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告诉了你,依你的性子,定会举国遍寻名医来医我……可这病,却是医不得的。”他轻轻拉下孙策拽着自己的手,十指交握——
“我本想,进了巴蜀再告诉你,却未曾料到已撑不到那时候了,倒亏你来的及时。”
孙策胡乱的擦着脸上的泪,魔怔般的喃喃道——
“都怪我……都怪我……若我细心一些,必是能发现的,都怪我……”
“哈,得了孙伯符。”周瑜却忽然笑了,笑的眼都有些眯了起来。
“从小斗心机,你何曾斗的过我,此番,还不是又被我耍了。”言罢他便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到了最后却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呛咳。
孙策拿手去挡,挡不住。
他看见殷红的血线,顺着自己的指节留下,在他眼里就像一条红色的河。
他想打眼前这人,却下不去手。他知道,以后,他就连个想打的人,都没有了。
他皱着眉,强忍着泪问道——
“那你还征战什么?这土地,就那么重要么?!连命都可以不要……”
周瑜仍是低咳着,却依然维持着唇角的笑。
“想知道么?扶我去后山,我告诉你。”
孙策没办法用扶的。
即使扶着,他也站不起来了。
所以他只能一路将人抱到了后山,其间泪水便一直没有断。
他本是很高大的身材,可是。这么轻。
周瑜却看似很开心的样子,时不时调笑他两句。他说伯符别哭了,我出来打仗,就这么一身衣裳,你成心的吧。
孙策没有笑。他笑不出来。
折腾了竟夜,山的顶端,已经初露晨光。
孙策就这般将手中人轻轻放在了地上,从后面环抱着他。
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冰凉。
晨曦。美的炫目而不刺眼。就像他。就像公瑾。隐忍的,柔韧的,却蕴着无尽力量。
周瑜慢慢的喘息了一阵,终于开口。
“伯符,你看,我们对面,就是巴蜀。”
孙策轻轻的恩了一声。他怕他说出的话,都变成嚎啕大哭。
“伯符,我要送一份礼给你。”
孙策顺着他的指尖方向,便是那蜀地的山川栈道。
“下荆州,规定巴蜀,次取襄阳……我要送半壁江山给你。”周瑜一直手紧紧握着环绕自己的臂膀,努力的压抑下即将冲口而出的咳嗽。
“却没想到,巴蜀……还没来的及。”说罢,他闭目低笑。
这笑却看的孙策又红了眼眶。
“公瑾……你怎么这么傻。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他紧紧抱着怀中人,怕他一松手,那人便不见。
周瑜却忽然转过脸,正视着他。
“你在骗自己。”他眼中露出温和而愉悦的光芒,就仿佛为他下面要说出的这句话而感到自豪。
“孙伯符,你是为天下而生的。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他顿了顿,长时间的说话已经让他很疲惫,但还是继续了下去——“若瑜今日埋骨在此,你会悲伤如死,但还能振奋。这才是你。”
他忽然有些激动。他紧紧攥着孙策的臂膀,捏的他有些痛。
他说。
“战下去。明年今日,烧这天下的版图于我。”
孙策的泪水已止不住。
原来,原来。
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
他用苦痛,委屈,生命,换了一份天下。
他嘶声道——“公瑾,别跟我提死。别说。”
周瑜却笑了。
“自欺欺人,可不像你。从知道孙瑜便是你时起,我就想好好用剩下这八年为你打一片山河。”
他的笑,在阳光照耀下,绝美的,也是凄凉的让人不敢逼视。
“我想……我比你英俊,比你沉着,比你冷静。”
他看着孙策的脸,一直看到他心里去。
“我不能像你这个混蛋,说死就死,连个念想都不留给我。”
他面上是笑容,眸子却已经闪烁着水光。
“我要留给你——半个天下。”
他们互相望着。
他的眼中,是他的泪水。
他的眼中,是他唇畔艳红的血色。
孙策已止不住泪。
他只能模糊的感觉到那人紧紧的拥抱他,如以前一般。
他听到那人虚弱却坚定的耳语,如以前一般。
他说。
“伯符,他日你见这锦绣河山一马平川,便如见周公瑾面。”
他开始嘶声大哭。
公瑾。
我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天下,河山,声名,什么都不要了。
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抵的了你一条命。
“公瑾,别说这些丧气话,这病能医好,医好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知道这些话就像哄孩子。可他已不知还能说什么别的。
周瑜的眼已渐渐阖上。
他轻轻道——
“我要孙伯符的天下。”
孙策手中的人忽然软倒,他便在他滑到地上之前抱住了他。
他如野兽一般的嘶吼。他被泪水浸透的眼望着眼前山川。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九风山。
他抱住那人,向山下跑去。
公瑾。撑住。
这病,真的能医好!
