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入得内室,抱着手倚在门上,见那人一进来便坐在桌案前奋笔疾书。
他开口,声音很低,是周瑜熟悉的频率。
“早便知道你定是这么想的。”
那人没有回头,却只是说道——
“没有理由要做他想。我正给主公上疏,曹操此来,犯了兵家四忌。远故里,伤水土,疲惫之师,强弩之末。”
接着,他缓缓吐了口气,回过头来,凝视眼前人,微微笑了笑。
“他此战必败。将军莫非不做此想?”
“听你分析倒也有理。”
那人走过来,缓缓拈起周瑜散落在桌案上的一缕发,在手中把玩。
许久,方才放下。
“但最初我倒是未曾想这么多。”
他一手按在面前人肩上,稍稍欠下了身,与那人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很锋利。似曾相识的,能穿透一切。那里面,总是有种睥睨天下的傲气。
“我只是清楚,孙家,是许死不许降的。”
他顺手抽出了旁侧架子上的一把古剑,挽了个剑花,接着只听“锵”的一声,将那剑扎入身侧地下,入土数寸。
他微微眯了眯眼,语气不容质疑。
“所以,谁敢来,都别想回去。”
他凝视着周瑜手中写了一半的书简。
“公瑾。他送我们满江战表,我们便送他们满江浮尸。”
后者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了握着竹简的手,抚上他的脸。
他见他唇轻启,声音宛如耳语。
他说,好。
待孙瑜回府后,本来不大的内室忽然显得有些大了。
周瑜复又看了看已经写毕的上疏,字斟句酌了一遍,见基本无误,方才上塌歇息。
也快天明了……
该干的,不该干的,倒是都一样没干。
无奈的按了按眉心,却觉得一阵冷风入体,不禁随手抓了枕头下一块帕子,起身剧咳。
自打那孙瑜出现,这病本以为已好的多了。
却没想到,征了黄祖后,还是日益自损。
苦笑着,攥着手中的帕子,直至手掌中也染上了鲜红的血色,使得掌纹脉络更加清晰。
人生在世,修短命矣。
那人却道——
来日方长。
又将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却终是无力垂下。
半阖眼帘。
便见那块染血丝帕,旋转着缓缓落下。
正如飞蛾扑火。
第二十三章 殿前
正殿之中气氛肃穆,百官列于两旁。众人皆沉默不语,包括坐在主位上的孙权。他们皆知,无论再怎么议论斟酌,此番战事已是兵临城下,他们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是战?是降?今日已该有一定夺。而这一决定,却是关乎着孙吴此后数十年的气数。无论是谁,都觉好似有一副如山重担压于肩上。
他们在等一个人,来擎起战旗,或,俯首甘败。
老将们却都清楚,此人,并非是他们年少的英主。而是那个,早已成为孙吴军魂的人。
水师大都督,周瑜,周公瑾。
果然,不多时,遥望殿前长阶处,便有一人昂然信步,衣袂当风的按剑而来。
他眸子中透着坚定,目不斜视直直踏入殿中,只在路过一人时,眼神微微停留了一瞬。
孙瑜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周公瑾。
以往,他们曾多次共同步入这大殿,那人却总是一副温润沉稳的模样,比肩,却稍稍落后着几寸,散发出的是持重内敛的气质,似乎有了他,便能使人去了急功近利的念想,平复暴烈的心绪,安之如素。
可看他如今的样子,却似乎是当年的自己,噬骨生根般的活在了他身上。
雄烈肃杀,傲视八方。
如果说,以前的周瑜,是一柄藏于鞘中却散发着凛然剑气的名剑。
现下这把剑却出了鞘,锋芒毕露,剑端所向,必是万骨皆枯的苍茫。
孙瑜只能暗暗苦笑。
想要抹平那五年的痕迹,又怎生容易。更麻烦的是,江东需要这般的周公瑾,而尚还年轻的权弟,却不需要。
皱眉思索间,转头望那昨日前来拜会的蜀国军师,却是一脸玩味的表情,轻轻摇着他的羽扇,仿佛在等待一场好戏。
望着那人一路进来站定,孙权却未语。他的面部被冠冕前的旒珠挡住,阴沉沉的看不出表情。却只抬了抬手,对着周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周瑜躬身还礼。随即开口。
殿内寂静一片,更衬得他语声朗朗,气势逼人。
“瑜呈主公疏中有言,操此来,已犯了后患未平,避长就短,远故里,伤水土等四处兵家大患,旷新谋夺表之部曲,军心未附,众愿不归,何以为其生死效命尔?我江东据长江天堑,上下一心,此番一战,更是天赐主公成大业之良机,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皆所向,有何迎曹之理!”
