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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肆六)


“不想回。”她回得干脆。
为什么不想回?肖玉词没问,他也知道原因,转口又问她,“那你待扬昌哪儿呢?”
“…朋友家。”
肖玉词没再问,转头从书柜底下抽出一张白纸,笔珠子滚动,白纸上留下一串黑色数字。
他折叠压实递给魏红,“这是我号码,以后有事打我电话。”
魏红抬头看他又看看他手中的纸,愣了一阵,才慢慢抬头接过肖玉词手里的纸,攥进捏在手心。
曹雁禾“咔哒”一声盖上笔帽,又说,“你妈那边…你去给她打个电话报平安吧!别让她担心。”
魏红一躇,想说什么又觉得语言轻巧,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一切不言混着几丝无奈,她没办法,肖玉词更没办法。
入秋过了好久,闷热天气一直不散,直至今日才觉得微凉,细雨掺风飘着几缕往身上扑,肖玉词正巧靠窗,半开一扇窗,一早是觉闷热难忍,这会儿阴雨阵阵。
他让魏红回去上课,转头又埋进作业本里,再抬头见她薄弱微颤的身体走到门口,心里忍不住叫了声,“魏红。”魏红回头。
他却无言,一肚子话憋在心里,时间一分一秒,他才开口说,“有什么困难找我,别再瞎跑了。”
肖玉词自觉不是什么圣母善心,姚晶总说无愧于心,可是长大了才明白,无愧于心太难了,比起尽力尽责,于心而言过于勉强,一个在身一个在心,谢竟南刚进办公室,一眼横扫变看见肖玉词望着窗外发呆,他目光往外瞧了一眼,除了树和雨,有啥?
他大步两跨,走到肖玉词身旁,顺手拉了个隔壁桌的空椅,哗啦一声拉椅子到肖玉词身旁,一屁股坐下,问他,“几棵树有啥好看的?
肖玉词看他一眼,“我看的不是树,是孤独。”肖玉词一本正经开玩笑,“孤独的心,孤独的人,孤独的需要找个人来陪。”
“去你的,跟我唱rap呢?”
“什么rap?这叫诗。”
谢竟南无语,假意配合,朝他竖个拇指点赞,“好诗好诗,我风湿病都快犯了。”
“哟,你还有风湿呢?”肖玉词笑他。
“遇见你之前原本是没有的,遇见你之后就有了,没办法,咱们肖老师太潮了,牛逼哄哄的。”
谢竟南嬉皮笑脸,手肘柺往肖玉词书桌上一靠,撑着脑袋对他笑。
“我这么牛逼?”肖玉词假装吃惊。
两人都心照不宣演了起来。
“牛逼,牛逼,我肖哥最牛逼。”
两人对视一笑,觉得幼稚无比。
“你国庆回家了?没见你在扬昌。”谢竟南突然问他。
肖玉词老实回答,“没回,去了曹雁禾老家。”
谢竟南一听,虚着眼上下打量他,“我说呢?怎么一个星期不见你晒得黑黑的,敢情上人家扳玉米去了?”
瞧他笑得贱兮兮的样子,肖玉词可真想给他一巴掌。
“没有,就太阳大了,正常晒黑。”
谢竟南怼脸靠近,一副我全都知道的表情。“我还以为你会在扬昌等我,没想到自个找去处去了,我说我提前来了两三天也没见你,合着跑人家家里去了。”
怎么说得想媳妇见公婆似的,一副贱嗖嗖的模样。
“…别靠我这么近,授受不亲。”肖玉词肩膀一耸,推开谢竟南,“我还以为你打我马虎眼,真没想到你会提前回来,要知道你早来,我就不去了。”
谢竟南又靠近他,肩膀挨着肩膀,“我说要来就来,从不打马虎。”
空间本就不大,他非得往里挤,肖玉词椅子带轮,又朝窗户挪了挪位。
“不是,你干啥?我是猛兽还是野禽?会吃你?挪那么远干啥,回来。”谢竟南手握着靠椅手,一用力又连人带椅拉近。
“你不是猛兽也不是野禽。”肖玉词瞅他一眼,“你是禽兽。”
谢竟南抬手往他背上一掌“去你大爷,你他妈才是禽兽。”
没使多大力,却震的骨头疼。
肖玉词捂背揉了揉,嘴角向下一撇,疼得直叫“开玩笑的,开玩笑。”
“人家说嘴快说出来的就是内心真实想法,我看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吧?”
