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谢岁的声音在他脑袋上方响起,“萧二,好久不见。”
确实许久不见。
自谢岁得势后,萧凤岐便被父兄耳提面命,深居简出,半点不敢露头。本来他爹打算偷偷给他寻个先生,将他发配到深山老林研学去,这样过个三年五载,说不定谢岁就将他忘了。
只是如今人还没走成,孽债却找了过来。
沾血的长鞭贴在他脸上,萧凤岐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谢岁,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冲着我来,当初把你从天牢提出来的是我,绑在马后拖你的是我,打你的是我,折辱你的也是我,和我兄长没有关系!”
“你放了他!”
谢岁却不搭腔,反而着人将他提起来,压在桌案上,分开五指,一刀钉下去,没入刀柄,少年人身躯弹动,惨叫出声,又死死咬牙忍住。
萧凤岐冷汗涔涔,迷蒙中看见谢岁贴近的脸,弯着那双狐狸似的眼睛,露出狡诈而凉薄的笑,“疼不疼?还受的住吗?”
萧凤岐手指痉挛,一把小刀抵在他指尖,些微探进肉里,锋刃冰凉。
“萧大人,你看,令弟这是代你受过。”谢岁叹息,“多可怜。”
随后,萧凤岐看见自己的指甲盖儿飞了出去,血流如注,冷汗从额头淌进眼里,他倒抽着气,也不知道自己是哭了还是怎么了,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听见谢岁慢条斯理的审问声,“如今只是撬指,萧大人若是再不招供,待到耶律乌恒清醒,萧家可就是勾结外敌的灭门之祸了。”
“可怜萧二公子,从小到大也没受过什么苦,若是进了诏狱,也不知撑不撑得住刑审。”谢岁的声音传进耳中,像是隔了一层水波,摇摇晃晃。萧凤岐看见一只素白的手,举着刀压在他的拇指上,“虽然萧二你的字写的不如我,但我记得你的骑射不错。要不然你求求你哥?手要是这么废了,还怪可惜的。”
萧凤岐:“………”
他颤抖着抬头,看着谢岁,对方居然在笑,笑意不达眼底。
刀尖与桌面形成一个闸刀般的夹角,只待一个动作,他便永远拿不了笔,握不住剑,挽不了弓。
萧凤岐忽然想起来当初将谢岁从牢里带出来时对方的样子,也是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一双手,直到如今都布满狰狞的疤痕。
确实很疼,钻心的疼。
血滴滴答答漫出去,他听见他的兄长还在同谢岁争辩——
“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动他!”
“谢岁你这是公报私仇,就不怕遭天谴吗?”
“明日我定然参你一本!”
“你这样屈打成招就不会良心不安吗?”
“行吧,还真是郎心似铁,兄弟情谊也不过如此。”谢岁冷笑一声,“先切个指头让萧大人冷静一下。”
重重往下一压,萧凤岳瞳孔紧缩——
“我说!”
咔嚓一声,刀刃擦着指端斩在桌案上,一道深痕。
萧凤岐虚脱般趴在桌案上喘息,嘴角抖了抖,将眼睛闭上。
谢岁唇角微勾,抬手将萧凤岐满脸的冷汗擦干净,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将萧凤岳放下来,脱下外袍披在他身上,温柔道:“萧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来,奉茶,磨砚,请上坐。”
萧凤岳:“……”
黑暗里,裴珩无声的笑。
片刻后,起身到牢狱外等人。
月上中天。
谢岁用清水洗净了手,身上却还是有一股腥味儿,他有些嫌弃,拷问这种事还是得交给别人干,现在粘了一身血,裴珩方才都白擦了。
他拿着名单出去找人,里头的名字确实同他猜的大差不离,只是没想到他的老师也会横插一脚。
这下好了,还真是举世皆敌。
回去后得同裴珩好好商量如何处理,总不能全杀了,能拉拢的拉拢,拉拢不了的便胁迫,至于先生……还得他出面解释。
谢岁揉了揉眼睛,待久了,被熏的有些酸涩。
回去还能睡几个时辰,只是又得抱着裴珩哄一哄,该怎么哄呢?亲一口太浅薄,不然还是亲两口罢,要是过了头那就别想睡觉了。
一脚踏出门去,谢岁却发现大牢外如今热闹的很。
已是下半夜了,昭华长公主半夜不回家睡觉,带了一群人站在长阶下正同裴珩对峙。
裴珩搬了个椅子靠着,双手环胸,眼神嘲讽,颇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母亲,使臣刺杀一案已然审出来了,你得多感谢感谢你儿媳,不然靠着那群酒囊饭袋,还不知查到猴年马月去。”
“来来来,你我一起同看?看看是哪些心怀叵测之人妄图动摇两国邦交。”
裴珩手一勾,从谢岁掌中接过名册展开,折子呼啦一声拉长,他看也不看,直接翻转册页,试图邀人共赏。
“字有些小,来,我念给大家听,第一位,啊,是我们傅……”
“裴、珩!”
