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把掀开车帘,谢岁也没让小五拦,他单手撑头,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演戏,距离上次胭脂山一别其实也没过去多少时间,大家心知肚明。
谢岁冲着对方冷笑,那少年撇嘴,对着他比了个鬼脸,随后放下帘子,扭头给了崔宁脑袋一下,睁眼说瞎话,“我可去你的,哪里有谢岁,崔宁你读书读傻了吧?”
“怎么可能?!”崔宁用扇子挑起车窗侧的竹帘,指着里头正百无聊赖,冲着大家挥手的谢岁大声道:“他不就在这里吗?他还冲你们打招呼!”
萧凤岐身后的纨绔们齐刷刷摇头。
“没看到。”
“哪里有?”
“不太像。”
“你做梦吧?”
崔宁:“………”
他瞪大了眼睛,露出白日见鬼的表情。
“走走走,别看了别看了!”几只手将他一拉,两三个少年围过来,压住他的胳膊,揽着他的脖子,亲热道:“老崔你是不是读书读的老眼昏花了啊?还是太过思念谢二,都出了癔症了。”
“来,哥儿几个带你喝酒去!”
“拦着别人马车撒泼算什么事呀!”
一团人这么一拥而来,转头就将崔宁给抬走了。至于请他喝酒还是喝护城河里的水,谁又说的清呢?
看戏的老百姓散了个干净。
车窗外灯笼晃动,谢岁看见几只飞虫冲进了烛火里,噼里啪啦烧成了灰。
待得四周安静了,他隔着窗户,冲着马车外的主角轻声细语道,“今日多谢公子相助,不知公子名姓,来日某必然登门道谢。”
不等那雪白衣裳的小书生回答,萧凤岐已经率先挡在了对方身前,“阿言心善,怕是经不住这位公子的‘感谢’。”
他在感谢上压重了声音,谢岁挑眉,他看着被高大少年遮挡的那一小簇细白,一脸无所谓,“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一点小事,仗义执言而已。”一个脑袋从萧凤岐身侧探出来,言聿白脸上通红,他看着车厢内朦胧的人影,小声问道:“你……敢问公子,是谢家郎君吗?”
“不是。”谢岁轻描淡写的否认,“我是裴家人。”
言聿白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原来世上竟有相貌如此相似之人,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谢岁隔着窗户笑了一下,“是啊,这世上千奇百怪的事情可太多了。晚间风凉,小公子还是莫要在街上逗留,早些回家去吧。”
叶五驱车,不耐烦的马儿随即迈开步子,拖着车哒哒往前跑。
言聿白冲着远去的马车作了一揖,起身时却看见前方车帘忽然被掀起,随后探出一只素白的手,朝着他拋过来颗东西。
言聿白小跑几步,连忙张开手接住,摊开掌心一看,里面躺的是颗莹润的珍珠,像是从饰品上拆下来的,少年人的声音顺着春风传过来,“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还你。”
言聿白睁大了眼睛,想追上去,却被身侧赶来的萧凤岐一把拉住,“阿言!夜里街上乱,不要乱跑。”
“可是……”言聿白看着手心的珍珠,又看了眼已经消失在街角的马车,有些失神。
“他扔了什么过来?砸到你没有?”萧凤岐仔细检查少年身上有没有伤口,见他没事,冲着对方没好气道:“你啊你!胆子这么大,明摆着的无赖找茬也敢掺和,今日幸好让我遇见,不然你让别人打了可怎么办?”
白衣裳的小公子回神,他悄无声息将珍珠藏进袖子里,冲着萧凤岐腼腆一笑,“一时冲动,没留意,今日多谢萧兄救命之恩!”
萧凤岐见他没事,松了一口气,拉着人往前走,笑着问:“那你打算怎么报答?”
小夫子一样的少年沉吟片刻,“那不然你明日过来,我为你讲篇策论吧!”