肖玉词高喊冤枉,“真不是真心话,而且嘴也不快。”
“狡辩吧你就,反正我不信,你在我心里记了大过,往后表现好些才给你抹掉。”
肖玉词笑了笑,“行,好好记着。”
“前几天你不在,我和葛万找了个好地方,晚上一起去不?”
“去哪?”
“洗脚的地方,特爽,要不要去?”
肖玉词没去过,但电视新闻还是见过几次,每次扫黄洗脚城总有一席之地,回回都有落网的,先入印象为主,一说到这地儿,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地方。
肖玉词摇摇头,“不去,感觉不是什么正经地儿。”
谢竟南知道他想歪了,一拍大腿跟子,“想什么呢?就是正儿八经洗脚按摩的,没你想的那些事儿。”
“你知道?他摆出来让你看了?”
“我…..”谢竟南一时哑口无言,还真没摆,愣了愣又说,“我们去过两次了,就正正经经按摩,而且人家技师都男的,能有什么特殊服务?”
男的怎么就没特殊服务?肖玉词跟着乔德林走南闯北,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反正我不去。”他撇头,打开笔帽又开始批改作业。
“真特爽,我不骗人,全身筋骨都给你疏通咯,你去试一次,我请客,反正你不亏,行不?”
肖玉词不带犹豫,没抬眼看他,又摇头。
谢竟南不劝,甭管三七二十一,拉出曹雁禾最管用,故作可惜摇头,“那行吧!我去问问曹哥,他每天修车还挺累,应该会想去。”
肖玉词果然一听顿了会,扭头看他,“那…你去问问他,他去我就去,他要不去我也不去。”
“你怎么像人家跟屁虫似的?”谢竟南恨不得戳他脑门心,瞧瞧里面装的是不是全是曹雁禾。
“什么跟屁虫?”肖玉词解释,“你不觉得有他在靠谱多了?”
什么靠谱?还真能遇见啥强人所难的事?然后曹雁禾一能抵百?
肖玉词纯粹为了自己的人私心罢了。
黑灯小屋,深巷往里窜,一行牌匾串了彩光灯,十足亮眼,没有揽客,仅是一副小牌匾,上面写着,“足浴店。”
屋檐重叠深巷里,居民楼下一处铺子,不是什么大地盘,墙面瓷砖斑驳黑纹,拦窗外铁锈横生,几人就站在楼梯门口,抬头一看,入口处贴着牌子,上面写着“足浴上二楼。”
门头贴着大红字体,“足疗,脚气,灰指甲,鸡眼,肉刺…”
像,太像了,像不正经的地方!
肖玉词手掌摩擦,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去,谢竟南猛地勾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人拽进楼梯。
“别看了,真是正经地方,我能带去那种地方吗?”
肖玉词还没反应,就给他拽了进来,“诶?我能自己走,你别拉拉扯扯行吗?”
谢竟南连忙放手,“得,我不拉,你好好走着。”
外头看着是差了些,但是进了里头,楼梯上铺了红地毯,特喜庆,像结婚似的,墙上刷了瓷粉,挂了些洗脚按摩的照片,肖玉词一路往上,眼睛瞟了几眼,没啥不对劲地方。
他走在前,曹雁禾在后,扭头与他说话有些困难,于是慢了些脚步,与他平行。
“谢竟南咋劝你的?就二话不说真来了?”肖玉词想的是曹雁禾不会来,那他也不用来。
曹雁禾一笑,“啥也没说,就问我来不来,我就答应他了。”
“啥?”肖玉词惊掉下巴,“你这就答应他了?就没个软磨细泡喋喋不休?”
