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悠然不明所以,抬起头和江以诺大眼瞪小眼。
“你瞅瞅,我刚说什么来着?”她翻转过手机屏,直直朝向李悠然。
下一秒,李悠然就在自拍镜头里清楚又直观地看清了江以诺口中的“傻笑”。
江以诺举着手机揶揄道:“刚还愁云惨淡的,现在又高兴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恋爱了呢。”
李悠然慌忙压下唇边过于明显的弧度,轻咳两声佯装没听清,起身扔掉手中便当盒。
“吃撑了,我去中庭走走。”
所谓中庭就是一楼的一块半露天景观区域。
今天是阴天,来的人并不多,李悠然择了个无人的角落,给许妄去了电话。
那头才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哥!工作结束了吗?”
李悠然下意识点头,然后反应过来许妄看不见自己,“嗯,刚吃完午饭。”
“哥,我好想你。”许妄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都分外委屈,起初李悠然还以为对方在学校遇见了什么糟心事儿,但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甚至可以预判对方下一句要说什么。
“哥,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啊?”
来了来了来了,就是这句。
李悠然无奈地揉揉眉心,尽量放柔声线,“最近工作增加了很多,可能要再过一阵子。”
这已经是自己第三次这么说,越说越觉得像推辞,还在思量要怎么解释,那头许妄却一反常态,显得分外善解人意。
“这样啊……那也没办法,哥也要注意身体,我会耐心等的……我没关系的,只是和新同学还不太熟,平时独来独往的,总是时不时想起哥。”
李悠然最怕许妄委屈,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
他只好马上表态,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做到。
“我尽快,两周……不,再给我一周时间,我尽快处理好事情就去看你。”
“嘿,那好吧。”
“欸、欸……?”
“是哥自己答应的哦。”
“这个,话是这么说。”
“那下周见,哥~!”
“下……周见。”
挂了电话,李悠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茫然抬头,仿佛从虚空中看见了正捧着倒计时钟笑盈盈看着自己的许妄。
还能怎么办呢?
自己辛苦养大的小崽子,送又送不出去,只能砸手里了。
他好气又好笑,起身往办公室走,干活吧,小崽子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大概是心里有了念想,下午的效率异常高。
临近下班时间,李悠然已经把隔日活计的准备工作也做好了。
就在他思考要不要干脆留下加个班时,却接到了意想不到的人的电话。
来电人是久未联系的齐朗。
自从上次直白地拒绝对方后,两人就未再有过联系,李悠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到僻静处接了电话。
“齐哥?有什么事么。”
出乎意料,那头齐朗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很高兴。
“悠然,虽然现在说这个事情有些晚也有些突然,但公司在追溯一些旧文件时发现你三年前的离职流程中关于人事补偿的裁定有一些偏颇,公司希望能将这个疏忽补上。”
李悠然微微挑眉,“偏颇?补上?”
“简单来说就是金钱补偿。”齐朗解释,“这几天你有空的话,我会把相关文件带给你,你只需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好。”
他那个前东家均盛可不是什么慈善企业,齐朗口中的这个旧案追溯更是闻所未闻。
祝珊才刚联系过自己就蹦出这种事,更别提魏董在均盛的地位,种种巧合叠加,让李悠然不得不多想。
“多少?”他单刀直入,“你说的那个补偿。”
那头齐朗报了一个数字。
李悠然有些错愕。
太多了,这年头怎么可能还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魔幻事。
电话那头的李悠然迟迟不说话,这头的齐朗也能猜出一些缘由。
“我知道这件事很突兀,但……多的我没办法明说,涉及到公司内部的一些高层变动。”他顿了顿,“但至少请你相信我,这件事的出发点是好的,公司确实是想弥补过去的一些疏漏,而且那份名单上也不仅仅只有你一个人。”
“不止我一个人?”