萧凤岐:“……………”倒也不必。
第17章
谢岁回府,遣了小五下去休息,他特地去书房看了看,灯已经熄了,房间里也没有看见裴珩的影子,想来摄政王日理万机,大概已经歇下。
谢岁揉了揉肩头,他今日又是爬墙又是拿药,还挨了骂,实在是晦气的很。从房间里找了衣裳,他抱着袍子寻到浴池打算洗一下澡。
王府的浴池又大又宽敞,奢靡的厉害,里面全天候热了汤池,就算是这么晚过来,里头的灯还亮着。
谢岁悄无声息进去,摸了摸水温,温度正好,他走到屏风后脱了衣裳,悄摸下水泡着。
热水起起伏伏,全身上下都被水流包裹,谢岁心满意足的闭眼,背对着浴池墙壁,一点点滑下去,将整个脑袋都埋进了温水里。
耳膜嗡一下,在流水规律的拂动声中,有一种几乎溺毙的错觉。谢岁闭着眼睛,捂住自己的嘴,又数了十数息,方才从水里钻出来,长发从肩背垂落,流泉一般从肩颈,后背,直落到腰臀后,发尾隐没在水流中,墨色的长发贴服在雪色的肤上,黑白分明。
谢岁扶着池壁大口大口的喘息,水汽氤氲,水珠从眼睫扑簌簌滚落,他抬手抹脸,他半眯着眼去拿浴池旁放着的布巾,摸索间却骤然听见身后哗啦一道水声。
谢岁警惕回头,只见水波荡漾,温热的水汽行成一片迷蒙的白雾,一丈长的浴池侧,另一个角落里,裴珩缩在那里,他不知已经呆了多久,头上还有点泡沫,正手忙脚乱抓着滑溜溜的香胰子。
噗嗤一下,那胰子冲进了水里,泛开一圈涟漪。
谢岁:“…………”
裴珩:“…………”
面面相觑,两人同时起身,“你先洗——”
哗啦啦晃荡的水流声中,轻且薄的雾气不足以遮挡人的视野,水位到腰的时候他们同时僵住,又坐了下去,水波荡漾,浴池内只剩下两个遥遥相望的脑袋。
谢岁:“………”
裴珩:“………”
谢岁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府里这么勤勉,大晚上还在热水了。原来不是每日都备用,而是今日有人要用。
他现在落入水中,无异于羊入虎口,自荐枕席,藏在角落里,谢岁一时心中挣扎万分。
另一侧的裴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虽然他早就知道谢岁想要爬床,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心思深沉到如此地步,提前藏在浴池里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实在是太阴险了!
“你……”谢岁与裴珩同时开口,两个人面面相觑,谢岁:“王爷您先说。”
裴珩:“………我没话说,还是你说吧。”
谢岁:“………”
他好想跑,但是……若是就这么跑了,触怒裴珩,得不偿失。
空气中一时寂静到了极点。
良久,谢岁低头潜下水去。
裴珩瞪大了眼睛。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让你不守男德,让你洗澡的时候脱衣服!
青年在某一瞬间瑟缩成了一团,整个人埋进水里,瞪着眼睛隔水防护,活像只全方面防备的刺豚。
水下,谢岁默默捡起了水池子里的胰子,水波飘荡,他们俩在水池子里隔水相望,片刻后,裴珩十分自然的从水中冒头,摸索着布巾擦了擦脸,若无其事的转了个身,拿后背对着谢岁。
谢岁:“………”
他有点搞不懂裴珩这是什么意思……
他着掌心的胰子,他咬咬牙,慢吞吞游过去。
裴珩正对着墙角面壁思过,指望着谢岁能够识相点,快点从浴池离开。然而水池波纹晃动,一层层的水流打在身上,越来越近的哗啦声,无不显示有人正在向他靠近。
“王爷。”有冰冰凉凉的手指落在他的肩背上,裴珩浑身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竖起来,然后就是滑溜溜的东西攘在了他背上,谢岁有些心虚的声音从后头传来,“王爷,今夜月色甚好,不如让奴为您……”
裴珩:“为我搓背!”
声音很大,很响亮,很正直。
谢岁一愣:“……啊……哦……遵命。”
他抓来了布巾,小心翼翼搭在了裴珩背上,磨蹭两下,身前的青年粗声粗气,“搓啊!没吃饭?”
谢岁:“…………”
看着两手撑住水池的裴珩,他恶从胆边生,一把划拉下去,两耳不闻四周事,一心只擦眼前背,吭哧吭哧。
裴珩肩背宽阔,身形舒展,是典型的宽肩窄腰,肌肉流畅却不累赘,肤色不像谢岁这般苍白。肩胛,后腰都有浅淡的刀疤,显出几分狰狞的野性。
谢岁大力揉搓,裴珩没吱声他就继续加大力气,手下皮肤发红,裴珩头皮发麻,感觉自己要升天,他咬牙忍了忍,怀疑身后这小断袖是欲/求不满,在报复自己。
他又忍了忍,就在感觉那块皮都要给他搓掉时终于忍不住喊停。
谢岁无辜探头,“王爷,怎么了?是奴婢伺候的不周到吗?”