第三十九章 止戈为武
孙策抱着怀中人,仿佛一点点的感觉到了生命在流逝。
他下了山,便看到吕蒙站在山脚下张望。
“大都督!”
看见周瑜的样子,吕蒙的泪水也险些下来了。
孙策红着眼对他喊——
“公瑾的马呢?牵公瑾的马来!快!”
吕蒙却执拗着不肯。他拦住孙策的去路,哽咽着问道——
“大都督他……他快不行了,你要带他去何处?”
孙策长叹一口气。
“子明,你初入军时,可还记得在讨逆将军军帐中,他对你说的第一句话?”
吕蒙不知他为何要问这话,顿时愣住。
孙策却直视他的眼,接道——
“他说,吕子明,这名字我喜欢。”
记忆忽然翻江倒海。然后又一点点变得清晰。吕蒙记得,那时,仅有先主公与他二人在军帐中,那此人……又是如何得知。
他的眼睁得很大。
“你……”
孙策一字字道。
“我是孙策。我要带公瑾走。”
吕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跑着离开。不消一会儿,便骑了周瑜的马来。他看着孙策解下自己的腰带,将他与周瑜的腰身系在了一起,搂紧了怀中人,便策马而去。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先主公究竟是为何会还魂而附在了孙瑜身上。
他只知道。
大都督……一定也想跟着他走。
无论生死。
孙策双腿夹紧马腹,向着一个方向狂奔。
他的手没有握缰,而是用双臂托着周瑜。他不敢将他放在马鞍上。他不敢再让他受一丝颠簸。
周瑜的马本就是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如今似乎也知主人有难,跑的飞快。
不能用缰绳借力,疾行一日一夜后,他的大腿和股端都已经磨出了血痕。
没有喝水。他的嘴唇干裂。
但他却一直在说话。他说公瑾,你别睡,我给你讲咱们在舒城时有意思的事。
却不知为什么,故事越有趣,他却越想落泪。
怀里那个人,早已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待赶到那个熟悉的山峦时,他已不能确定周瑜是否活着。
可他依然揽住那人,连跌带爬的寻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山洞。
熟悉的草木味道。
此处,他曾住过整整五年。
他进了山洞,却空无一人。
他愣在当地。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来,似乎魂魄俱被掏空。只剩下一具不知疲惫的身体,百无一用。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大喊——
“百里子!……百里子!”
如此喊了一阵,却许久没有回音。
他颓丧的坐在地上,看着周瑜苍白的面色。他听得到自己喉咙深处的哽咽,却发不出声。
却在此时,背后有了声响。
“孙策,五年前你既已归去,为何又要回来?”
一白发布衣的老人站在洞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孙策的眼中终于又燃起了希望。
他轻轻将周瑜放在洞内的干草上,站起身,正顾那老儿。
“百里子……求你救救公瑾。”
那老头未曾答话,却只是负手缓缓踱进了岩洞,在周瑜身周转了一圈。
他笑的一派风情云淡。
“天命已尽,救不得了。”
“胡扯!”孙策癫狂般的冲上来,一手直接揪住了那老儿前襟。力道之大,简直将人都提了起来。
他瞪视着他。
“十年前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入我内殿,将我的尸身从棺中盗走,我就知道,你是个异人。”
他不知是说给百里子还是说给自己——
“你定有起死回生之能!”
那人不怒反笑。
“我百里子此生痴迷医道,当初是料定必能救你,才冒险一去,以验自己医术高低……”
他忽然敛了笑,目光亦射向了孙策。
“当初已是为一己之私,行逆天之事,今日你所求,老朽万不能应了。”
孙策缓缓的松了手,放下了他。
他皱着眉,开口,嗓音都已嘶哑。
“何谓逆天之事?”
“孙策啊孙策……”那老儿却摇了摇头,复又掸了掸衣上灰尘——
“老朽花了五年时间救治你,又帮你改换容貌,就是希望你从此远离厮杀,你却偏偏还要回去再造杀孽……”
他叹了口气。
“天命不可违。你杀业戾气过重,才有得十年前那一劫。今日此人……”他低头看了看毫无生气的周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