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在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江致宁去拿了银子,想了想,他多拿了五两银子。
算他买下这生意的花销。
他不想欠人人情。
宋威直接收了,隔天收拾东西,出村往丰州去。
他尚不知道,世界如此小。
在偏远小渔村里,随手注意的父子,会是毒害弟弟的凶手。
他现在还惦记着家人,强势半生,也想要点体面,琢磨着他去丰州以后,怎么做一番事业,不好靠着江家过日子。
来送信的几个下属,与他不同路。
得了他的话,才有更南面的坐标和联络方式,休整几天过后,往南下走,去找宋家主君和两位少爷。
林庚职任指挥佥事,在坐群臣里,他职位最低,却坐在最上首。
他是身不由己,被架在了这个位置上。
他幼年就被天子养在皇城,刚有机会接触外界的一切,就被保皇党簇拥。
时至今日,他们都没有退路了。
太子当了三十多年太子,朝中势力林立,他们拼不起。
林庚决意保皇到底。
现在没有任何一个皇子,能有机会跟太子拼一拼。
扶他们之一,来搅乱局势,只会让事情更加顺利。
广平王一家,包括他和在坐诸位大人,都活不了。
保皇就不一样了。只要拖延足够久的时间,太子为了正名,也为天下稳定,就会退让、妥协。
这件事从去年开始,断断续续议事,众多文臣武将,都不太甘心,机会摆在眼前,不去争取一下,实在遗憾。
天子为了制衡,特意给林庚安排的武官职位。
太子势力在京城文官集团,林庚的主要势力范围则是各地卫所。
他们认为,可以趁机“清君侧”。
只要太子动手,他们就顺势召兵来京城。
林庚没同意。
天子脚下都有这么多的势力派别,他又拿什么保证其他卫所职官的忠诚?
大启朝安定太多年了,太子真能攻进皇城,一句承诺,就能策反一堆。他们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只剩一个死字。
坚定的保皇,反而能获得喘息机会。
这几年,遭灾地区年年有,去年格外多,匪徒泛滥,各地人祸天灾齐聚。
太子这时夺位,民生不处理好,再穷兵黩武,大肆招兵征战,现在落在天子身上的骂名,就会转移到他身上去。
他掌握着文官集团,比谁都知道当前的国力。他会忍着。
这期间,是双方磨刀子的时间。
当然,林庚没有把话说死。
太过懦弱的人,压不住这些大臣们。
他提议:“召兵来皇城可以,但不能以我的名义。余下几个皇子,你们挑一个吧。”
都是老狐狸,挑人默契又狠辣。
同样年长且势力庞大四皇子,他们不选。
他们选了一个早年受宠,母族强大,现在沦为墙头草的九皇子。
九皇子早早效忠了太子,奉命去讨好四皇子,玩兄友弟恭那套,在四皇子的阵营里,做太子的内应。
这种两面派,本就好挑拨。关键时刻,谁敢信他?
召兵过来,拥他为王。凑个三足鼎立,让皇子们乱一乱。
他们趁机把皇上接走,保护起来。
任务简单,稳妥高效。
而皇上眼里,已没有亲情。
他为权势,看所有的儿子都不顺眼。
演这么多年,他心知肚明,他对林庚只有利用,没有真情。他只是想竖个靶子给人打,没有真的想让位给林庚。
这都没有关系。太子抢了他最在意的皇位,他只要活着,就会在日复一日的落差里,蓄满恨意。
他依然不可能感谢林庚保住了他的命,但他会在关键时刻,让朝局大地震。
比如,突然留诏书,说传位给林庚。让朝中微妙的平衡被打破。
此一计,林庚想得很远。
他们能平安发育多久,取决于太子的耐心,和皇上的疯性。
恰好,这两个人,都能用同一个办法瞒骗。
示敌以弱。
皇上看他太弱小,不会轻易爆发。
毫无悬念的事,做了白做。
太子看他太弱小,兵变都不敢掺一脚,事后唯唯诺诺,能分清轻重缓急,将他这颗眼中钉放一放。
时到二月,已没有犹豫机会。事情就此定下。
兵变来时,他们有条不紊照计划进行。
林庚带着人,苦守清修之所问道宫。半个月不到,太子的人就已经攻进皇城。
事情过了两个月才彻底定下来,是双方各让一步的妥协。
因为太子让人烧了问道宫,里面一具尸体都没有搜出来。
进去找寻过后,只找到了一间密室。密室连通地道,沿着地道往外,直通皇城脚下的一间废弃民宅。
所有人都不知所踪。林庚留信,只要太子登基之时,对天下人承诺,愿意供养父亲,奉他为太上皇,为他重新修建问道宫。这事就有商量。
否则一个活着的上任皇帝,在外面游荡,不知能引发多少人起兵造反。
事情结果定下来了,但继位的太子,如今的新皇,也在他们的腹地重重插了一刀。
计划能完成的核心,在于程明。
这个年轻的道士,受广平王培养,取信于太上皇,又在新皇继位之前,赠命盘,以示衷心。结果在新皇事成之前,给他挖了那么大一个坑。
一个直通皇城之外的地道,要挖多久?