裴珩幽幽转身,“不,很周到。来,你过来,趴着。”
谢岁手指蜷缩,有点想跑,努力克制住了心头的畏惧,他依言游过去。墨色的长发飘荡,水妖一样迤逦。
他抓住了水池边缘,“像这样?”
“嗯。”裴珩抓来了布巾,狞笑着靠近,像个变态,“来,脑袋埋着,放松,趴好。”
谢岁:“…………”
他认命的闭上了眼睛,放松身体,感觉到青年带着薄茧的手指拂过他的肩头,随后他的头发被拨开,然后啪一声,一张温热的巾子拍他背上,再狠狠一搓。
只一下,谢岁瞪圆了眼睛,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疼飞了,他双手死死扣住水池边缘,忍不住啊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像块搓衣板,一块破布在他后背上上下下,反复揉搓。
裴珩似笑非笑,掐着嗓子道,“王爷,奴伺候的如何啊?力道够不够?要轻些还是重些?”
谢岁眼泪掉出来:“王爷………要不然还是轻些,轻点好……啊!”
谢岁感觉自己被刮掉了一层皮,他咬着牙,试图抓住身后作孽的手,诚恳道:“王爷……王爷!停一下,我受不住了……不然还是让奴婢伺候您吧!”
裴珩手拿布巾,微抬头,一脸坚决:“不要,继续!”
雾气飘荡,浴室内怪声频出,房间外,两个蹲点的暗卫捂住耳朵。
非礼勿听,非礼勿听。
一个澡刷了大概有半个时辰。谢岁与裴珩从浴室里爬出来的时候,两人脚步虚浮,游魂似的在长廊上飘着。
裴珩今日心情颇好,刷完澡,浑身舒畅,再睡个早觉,明日早起上朝再骂骂那群办事不牢靠的大臣,感觉快乐也不过如此。
身侧谢岁让水汽一蒸,整个人嫩的快掐出水来,双目飘忽,眼眶通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己的主卧让给了谢岁,裴珩这些时日都是睡在书房。今日也打算往书房里去,却忽然听见谢岁轻声道:“王爷,我想向您求个恩典。”
裴珩好脾气道:“你说。”
“五月十五,奴婢想赶去京郊正德寺为全家做一场法事。”谢岁垂眸,满脸落寞,“谢家如今只余我一人,我想为他们供奉一盏长明灯。”
裴珩沉默,他看了一眼谢岁,“不用那么麻烦,十四那天我刚好打算去京郊游猎,顺路,届时你跟着便是。”
谢岁抬头,是十分惊讶并且欣喜的模样,“当真?”
裴珩转头往书房去,衣袂飘荡,“本王从不食言。”
是夜,叶五跑到书房上交今日工作汇报。
一个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了谢岁今日往什么地方去,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裴珩盯着那处“回谢府旧址磕头”看了良久,将叶五的工作汇报放在灯上烧了。
“罢了,想那么多做甚,也才十九,再坏能坏到哪去。”
谢岁熄了灯,在床榻上翻来覆去。
原文中关于此次刺杀并没有详写,只大致知道摄政王是在密林之中遇到几十死士刺杀,乱斗中同侍卫分散,失踪两日后方才被亲卫寻到。
如此之大的刺杀规模,情况必定凶险。
他如今连刀都拿不太动,贸然上去只怕是过去送死,还是得找一下帮手,不然一个人孤木难支,万一裴珩遇险的时候嫌弃他累赘,或者把他推出去挡刀怎么办。
人心险恶,不得不防。
下半夜他终究还是没能睡着,爬起来在房间里抄经。
借着无数蝇头小字的遮掩,同林雁写了封信。
五月十三。
林雁带着谢般般敲响了对面的大门,叶一纯正举着一把闸刀咔嚓咔嚓切药材,看着门口一大一小,顿时一脸惊喜的蹭过来,“林道长,今日怎么过来了?”