昭华长公主厉声打断,裴珩噤声。
两人遥遥相望,谢岁看到昭华长公主蹙起的眉头和握紧的拳头,裴珩脸上带着嘲讽的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别人还是在笑自己。
良久,他听见长公主疲惫的声音响起:“今夜无事发生,漠北的事我来处理,萧凤岳我要带走。”
顿了顿,她继续道:“明日有家宴,你带上谢岁,我们聊聊。”
昭华长公主越过裴珩去牢中捞人,谢岁直觉不好。若是翻供或者萧凤岳死了,那可真的是有理说不清了。
正犹豫间,裴珩却将他的手握住,冰凉的五指贴在他的掌心,谢岁无端打了个冷战。
“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谢岁抬眸偷偷打量,裴珩的神色却很平常,他拉着谢岁回府,就像他们只是简简单单在晚上出门晒月亮一样,带着一种无事发生的淡定。
摄政王和他母亲之间的争斗,原文中并没有明写,不过昭华长公主在书中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保皇党,对主角团多有提携。
当然这也代表着最后的母子反目。
谢岁自幼父母亲和,他从未在家人那里受过什么委屈,对于这种仇人似的母子关系其实不太能理解。
看裴珩的样子,他好像毫不在乎,他便也噤默不言。
两人上了马车,回了府,一直到洗漱时,裴珩都挺正常,直到一切事毕,躺在床上后,裴珩忽然手脚一伸,缠绕到谢岁身上,侧身将人抱住,随后一颗脑袋便挤在了他颈侧,幽怨道:“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谢岁:“……”
“明日记得给单子上的大人送些礼品‘赔罪’。”他伸手拍拍裴珩的肩膀,“我知道的,王爷心善,放他们一马是因为如今朝中缺人不好乱动,但他们敢动大逆不道的心思,实在是有些过分了,需要敲打敲打……”
“不是这个。”裴珩脑袋拱了拱,“你不好奇为什么我娘这么恨我?”
谢岁敏锐察觉到关键词,恨。
裴珩鲜少与他谈心,谢岁转了一圈,同人面对面,握住裴珩的双手,揣进怀里,“好奇,请讲。”
明明帐子里是黑的,裴珩却觉得谢岁双眼在发绿光。
裴珩:“……”
他无声勾唇,手指沿着谢岁的衣襟边缘伸进去,冰冰凉凉,如蛇一般,贴在了心口,谢岁猛打一个哆嗦,随后耳侧贴上了一张唇,“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是她儿子。”
谢岁:“……”
他瞪大了眼睛,一瞬间脑袋里过了好几遍豪门恩怨情仇,狸猫换太子真假少爷裴帅偷腥之类的事件,然后他飘飞的思绪被裴珩手上的动作拉回,整个人弹动一下,缩成虾米,“呜……等等……”
裴珩堵住了他的嘴,手指往下褪了中衣。
吧嗒一声,谢岁脑袋里那根弦断了。
被人拖进沉沦深渊的时候,他还在迷迷糊糊的想,不对呀,书里有写裴珩不是长公主亲生的吗?
他明明记得裴大帅洁身自好,裴珩野心渐长同长公主母子关系渐行渐远,而且他们相貌那么相似,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不过书中性格与现实裴珩的性格的确大不相同。
他没有那么暴虐阴冷敏感,反而好相处爱笑喜欢偷懒……
若真是两个人,那会是什么?鬼上身么?