宫外朝臣,新皇清理了其他皇子的人,这是明着参与的。黑锅都甩过去了,是他们逼宫,他只是顺势为之。
宫内大小宦官和别的宫人,不分内外,全都清理了一遍。替换成了自己人。
太上皇身边,一个知心人都没有了。
但程明还活着。
新皇没有任何惩罚,反而加封他为国师。
年仅十九岁的国师,风头无两。
这一走向,让人措手不及。
新皇的人,不知道程明是不是同伙。
林庚的人,不知道程明还是不是自己人。
随手抬个虚职,就让程明这步棋,彻底废了。
捧了一个,不在乎多一个。
新皇把黑锅给到了其他皇子,他顺利继位,保护太上皇的林庚,就是护驾有功。
登基后,第一个朝会,是论功行赏。
给林庚的封词很漂亮:忠孝两全。
效忠帝王,又不负养育之恩。
朝局定下之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新皇内外清洗,记在名册上的贪官庸臣,捉的捉,贬的贬。
他为了省事,有部分在京的人,直接趁乱杀了。
人员调动期间,原来的保皇党都被稀释。
年老的退下,青壮年去闲职。实在有才干,暂无替代者,也在新皇一党的包围里当差。
林庚状态如前,以外部差事为主。
从前有调兵权,可以直接剿匪。如今只有调查权,还有任务标准。
要他迫于压力,忙碌不停,各地都去,各地都不能久留。
这一差事,又能用人,又让林庚没有办法发展势力,还能利用他常去的地点,把藏在暗处的线索展露。
很束手束脚。
林庚来一趟丰州,带走了炼铁制糖的办法,趁机四处扩散,留人寻找铁矿。
找矿山的理由都有——看看山里有没有匪徒。
生意的事,则四处开花
乱七八糟的买卖,都能做一些。
他到处联络人,但昌和府境内,也只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徐成在做糖。
炼铁则牢牢控制在王府的手里。不假他人之手。
又一年春节,新皇把皇亲都叫来过除夕,歌舞热闹,炮竹响亮,在坐的人们,却都尴尬不自在。
新皇让林庚说说今年的差事做得如何。
林庚知道他想听什么。讲述半天,是大事办不成,小事看不上。还要说他费劲半天的另类反转。
比如看见一伙人在往山里去,气势汹汹,都是精壮汉子。
他以为这是山匪回窝,跟过去才发现是捉奸的。
这一番言说下来,新皇浅浅训斥了几句,给他赏钱。
赏什么呢?
作为兄弟,作为臣子,他们本不该在这种场合,以这种形式给赏。
把他当个乐子看罢了。
赏钱薄——轻薄而少。
甚至不愿意给小哥儿用的首饰,都是妇人头面与簪环。
席间还有人问他找女人没有,多年以来,都在四处奔波,婚事耽搁了,生理需求有没有耽搁。
事情跟“捉奸”故事串联。
林庚听得很没意思。
皇亲国戚聚集着过除夕,好听点是年夜饭,难听点,窑子里的人都不这样聊天。
正月初一,他就随家人回昌和府。
路上又说起他的亲事。
他早早说过他跟徐诚的事。
父亲自是不情愿。
平民百姓家的孩子,除了性情,各方面都帮不上林庚。
林庚说:“他能让我开心,就是帮我大忙了。”
这番话,让他父亲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林庚没有求过什么,这些年再难,都是报喜不报忧。没给家里添麻烦,行事有分寸。
他没有要求,父亲对他的愧疚感就越浓。
他三岁就离开双亲,独自在皇城里长大。
长到现在,还身不由己。
命不在自己手里,想要个小哥儿还要不了。
这事反复说过几次,兵变事过,家里松口了。还以林庚长辈的身份,跟徐家有过数次往来。
新年里这番羞辱,让广平王心里很是窝火。思及林庚亲事,说:“你娶他,天下人都会笑话你。”
天下人笑不笑,林庚不知道,他先笑了。
“爹,你很少出门吧?你知道天下人有多忙碌吗?比如你我,我们这一生,有空笑其他人吗?”
