸颊,便知道肯定不轻。
高洵之正在跟大夫询问病因的时候,萧融困难的睁开眼,还在抱怨:“吵什么……阿树,半夜不睡觉你在这站什么岗啊。”
阿树忧心忡忡的对他说:“郎主,你发高热了。”
萧融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热度,他瞬间瞪大双眼。
然后猛地坐起来,没坐稳,他也要抓住阿树的袖子:“大王呢?!”
高洵之转过头,愕然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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