曹雁禾摇头,还真没。
谢竟南用的阴招,他给曹雁禾说的是“肖老师说要去按摩洗脚,问你去不去?”曹雁禾哪有时间细想真假,回头就给他发了个好,等到了地方,才知道这小子耍阴招。
二楼店里装的金碧辉煌,昏暗灯光下一照,是鬼是人都分不清,只觉墙色晃眼,淡黄底色搭配金色花纹,暖黄灯光一照,还真和电视上一摸一样,入户前台登记,订了包间,女服务员带路,穿过大厅左手直走,和宾馆差不多,只是里头放了几张软靠沙发。
肖玉词趟上面就在想,这得多少人趟啊?会不会在上面干点啥?不想还好,越是细想越觉得皮肤骚痒,连带头皮发麻。
洗脚小妹一字排开,往三人脚下放一浴药桶,肖玉词紧张绷直,往脚下一看,木桶里放了一袋药包,颜色就是从里泡出。
肖玉词左瞧右看,见谢竟南已经脱鞋泡进木桶,平躺陷进沙发里,他愁蹙一阵,脱鞋跑进水桶,初试烫了些,而后又觉放松,酥痒麻麻的。
小妹半蹲在地,问他,“水温如何?”肖玉词点点头,应她,“还可以。”
刚不觉得,灯光暗下,只认为她是二十几岁,如今再听声,仔细一瞧,像未成年,长得稚嫩,又瘦又白,刚伸手碰到肖玉词的脚踝,肖玉词便一触,说道,“我不用按。”
年轻姑娘以为手生做错了事,连忙说道,“是我手重了吗?我轻点。”
“不是,不是。”肖玉词连连摆手,“我怕痒,不按了,泡着就行。”
姑娘怯生看他一眼,点点头,站起离开。
谢竟南闭着眼,笑他,“这玩意得按了才知道爽,你这都还没按就把人家姑娘赶走了。”
肖玉词并没有觉得多可惜,反而心里放了松,“我就喜欢泡着。”他侧头看了眼谢竟南,眼睛再一瞟,视线若有若无落在曹雁禾身上,他闭着眼双手合并放小腹上,靠着软椅沉沉咪睡。
他太累了,今儿卉南到扬昌的黄泥路上,一辆四轮小车陷了泥坑,最近小雨又开始淅淅,接连不断出现了几起车陷泥坑事件,回回都得曹雁禾架着工具去推,扬昌就这么大点,修车店不多,他开得最长,修得也最好,一来二去路上抛锚都总得给他打个电话。
曹雁禾开泥路很熟练,专避坑走,开得不徐不疾,稳稳当当,带着工具撬起车后底盘,又叫了来往司机一起往上推,才开出坑里。
这条路烂了好些年,曹雁禾刚初中那会儿就听见政府要出钱修路,可是等了十几年,也没瞧见影,多半是不修了,于是镇上又开始挨家挨户筹钱修路,有车的还好,能出一两千也算不错,可是在镇里闭塞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哪里肯拿钱修路,能吃饱穿暖已经是天大幸事,发不发展并不重要。
肖玉词见他眼底冒青,心里忍不住酸楚,揪着心疼。
谢竟南瞧了瞧肖玉词又瞧曹雁禾,压着声问,“睡着了?”肖玉词点头。
从老家回来曹雁禾一直闷闷不乐,心事虽不表于面,却总是沉着脸,早出晚归忙于店里事情,肖玉词很难见他一面。
今儿也是借着谢竟南的光才能见他,疲倦了,也黑了。
他侧头小心翼翼看他,衣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了泥,拳掌骨节之间也是,干巴起纹。
按摩小妹不知什么时候撤了场,屋里只剩三人,正对面液晶屏电视上的空调老旧,嗡嗡嗡运作发出声响,老旧东西就是这样,卖了不值钱,修了得花笔大钱,想着还能用,于是就将就着用,没必要花冤枉钱。
谢竟南闭眼靠着,没动静,肖玉词都以为他睡着了,没过一会他又开口,“曹哥最近咋了?瞧着心不在焉的。”
肖玉词不便宣之于众,想想斟酌再说,“工作累了吧?”
谢竟南没觉得不对,“也是,他那工作是挺累的,最近下雨,路不好走,好多车都抛锚,他工作量应该挺大的。”
“嗯,最近早出晚归。”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诶对了,上回媛媛不是说把他一表姐介绍给曹哥吗?你猜后来咋了?”谢竟南突然来了劲,起身扭头看他。
“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以为没啥后续,合着是他不知道而已。
“曹哥没理人呗。”谢竟南啧啧摇头,“我都怀疑他是什么男菩萨,守身如玉,媛媛那表姐我见过,长得还行,要说大美女实在说不上,但是会过日子,挺文静,就是曹哥对人家没兴趣,这会好像谈了个男朋友,年后准备结婚了,怪可惜的。”是怪可惜的!
