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
他们分隔的时间足够产生新的历史和新的传奇,黑川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不过那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段隐隐让他明悟几分。
他也无从对小孩的行为或者经历评判什么,他生活在现代, 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行为都取决于立场——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好了,干脆利落一点,只不过被杀的时候千万不要软弱。
——做什么,付出什么,承受什么,这些东西一早就该想好了才对。
小孩说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因为“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所以他给自己起名叫虚。
说完这个名字之后,他笑眯眯的看过来,“是不是不错。”
黑川承认,名字符合人生,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就是有一点点中二。
“说起来你当时一直不愿意给我起名。”
“一定是在准备着离开的事情吧。”
虚说起这种事情已经没有从前那种情绪,不过好像有某种更深沉的恶意在涌动,“我还以为你死掉了呢,是有点可惜。”
说罢,他又摆出良善的微笑,“擅自说出这种话还真是过分啊,阿芒,原谅我吧,就像小时候一样。”
反复无常。
这是黑川对他的第一印象,尽管监狱里面表现的和小时候一样乖巧,但是黑川永远记得先前那副面无表情的面孔,削薄的眼皮微微抬起,眼神很暗,红色的深渊吸走了一切的光,里面什么都没有。
后面的行为,与其说是认出熟人后的听话懂事,更像是捕猎前的伪装,好像在魔鬼在面具后微笑一样。
在离开大阪城以前,天海曾经警告过他,说那个人已经不是他们曾经熟悉的小朋友了——哪怕是天海也无从辨认这具身体里面装着什么。
不过没关系。
里面装着什么都没关系。
因为成长本来就是一个杀死自己的过程。
周围的武士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两个,似乎以为黑川和这个非人的怪物之间有什么联系,黑川顶着许多视线翻身上马,而后对为首的武士说:“天海大师吩咐我,解放囚犯以后立刻前往大阪城,现在可以行动吗?”
“当然。”
武士谨慎的盯着他们,说当然可以,不过还是希望虚的双手能捆绑住什么锁链,免得路上他狂性大发。
“这个可没有办法。”
黑川提了提缰绳,骏马嘶鸣,“毕竟按照身份来说,我不过是一介僧人而已,没有办法对这位大人做什么呢。”
因为在来之前,德川为了显示自己的优厚待遇,已经给虚封赏官位和食奉,现在虚已经是一个可以养家糊口的有身份的成年劳动力了。
而黑川只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小小平民。
“只能劳烦诸位大人自己动手了。”
再三讨论之下,尽管虚笑眯眯的站在原地没有行动,但武士害怕虚突然出手杀人,迟迟不敢上前,只是牵来三匹马让黑川和虚自己上路,两匹马现骑,两匹马路上备用,然后说什么自己随后就到。
他不怕死是吗?
是的,他确实不怕。
黑川接过缰绳,丢给虚一个,“来。”
他们赶去大阪城,德川家康非常高兴这种人能够归于自己麾下,当场封赏,希望千金买马骨,名声传千里。
自那以后虚成为天照院奈落首领,执行不为人知的暗杀任务。
黑川看过一次,那一次非常偶然。
平日里他不可能经常跟在天海身后蹭吃蹭喝,自己也会接一点心理咨询的单子,来找他咨询的大都是想问一下为什么自己总是头疼胸闷恶心,然而他们一开口就是——“禅师,是不是有妖怪?”