林雁一脸不好意思,他拍拍般般的脑袋,“掌门师兄前几日传信过来,唤我回观处理些许事务,路途遥远,贫道大概得去个三五日,能否劳烦您帮忙照看几日般般?”
叶一纯看见林雁便满心欢喜,自然无有不从,“道长往哪边去?若是路途遥远会不会不太方便?小生认识不少朋友,可以托他们送你一程。”
“不用,贫道虽然目盲,心却不盲,行道之路已在心中刻画千万遍,不会出错。”林雁朗朗一笑,如清风明月,“这也是一种修行。”
叶一纯看直了眼。
啊,仙风道骨,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抱住般般,有一种被托孤般的责任感,他慈爱的默默孩子脑袋,温柔道:“我定会照看好他的,林道长且放心去,我们等你回来。”
青衣大夫长发半垂,气质文雅,济世的医仙也不过如此。
林雁心头一动。
他好温柔,我好爱。
“辛苦你了。”林雁摸索着握住叶一纯的手。
“不辛苦,不过举手之劳,况且般般这么可爱,我很喜欢他。”叶一纯握住林雁的手腕。
随后两人并肩而行,十几步路的巷子硬是表演出了十八相送,依依惜别。
谢般般看着他们的背影,双手撑头,无聊的打了个呵欠。
林雁背着个瘪包袱,拄着竹竿,背后还挂了把伞,四平八稳出了槐花巷。叶一纯望着心上人的背影,有点苦涩,又有点释然。
刚好他最近有任务,需要去陪驾个三五天,林道长走了,他就可以安心去干活了。
大门一关,谢般般看着温柔的林大夫半蹲下来,抱着他道,“般般喜不喜欢吃糖果子哇?爹爹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谢般般:“……”
你们大人真的好奇怪,一个要当他叔,这个要当他爹。
不过他无所谓,有的吃有的住就好。
随既十分娇憨的嗯了一声,乖巧喊道:“爹爹,你要带我去哪里?”
“爹爹这几天有事,可能照顾不了你,带你去一个叔叔家小住好不好?”叶一纯抱着孩子,如同一位体贴的老父亲,几经绕路,将娃抱进了镇北王府后门。
暗卫所内,一堆暗卫看着庭院里乖乖吃糖葫芦的崽,瞪大了眼睛。
“首领,你从哪里偷回来的?”
叶一纯一掌拍在身侧暗卫头上,“什么偷偷偷的,这是我心上人亲生的!”
暗卫:有瓜!!
叶一纯提腕,刷刷刷写了养崽十则,另外还列了个食单出来,随手提溜出两个手下,将单子递给他们,“这次任务你们俩不用去,帮我照顾一下那个小崽子。哄好他,养胖点,等我回来要是蹭破一点油皮,拿你们试问!”
被随手点名的暗卫:“老大,这样不妥,毕竟是王府,那小崽子要是到处乱跑,冲撞了贵人怎么办?”
叶一纯抬手,指尖冒出根粹蓝的针尖。
暗卫瞬间闭嘴。
五月十四。
谢岁坐上马车时,心中稍稍有一些紧张。车队不算太长,裴珩同他的手下都是劲装轻骑,唯有他的马车晃晃悠悠跟在后面,轱辘绕了一圈,经过正德寺,将他放下来。
随后谢岁去为家人点灯,裴珩送他上了寺庙,捐了一百两的香油钱,随后一行人冲着更远处的猎场而去。
是日,谢岁在寺庙里跪经一夜,在长明灯前颂了一夜的往生咒。
大殿内檀香萦绕,神佛垂首,面容慈悲,谢岁低着头,闭上眼睛,心中想的不是无上净土,而是阿鼻地狱。
是父兄被蔡廷端过来的首级,谢府满祠堂的白,挂在房梁上晃动的脚,人身上涌出来的血,和天牢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他心中有恨,看不见神佛,渡不了亲族。
诵经声听了一夜。
天亮后,谢岁辞别方丈,带着一头雾水的小五下山。
叶五扶着谢岁上马,好心提醒道:“公子,你身体不好,事情既然办完了,不如早些回府休息。”回家躺着不比在外奔波舒服?
谢岁端坐在马上,回头冲着叶五粲然一笑,“小五,昨夜念经至深夜,忽然发现,我心不静。”
叶五不解:“为何?”
谢岁扬鞭纵马,声音沙哑,带了点怪异,明明是甜腻的,却隐约透着说不出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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