肖玉词心下一闷,觉得要是他能好好找一个姑娘结婚也挺好的,可是往深了一想,那个可以光明正大陪在他身边的女孩子,他就嫉妒得要死。
抓心的嫉妒,嫉妒得要死。
我希望你能幸福,可是又不想你和别人幸福,爱情是扭捏做作的,即要爱又要假装放下,其实到头来,即爱又放不下。
谢竟南一个电话出了包间,叮铃铃在房间作响,他怕吵着曹雁禾,捂着手机出了门。
屋里灯光是暖色,应了墙纸的景,整一个下来像是昏暗的暧昧场所。
肖玉词见他手掌的泥,看着心疼,随手拿起桌上一块毛巾,小心翼翼给他擦干净。
曹雁禾睡得迷糊,只觉一阵冰凉敷上手背,动作轻柔又小心,与皮肤表面摩擦,轻柔,转而温热细腻的手又捏了捏自己手心的肉。
肖玉词怕他醒,动作小心又谨慎,擦完手背上的污泥,又翻转替他擦手心,却注意到掌心细小的伤口,像是刮伤,伤口不大,破了点皮,怕他疼,他轻轻用毛巾擦了擦,勾下脑袋吹了吹,满眼心疼。

第44章
常萍气了几天,情绪渐渐好转,等回神过来又觉得自己说话会不会太过分,但是转念一想到曹雁禾,倏然觉得自己没说错,就是樊芬该的。
天气提前如了秋,往年十月份还在穿短袖的天,现在已经开始穿长袖,常萍又将家里打扫一遍。
曹雁禾难得休了一天假,也给张晓伟放了两天假,今儿天还不亮就到家门口送钥匙,得回家一趟,他住店后面的出租屋里,隔了一栋房子,平时开门都是他的活,曹雁禾嫌管钥匙麻烦,也没给自己留把备用的,一串直接扔给他。
吃了午饭便打扫卫生,肖玉词扫院子,提起扫帚从里扫到外,扫得仔仔细细,常萍从屋里出来一看,嘿,灰尘都扫得干干净净,她笑道:“肖老师,随便扫扫大垃圾就成,别那么仔细。”
肖玉词穿了件白T恤,正中是只动画狮子头,边角粘了灰,他自个也没发觉,朝常萍乐呵笑,“没事,反正我也闲。”
他是真闲,原先要去拖地,洗了拖把兴致勃勃的客厅拖地,却没成想酿了错,拖把没拧干,沾着一地水,又是曹雁禾拿干布吸了又拧,拧了又吸,才弄干净。
换了别的活他也做不成,不是笨,是没做过,家里的活从来没轮到家,姚晶在的话姚晶做,姚晶不在就是肖克,但是肖克做得少,在肖玉词印象里确实没几次,家里活基本上都是外包给家政。
除了做乖孩子,做好榜样,家里的事从来不需要他操心。
别的没干成,肖玉词换了战术,拖地不成,扫地总能成吧?于是提起扫帚院子里里外外都是他一人扫的。
肖玉词还想抢活做,常萍不让他做,“不用,你真不用帮忙,没啥事做的,我就随便打扫打扫。”
“没事,我坐着也是干坐着,找点事做也成。”
常萍拗不过他,说道:“那这样吧,家里没洗衣液了,你和雁禾去街上买几袋,多备点,下回用。”
肖玉词这回松了手,“行,买啥牌子的?”
“常用的就行,你们看着办。”
今天不是赶集天,街上商贩不多,肖玉词和曹雁禾两人一左一右,踩着泥水湿坑进了惠真超市,常萍平时用薰衣草味的洗衣液,肖玉词寻着目标就往怀里抱了好几袋,袋装的,回头回家倒瓶里,常萍说的,包装的份量多些,都拿包装的。
至于多不多没称过,不知道。
肖玉词手提了几袋,勒手,他走在曹雁禾后面,问他,“你心情好了没?”
曹雁禾没反应过来,“嗯?什么?”
肖玉词换了只手提,“就前几天,你心情不是很好,现在好了没?”
“我哪有心情不好?”曹雁禾突然停顿,转身问他,“你怎么就觉得我心情不好?”
“猜的。”
曹雁禾乐呵一笑,“第六感最信不得,肖老师。”他俯身往前从肖玉词手里提过塑料袋,两只手一遍一袋,“我没心情不好,就是累的,最近事儿太多,累的,成日困得要死,哪有心思想些乱七八糟的。”
“诶?我能提。”肖玉词去抢他手里的袋子,曹雁禾及时躲闪,没碰到,反倒跌至于曹雁禾的怀里。
“我两只手好提点,你别抢,少了一边不平衡。”
“太重了勒手。”肖玉词又去他手里抢,扑了个空。
“不勒。”曹雁禾没让他碰到,走他前面回头说,“这才哪跟哪儿?我在外面干工地哪会儿你还在上小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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