其实大多数是食物中毒或者天气闷热中暑而已。
妖怪极少。
大阪城里面妖怪很少。不知道是不是靠近京都,又或者这里面有御门院家的阴阳师,黑川几乎看不见作祟的妖怪,便是看见,也是无知无觉刚刚诞生的小妖。
他刚刚接了心理咨询的单子,又有人过来找他,黑川原本以为是相同的拉肚子导致的虚脱症状,没想到来者说他们家里常常遭遇地震。
“第一次发生在夜晚,一家人正准备入睡,忽然家里的窗户,纸门齐齐发出响声。”
“吱呀吱呀。”
“吱呀吱呀。”
“好像地震了一样。”
“我们一家人来不及收拾东西匆匆忙忙跑到院子里面,原本以为周围会是惊慌的人群,没想到居然和往常一样平静,原本吵闹的房子也没有任何响声。”
“像这种事,往后又发生了两三次。”
黑川跟在雇主的身后进了低层武士入住的建筑群,随着指令进入武士的家,他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好像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型妖怪。
直接告诉雇主什么也没看见,似乎太砸自己场子了一点,于是黑川告诉雇主自己需要静静,希望不会受到打扰,他独自来到院子里,在走廊上坐下,幻想如果是天海在这里,会使用怎么一种说话的艺术。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听见许许多多的叹气声同时响起,好像情景剧一样,而声音正来自于走廊木板下方的空当里面。
黑川弯下腰,低头看向那里,因为阳光照射不到,走廊下面黑漆漆的,但是亮起很多一对一对的圆形小灯泡,再仔细看,竟然妖怪的眼睛。
炸了锅一样。
藏在走廊下面的鸣屋嗡得全跑出来,它们不到黑川的膝盖高,头发茂密——就是中间有点地中海,还是遗传性质的,每个家鸣妖怪的脑壳都是如此,还有一些家鸣头上包着白巾,像是码头的搬运工人。
不过和茂密的头发相比,这些家鸣的面孔皱皱巴巴的,像个七八十岁的小老头,四肢和芦柴棒一样干瘦,手掌像是鸭子的蹼。
有些家鸣准备逃跑,有些则手里举着大棒,像个地精,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乌泱泱的围在黑川周围,时时刻刻准备吓唬他。
黑川稍稍坐起身,这些妖怪立刻如林鸟般散开,有些妖怪躲在石缝里,但是只藏了一个脑袋。
蠢得可爱。
他朝后挪了挪,舒舒服服的靠着纸门,正打算出声教训它们一顿,没想到家鸣以为他放松了警惕,纷纷从藏身之地拔出脑袋,然后凑到他身前,不少妖怪学着黑川的姿势,懒洋洋的往纸门上一靠。阳光灿烂,紫藤花开的正盛。
“哎——”
悠闲的家鸣齐刷刷叹了一口气。
有一个家鸣小老头似乎觉得纸门太硬,身体稍微一斜,枕在了黑川的膝盖上,懒洋洋的躺着,活像个吸大烟的。
他们太过分了。
黑川用手指把小老头的脑袋挪开,他可是法师,专门吃妖怪的那种,他们怎么可以无视他。
墙角的水缸出传来咚咚闷响,黑川看过去,在身边一起晒太阳的家鸣齐刷刷的也转过头,黑川以为是哪个家鸣卡在墙角里面,他起身走过去,身后的家鸣齐齐站起来,像是跟在老鹰后面的小鸡。
黑川凑过去看了看,什么也没有,但是咚咚声确实在水缸后——不,是墙后。
于是黑川踩着水缸上面的石头,幸亏墙矮,他稍微很轻松的就探出头,看到对面住户的情况。
对面正在杀人。
地上是尸体。
没有什么血腥气,大概是杀人者不想留下痕迹或者免的沾到血,专门采取了拧断颈项这种轻快的方法。
杀人者黑川很熟悉,那副没有多少表情的面孔,说不上快乐也说不上乏味,好像是流水线工人一样标准的动作。
他轻轻松松杀掉最后一人,似乎沾到什么汗液或者口水,伸手在尸体的衣服上身上蹭了蹭,然后从和服的夹袋里面抽出一封秘信,随手放在袖子里。
站起身看向黑川这里,朝他露出一个明亮的微笑,“居然在这里看到你,特意过来找我吗。”
虚说得十分轻松,好像自己站在干净整洁的院子里面,周围有花草,有蝴蝶,春光也很灿烂一样,他偶然遇见了来拜访的友人,于是发出了诚恳的邀请。
……尽管黑川觉得自己像是凶案现场的目击证人。
……下一秒就要□□掉的那种。
……不对,他死不了。
黑川抓了抓脑袋。
“偶然路过而已。”
“你在工作吗,我不打扰你了。”
他想要从水缸上跳下去,却听见对面的虚说:“工作吗……这种事情居然也算是工作吗?”
不知道为什么。
黑川觉得虚变得越来越哲学,总是思考一些世界是否真实存在,人类的本质是什么之类的问题。
不过让黑川高兴的是,虚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种话题……当然不是因为每次虚想要开口,黑川就用“你在说个什么玩意”的眼神看他。
……肯定不是。
“为人办事,领人俸禄。”
“这种事情应该是工作吧。”
“当然这是你接的私活,准备悄悄摸摸攒点小金库。”
“就当然没看见我好了。”
黑川十分诚恳的说,“我也在工作的。”
虚站在满地如春花一样东倒西歪的尸体中,露出一个莫名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