说罢,不待他人附言,周瑜已自行单膝跪下,却目光灼灼,仰首直视孙权——
“瑜请精兵三万驻夏口,为君——”
他微微顿了一顿。
“破之。”
“好!”孙瑜带头抚起掌来。大殿内立即一片喝彩之声。群情激昂。是战是降,经此一篇慷慨陈词,却已无需再论。
而这种感觉,与孙瑜来说更是奇妙。
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周瑜施展辩才,这一次,却听着似乎是周瑜的辞令,用自己的语言神态说了出来。他此刻官职稍低,不便殿上多言,却被周瑜这淋漓尽致的一番话,说的直抒胸臆,好不痛快。
痛快过后,却又有些伤感。五年。
五年的时光,他就用了这么个法子记住自己。
亦用了这么个法子留住自己,让自己永远伴他身边。
一个躯体。一双魂魄。
真切做到,骨肉不分的,两个人。
孙权却也似激动了起来。
“天授公瑾与我!”他起身,同时举起了那柄象征着王权的利剑。只听得一声脆响,堂上条案已被砍下一角。
“若再有言曹者,势同此案!”
风云散去,却是几许春秋。何言胜,何言败。
不过一念间。
孙瑜留到了最后。
见百官私语着退出了大殿,他心下明白,纵使今日堂上气氛再好,众人心里也是没底的。毕竟是以少抗多,仅三万兵,对八十万之数,又如何能说必胜?
他留下,只是因为他知道,孙权必有话对他说。
果然,待人去的尽了,孙权便示意他入后殿详谈。
甫一进得门,那本还坐于堂上果决的无以复加的主公,便还是显出了些犹豫的神色。
“哥……我……”
他想一股脑的说下去,却不知是有何难以启齿,生生停住了。
孙瑜低低的笑了笑。
“跟阿哥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是信不过公瑾吧?”说罢,他便直接坐在了身侧软塌上,刚才站的腿脚发麻,这会儿才有些体会过来了。
“公瑾分析的已足够透彻。”孙权垂着头,却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脸上为难的表情,却让孙瑜快要笑出了声。这小子,只有和自己相对时,还显出几分少年心性。
“可孤才是主公。”他忽然又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瞳仁,闪着明亮的光。
“此番,若胜了,公瑾是大功之臣,可败了……”他紧紧的握了握拳,接着续道——
“败了,孤就成了坐毁父兄大业的无能之君,千古罪人。”语声到了最后,也是极低。
“胡说!”
孙瑜皱着眉,压低了声音训斥着,眼中却含了一丝宠溺。
“你这小子!也是啊……”孙瑜低低的笑了几声——
“当年你哥要是能有你今日一半谨慎,也不至弄到今天这个局面。”
“哥……”孙权抬头,见对面的大哥从愠怒转到了微笑,也知他是安慰自己,不禁有些激感,之前独自面对群臣不服,氏族之乱时受的委屈,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难过了。
“但你小子可别自以为是啊……”孙瑜说着,从地下矮几上随手拣了一个桃子,拿在手中,跟着,就将一只脚踏上那矮几,单手叉腰,便如小时候吓唬他那般——
“我告诉你,这次要是让曹操兵不血刃就拿了我江东,你才把老爹撑了一辈子的面子都给葬送了。”他目光凛然,空着的手指了指面前的孙权。
接着,那只手却扶上了孙权的肩,拉近两人的距离,吐出的话也变得认真。
“毁了江山,不丢人,不战而降,人家会说咱们孙吴尽是孬种。”
这话的语气极沉,极狠,仿佛让孙权又回到了还是无忧无虑的“二公子”的时候。那时候,总是有这么强的大哥庇护,什么都不必担忧。
孙瑜见他一直不说话,心中亦觉得此次曹兵确是来势汹涌,若再多言,怕孙权会想的更多,便只是又笑了笑,将那桃子扔起来,又用手接住,轻轻说——
“以前那曹公叫你哥什么,你还记得不?”
孙权自然也笑了。
“曹公说,猘儿难与争锋也。”
“就是。”孙瑜大大的咬了一口手中的桃子,笑道——
“咱孙家疯狗是要做到底了。拼了什么都不要,也得咬下他一口血肉来。”
说道最后,孙权清楚的看见他眯了眯眼,有种杀意,从他眼底流露了出来。
周瑜正在庭院中拿着一卷图勘详,忽然听得门外马蹄声急。
推开府门,果见得那人如往常一般冒失的撞了进来。
“将军你这是……”虽已猜出他来意,却还是淡淡笑着问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