耳垂被咬了一口,谢岁打了个哆嗦,听见某人控诉,“你好不专心……”
感受到某些变化,谢岁:“………”
后半夜,只能专心。
翌日,谢岁睡眠不足,被裴珩从床上刨起来时感觉灵魂有半边还飘在天上。
裴珩精神倒是不错,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仿佛一只吸干人精气的妖怪,抖着尾巴哼着歌,哄着谢岁用了一碗加了补药的清粥,满含爱意的看着人吃完,问他还要不要再来一碗。
谢岁婉拒。
今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昨夜就不该那么放纵。反观裴珩,他像是没一点心理压力,连干两碗粥后又胃口很好的吃了一笼早点,伸伸胳膊,跑去庭院里喂鱼去了。至于谢岁,他捧着一碗粥食不下咽,在脑子里思考裴珩和长公主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皇室秘辛,恐怖如斯。
如果他们二人真没有血缘关系,那昭华长公主确实对裴珩的态度就说的通了。
谢岁全然没了胃口,他看着不远处撒鱼食的裴珩,搁下了筷子。
他最近时常回忆那书中的内容,越想越觉得剧情怪异。之前就疑惑,为何明明是母子,长公主却完全不护着自己儿子,对他还和仇人一样。起初只当长公主是全然的保皇党,所以才会大义灭亲,成为捅往裴珩命脉的一把利刃,如今却是明白这是为何了。
若裴珩只是收复河山的一把刀,磨砺朝廷的一块石,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用着确实会更顺手,在最后也抛弃的果决。
书中并为详写之处,却是裴珩一生悲剧的起点。难怪他的性格如此割裂,洒脱又暴戾,懒散又警觉——自幼在他人的掌控下存活,自然会生出真真假假不同的面孔去进行伪装。
谢岁想到此处,心中感概之余,又油然生出不少怜惜。
他的王爷啊,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如履薄冰。年少戍边,父兄战死,这么多年瑀瑀独行,无人可依,边塞数年的风霜刀剑,吃尽了苦头,收回到朝堂却又是明刀暗箭,防不胜防,人人视他为洪水猛兽,都当他乱臣贼子,所有人都提防他,恨不能将边防肢解,断他羽翼。
如今就连唯一剩下的“母亲”也是敌非友。
谢岁不知裴珩这么多年如何过的,若他身处在这般环境,别说勤王救驾,只怕早就想方设法改天换地了。
偏偏裴珩如今毫无反应,还见天的任劳任怨,给小皇帝安排老师,教他政务,不见半分反心——如今的裴珩着实算得上是大周第一忠臣。
谢岁揉了揉脑袋,对忠臣两个字感到几分好笑。
罢了,那书里写的东西也不能全信,反正他已经选了裴珩,便再不能再叫别人害他。
去公主府赴宴的路上,裴珩感觉身侧的谢岁精神了许多,明明早上还蔫似一条咸鱼,眼睛都睁不开的困顿样,现在倒是精神烁烁,跪坐的姿势相当端正,身姿笔挺,双目粲然有神,眼神坚定,周身萦绕一股说不出来的凛然之气,整个人仿佛都变得威武了不少。
一顿饭就能满血复活,果然年轻身体就是好。
裴珩心中略有遗憾,昨夜大约不该留手,可以试久一些的,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要不然下次就不熄灯了……
“威武”的小谢郎君不懂身侧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他紧紧握着裴珩的手指,眉头微蹙,认真道:“王爷,萧凤岳你打算如何处置?”
裴珩懒洋洋靠着,他满脑子风花雪月,勉强从犄角旮旯腾出一小片地方思考了下正事,摩挲着谢岁手指上的疤痕,随意道:“里通外敌,构陷同僚,不然杀了?”
谢岁:“………”
此事可大可小,毕竟耶律乌恒还在他们手里,如今刺杀这锅脏水泼在谁身上都可以。小小一个萧家,也不过是摆在最明面上的棋子罢了,但若真要深挖下去,牵扯到更多的人,只怕他们狗急跳墙。
但若就这样放过,又会助长朝中构陷的风气,一次两次也就罢了,顶不住他们天天想着法子挖坑,那时防也防的心累。
“怎么?很难处理?”裴珩支起身子,“若是不能动,不杀就是。”
他撑着头,语气随意,仿佛处置的是什么小鱼小虾。
将手指头缩回来,谢岁有些头痛的按了按脑侧,“不行,得给他们一个教训,不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斗的人头疼,但也不能杀,长公主明摆着要救萧家……”有些忧愁地看了眼裴珩,谢岁心中顿时柔软,“罢了,且看她手中还捏着什么谈判的筹码,届时见招拆招便是。”
出于对裴珩身世的同情心,谢岁忽地抬手,抱住裴珩的脖子,安慰性地蹭蹭,“放心,无论如何,有我陪着你。”
裴珩:“?”