这倒是出乎了李悠然的意料。
“是,只不过因为你曾经是我的组员,所以这件事才由我亲自通知你。”齐朗说到这里,声线突然变得有些萎顿,“如果你很介意对接人是我,那我会把对接的事交给别人处理/。”
话说到这里,李悠然才猛地意识到,从常理上讲,两人目前这种关系还挺尴尬的。
但他相信齐朗的为人,就算心中真的有芥蒂也绝对不会因此而给自己使绊子,更不会拿子虚乌有的事欺骗自己。
兴许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
如果 真如齐朗所说,这是一次集体补偿,又牵涉到高层变动的话……
深吸一口气,他做下了决定:“没有的事,那就辛苦齐哥了,如果需要签署文件的话,这周日应该可以。”
两人约定了见面的地点。
到了周日那天,李悠然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便从家里直接出发去了相约碰面的地方。
地点是齐朗的定的,自家叫the dairy的咖啡厅,距离均盛不远。
许久没来这片区域,乍一拐进记忆中这片熟悉的街区,李悠然居然有些怀念。
这几年自己也不是全然没有进步,他想。
若是三年前,恐怕连靠近邻近的街区都会让他抗拒又不安。
想起在均盛的最后那段日子,谣言缠身,脸上挂彩,同事疏离,齐朗又刚好不在。
终于到了某一天,被人事叫去谈话的时候,他毫不惊讶,甚至松了口气。至于补偿……
他遥遥回忆那时的种种细节,却发现关键的几个节点就像断片一般模模糊糊,就好像是大脑为了保护自己,层层叠叠掩藏了记忆。
街景在车窗两旁缓缓划过,终于,那家叫the diary的咖啡厅出现在视野中央。
李悠然刚把车停好,余光瞥见车窗外的黑影。
竟然是西装革履的齐朗。
没想到周末这人还穿得这么正式,李悠然不自觉看了下自己一身运动服,暗暗咋舌。
“等了很久吗?”
李悠然赶忙熄火下了车。
齐朗莞尔,“也刚到没多久。”
他和李悠然并肩往里走,“这次的追溯补偿,公司内部高层很重视,有件事我怕你紧张就没和你说。”
李悠然鼻尖嗅到咖啡香味,耳畔俱是萦绕在店里的悠扬提琴曲,明知道过来是谈正事,但被工作虐了大半个月的身心此刻居然感到一阵久违的愉悦。
齐朗话讲一半,他也没怎么在意,“嗯?齐哥你说。”
齐朗引着他走近咖啡厅最里侧的包房前突然停下了,仔细理了理领带。
漆黑的实木门此刻微微展开着一道小缝,柔和的暖色光线从里面倾泻而出,带着一股好闻的花香。
李悠然的脚步蓦地停下了。
齐朗没察觉他的异常,“今天的文件签署会有董事会代表在场监督见证。”他手掌按在虚掩的门板,压低声音宽慰道,“只是走个过场,祝理事是很和善的人,你别紧张。”
话音刚落,门便从内部自己打开了。
齐朗愣了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向祝珊介绍道:“您久等了,这位就是……”
“小悠!”
祝珊一个箭步擦过齐朗,紧紧握住了李悠然的手。
齐朗被挤出两步远,举着一只手尴尬地在原地。
“这……什么情况……?”
他有些慌张地看向李悠然,不知该如何和对方解释自己真的对现在这个状况毫不知情。
目光投去,却是愣住了。
李悠然眸子里的情绪太复杂,像是悲伤,又像是抗拒。
齐朗疾步上前,这会儿再看不出两人认识,那他也跟傻子没什么区别了。
这两人不仅认识,更重要的是,李悠然看起来完全不想见祝珊。
可人是他带来的,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成了欺骗李悠然入局的一环。
“祝董,有什么话我们还是先坐下来再说吧。”
他不着痕迹挡在两人中间,将紧紧握着李悠然丝毫没有放手意思的祝珊隔挡在李悠然的视线之外。
即便祝珊是自己的上司,他也无法对李悠然的处境坐视不理。
“齐哥。”出乎意料,先开口的是李悠然。
齐朗转身,满脸通红写着“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
李悠然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可以让我们单独谈一会儿么?”