面对忽如其来的安慰,虽然不解,但某人十分受用,环抱住谢岁的腰,将脑袋搁在他肩头,撒娇般掐着嗓子道:“当真?元夕,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论我是人是鬼,是善是恶,都不能反悔哦。”
“那是自然。”谢岁摸摸他的头,语气发誓般坚定,“九死无悔。”
本以为会是场鸿门宴,不想去到公主府上,却不见多少人。谢岁想象中的什么百八十的侍卫,屏风后隐藏的刀斧手,全都没有。
只昭华公主一人,身着常服,不施粉黛,坐在庭院里喝茶。她向来打扮的明艳华丽,甚少有如此素雅的时候,林荫下神色暗淡,乍一看甚至有一种清苦感。
“不必行礼了,坐吧。”昭华长公主头也不抬,倒了两杯茶水,随后开门见山道:“萧凤岳是我的人,本欲用些手段好降你部分职权,如今弄巧成拙,倒把自己栽进去了。他们不必再审,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就是。”
谢岁:“………”
他倒是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白的承认……这是打算撕破脸了?
裴珩衣摆一挥,大大方方坐下,大约是渴了,不等谢岁反应过来,举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
意料之外的动作,谢岁浑身一颤,差点蹦起来将茶水从裴珩嗓子眼里扣出来。不是,这祖宗怎么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就不怕水里有毒吗!
桌下,裴珩按住谢岁的手腕,安抚性地在手背上拍拍,示意自己无事。
好在长公主并没有在茶水中做什么手脚,裴珩喝完茶,咂摸了一下滋味,道了句寡淡,便丢了杯子,双手环胸往椅子上那么一靠,拽的二五八万,语带嘲讽,“结党营私,勾结外族,豢养私兵,构陷同僚……本王数数,这么多的罪名,够普通人灭几回满门?母亲,可别什么罪都往身上揽,就算您是长公主,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啊。”
裴珩甚少唤出母亲二字,乍然开口,就算是带着讽刺的意思,也让长公主晃神片刻。
不过也只是那一瞬而已。
“你若彻查,朝中必乱。”她很快回过神,捏着茶杯,声音淡然,“你我都不愿见大周乱下去,不是吗?你若放过萧家,金陵世家不会再找你麻烦,并且我会着人上奏,重启谢氏一案,还谢家一个清白,如何?”
谢岁指尖一颤,抬眼却发现长公主正看着他,一双漆黑的凤眼说不出的幽深。
“元夕跟着你到底受了委屈,你既爱重他,便该多为他着想。”昭华长公主语气软了下来,“当年太子谋逆一案疑点重重,只可怜谢家被牵连,先帝驾崩那夜,谢相和谢大公子连宫门都未出,便被……唉。”
她以手掩唇,隐下剩余的话语,表情瞧着倒像是同情的模样。
宫变那夜,昭华长公主在宫中侍疾,她也许真的知道些什么,但若用这个做筹码,谢岁不为所动。
他早就从那书中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皇位之争,杀兄弑父,血流成河的一条路。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灵帝上位后已将所有的蛛丝马迹清理干净,谢岁不认为昭华长公主手中会有什么重要证据。
多半是耍诈。
不过气氛都到这里了,谢岁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遂转头,做单纯柔弱状,抱住裴珩的胳膊,“回殿下,微臣不委屈。能够长伴王爷左右已经是我三生有幸,比起这些,还是大周国律更重要,王爷如今是国之栋梁,肱骨之臣,若真被构陷成功,江山社稷如何能安?谋害王爷的人其心可诛,可千万不能放过。”
“至于谢家一案,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等到朝政稳定,他多找些帮手,翻案也只是时间问题。谢岁并不急,何事该做何事,他心中自有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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