齐朗有些怔愣,但看李悠然目光坚定,便没再坚持。
“先喝点热的东西吧。”
李悠然展开菜单,余光扫过对面的祝珊,语气很平淡,“你的手很冰。”
祝珊放在膝头的手猛地收紧,“小悠,我知道你不愿见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才……”
“热橙汁?”李悠然将菜单缓缓合上,缓缓推到祝珊面前,“抱歉,除了这个我已经想不起你还喜欢喝什么了。”
祝珊心口熊熊燃烧的万语千言在刹那间化成无力又苍白的灰烬,她唇瓣翕动,终是混着哭腔吐出一句快要碎掉的“对不起”。
李悠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就是怕看到这样的祝珊才不想见对方。
巨额的补偿,含泪的歉意,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即便他需要这些,也……太迟了。
“莱莱怎么样?”
他适时转了话题。
“她……”
提到女儿,祝珊的神情放松了不少,唇角也不自觉扬起浅淡微笑,“她最近很乖,上次的事算是给她一个教训,她经常提起你,说特别感谢你,还说等放了寒假想请你吃饭呢。”
“举手之劳,应该的。”
李悠然回答得很得体,也很礼貌。倘若对面坐着的真的是萍水相逢搭救的少女的家长也无可厚非,可当坐在对面的人是自己的生母时,这样的对话就太显尴尬了。
这一点,祝珊当然也感觉得到,她无措地理了理裙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包里拿出一份崭新的文件。
“小悠,这份文件你看一下,然后在最后一页签上名字就好。”
她将文件递给李悠然,但对方并没有接。
祝珊有些着急,“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李悠然伸手,却不是接,反而将文件轻轻往回推。
“三年前我可能会很需要这笔补偿,但现在不需要了。”
他起身,“如果没有别的事……”
“小悠!”祝珊跟着起身挡住去路,苍白而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他的衣摆,“小悠,让妈妈看看你好吗?妈妈真的很想你。”
祝珊指尖小心翼翼靠近李悠然,却被对方后退着躲开。
“我回去找过你!不止一次。”祝珊大声道。
她慌忙低头将衣袖卷起,露出里面陈旧的伤疤,“他是个疯子。”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簌簌滑落,“最后那次,他说要杀了我,再杀了你……我当时怀着莱莱,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李悠然垂在身侧的手紧握得几乎泛了白,他强忍着心中情绪,缄默不语。
“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你。”
祝珊亦步亦趋靠近,泣不成声。
“哈。”
李悠然微微仰头,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小声喃喃,“所以我连怨恨的理由都被剥夺了,是吗?”
“妈妈。”
时隔二十多年再次叫出这个称呼,不论是李悠然自己还是祝珊都有刹那的怔愣。
祝珊在泪光中泛出惊喜,可不待她回应,李悠然又接着道。
“你离开后,他告诉我,你死了。”李悠然颓然坐回椅面,背对着祝珊,“我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的,直到在均盛看见了你和你的……新家庭。”
“那天在地库我以为你会认出我,因为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李悠然耸耸肩,“没想到我不仅没找回妈妈,连工作都丢了。”
他缓缓转身,“当时我在部门的那种处境,现在想来应该都有魏董的授意。”
祝珊脸色苍白,下意识倒退半步。
李悠然看在眼里,叹了口气,目光投向那份文件,“所谓的‘补偿’也是魏董的意思吧?”
他单手拎过那份文件,又抛到一边,“替我向魏董说一声,心领了。”
“上次在电话里,我说了谎。我恨过你,在三年前重逢的时候。”
他低头看了下表,“其实那天看到魏莱时,我原本也没想管。”
“妈妈。”他起身走向祝珊,“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怜,更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善良。”
他主动握住祝珊的手,重重合在自己心口,“这里流着的是李为仁的血,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和他是同一类人?”
听到李为仁的名字,祝珊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恐惧与厌恶。
李悠然笑笑,“我看过你的采访,你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他走到门边,轻轻按下门把手,“妈妈,你已经有‘未来’了,让我活在过去不好吗?”门开了又关。
祝珊茫然失措站在原地,好半晌,她猛地回过神扭身追了出去。
“小悠?小悠!”
可哪里还能寻到对方身影。
出了咖啡厅,李悠然没有开车,漫无目的一口气往前走了很久。
他不辨方向,只是一股脑儿向前走,走得又急又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脑海中哀哀哭泣的女人远远抛在脑后。
“嘟嘟——”
身畔不断传来恼人的喇叭声响。
他皱眉,离马路远了些。
“悠然!”
熟悉的男声代替了喇叭声响,将李悠然游离的思绪拉回现实。
“齐哥?你一直没走?”
齐朗朝他挥手,“上车吧,再走要走出明州了。”
李悠然没拒绝,转身上了车。
“抱歉,我是真的没想到今天这出是冲你来的。”
“齐哥你不用道歉。”李悠然摆摆手,“真要说起来,也是我的事波及到了你。”
“我能不能问一下,你和祝董……?”
齐朗绝对不是八卦的人,但今天这件事匪夷所思的程度已经完全超过了他能按捺住好奇心的范围。
“她是我妈妈。”
李悠然言简意赅。
汽车猛地刹住,在宁静的街道中央制造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噪音。
齐朗将这五个字翻来覆去理解了几遍,犹疑道:“那魏董……?”
“我和他没关系。”李悠然注视着窗外,将三年前离职的真相告诉了齐朗。
齐朗听罢,震惊到说不出话,半晌后突然愤愤地拍了下方向盘,“魏董公报私仇,刚才的补偿你得拿啊!算了,明天上班我重新和人事那边要一份合同——”
“齐哥,谢谢你。”李悠然转过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明快的神采,“但我不想接受。”
“为什么?”齐朗不解。
“你就当我小心眼吧。”李悠然耸耸肩。
齐朗听不懂,但直觉如果自己继续问,对方好不容易变好一些的心情又会变差。
“她这会儿应该已经走了,我送你回去拿车。”齐朗说着,重新发动了汽车,匀速朝咖啡厅开了回去。
一路上李悠然都默默看着窗外,齐朗知道他肯定还在想祝珊。
虽然李悠然没怪自己,但今天这事儿他还是有责任。
得找个什么话题分散下他的注意力。鬼使神差。
齐朗脱口而出,“你和许妄怎么样了?”
“欸?”从齐朗口中听见许妄的名字,李悠然很惊讶。
“……”
齐朗简直想顺着车窗把自己的舌头扔出去。
“他回鑫市上学了,短期内应该不会回来。”
李悠然说到这里,突然笑了,“但我过阵子会去看他。”
齐朗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你们俩……”
“是的。”
李悠然明白齐朗想问什么,大大方方承认了。
如果说今天之前齐朗还对李悠然有一些期待,那此时此刻他这点仅剩的期待值已经连渣都不剩了。
但期待破灭的同时,又有一件事情让他有些介意。
“悠然。”他指尖敲击着方向盘,思考着要怎么问这个问题,“或许……许瞻和许妄是兄弟吗?”啪嗒——原本握在李悠然掌心的手机蹴然掉落,发出一声沉闷敲击音。
“你怎么会知道许瞻?”
“就是……”齐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有次团建你喝多了,送你回去的路上,你一直对着我喊这个名字。”
齐朗说罢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李悠然不会知道,这就是自己对他心动的开始。
他心动于李悠然对另一个人的情愫,后知后觉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坏兆头,从开始到现在,自己依旧只是个旁观者罢了。
“我这么喊了?”
李悠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低头抹了把脸,好半晌才想起自己还没回答齐朗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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