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
林庚说:“天下人,以生存为先,没空笑我。”
笑话他的人,都是墙头草。
等他得势,娶平民小哥儿,就不是什么可笑的事,而是值得歌颂的至诚真情。
年节里回家,又不在家里过年。
林庚带人,去丰州转转。
这回公务私事都有,因他始终坚持,心意不变。他父亲退让,不好出城,就让弟弟林启同行。
见见丰州的那个小哥儿,以表王府诚意,让人定定心。
立新元年,七月初一。
今天是林庚的生辰,徐诚早早准备好了礼物,是一只他悄悄在家里比着绣样缝制的丑香袋。
筹备之前,他问过江知与的意见,不好大张旗鼓的准备,还得根据实际情况来送,他思来想去,觉得送香袋最合适。
放香料、当钱袋,都能行。异性传情,也多以香袋为主。
他选的绣样还是简单的,是忍冬纹。取临冬不凋的寓意,整体不出格。
草纹自然卷曲,有弧度,自由度高,适合他这种针线活一般的小哥儿。
可是徐诚怎么都没想到,成品出来能这么丑。歪歪扭扭,粗细不均,几条乱七八糟的线胡乱歪着,边上的草叶一大坨堆着,他看不过眼。
紧赶慢赶的弄完,他没时间再重来,出去逛街转转,好东西买不起,便宜货他不想要。
已经没有心意了,再买便宜货,不如不给。
徐诚很烦。
尤其是这几天都没有看见林庚的人来,今天等到中午过了也没人来找他,更别提林庚本人了。
他觉着吧,以他跟着林庚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而言,人家或许也没指望他的礼物。
至于看不上,徐诚倒没这么想。
人心是肉长的,对他是好是坏,他感觉得到。
没指望的话,那就算了。
想是这么想,认真准备了半个月,东西送不出去,还是挺让人失望的。
嗯,虽然香袋丑了点。林庚来了,他不一定会送。
徐诚不是爱困在这种小情绪里纠结的人,他最多在心里过几遍,就有了主意。
不如去糖厂,从糖厂后边,绕路去山里,找找看有没有铁矿。
林庚想要铁矿。他如果找到了铁矿,这丑袋子不送也罢!
想到就去做,午饭吃完,徐诚就跑了。
到了糖厂巡视一圈,他拿上铁锹,又背上水囊和干粮,还带了一罐子糖。
都说糖是战略物资,他想试试不吃饭,纯吃糖,能熬多久。
这般上路进山,他往没有路的林子里走,弯刀在身上挂着,手里用一把精铁铸就的长剑,又能砍枝叶开路,又能当登山杖,十分好用。
他一路用石灰粉涂抹树干,留记号,方便返程。
因惦记着日子,怕林庚今天会来,他打算等到日落就走。
夏天日头长,日落时分返程,天黑就能回家了。
林庚爱夜里出没,能赶上。
铁矿不好找,徐诚也不知道怎么找。
他走一段路,就挖几下。
来得晚,还开路挖山,没走多远,天边就有了落日红。
徐诚擦把汗,长叹一声,站原地歇会儿,又拿水喝。
他一下午没补充干粮,纯喝糖水,能撑得住,但糖水是真腻啊,他口渴得不行了。
这么想着,他听见了两声鸟叫。
对暗号的鸟叫,跟真实的鸟叫有区别。
最明显的一点是,鸟叫声随意些,没有规律。暗号则有长短节奏。
徐诚回过头,看林庚就在他身后不远的树边站着。
不知来了多久,软骨头一样,站不住,走哪里靠哪里。
徐诚让他别挨着树:“小心有蛇爬你身上。”
林庚朝他走来,看看徐诚挖的数个浅坑,脸上是经年不改的痞气。
“你看见我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
徐诚更多的是惊喜。
毕竟心里来来回回的惦记一天了。
不过他听见了鸟叫暗号,就稍稍收拾了下心情。
干嘛要那么开心。
显得他很想见到林庚一样!
徐诚没答,把他带来的工具,都给林庚拿。
林庚接了铁锹,顺手在地上挖了下。
他用劲猛,一锹下去,碰到了硬石,震得他手掌发麻。
“好硬,你挖石头做什么?”
徐诚多数时候,都是诚实大于脸面。
他在林庚面前,有过很多丢人时刻,糗事没少做,更是不用在乎什么。
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是相处久了,反而越是生分。
他会要面子,会不好意思,会想藏着一点小心思。
他要是找到了铁矿,他能一蹦三尺高,叉着腰,仰着头,得意滋滋的跟林庚说他来山里挖铁矿的。并且找到了!
可他没找到。
而且他事到临头,才想到来找,也没多大的诚意。
他灵机一动,跟林庚说:“附近挖出来几个温泉眼,我闲着没事,过来再找找看。”
说话间,两人往外走。
林庚问温泉眼大不大,“去玩吗?”
那边都没有开发,挖出来,做了标记,要泡温泉的话,得修池子,否则都是泥。
泥里可能还有虫子、水蛇,多吓人啊。
徐诚给他胡乱画饼子:“等我忙完这阵,给它修修,到了冬季,就能泡上了!”
林庚记下了。
路上没人说生辰的事,一起回糖厂,吃的大锅饭。
徐诚在糖厂有住所,晚上他俩不在这里休息,晚饭过后,出去玩。
趁着夏夜,林庚带他去捉萤火虫。
拿了个纱织灯笼,抓一只,就亮一点。
徐诚性子野了点,但也是乖乖的,夜不出户。
他又没长在村落,这般野趣景象少见。
一路抓萤火虫,又一路走着。野草刮人,还有蚊子和小飞虫往他们身上飞,在他们脸上咬。
气氛又是浪漫,又是糟糕。
再往前走一阵,有一片空地。
林庚让他等一等,徐诚就没动。
空地前面临河,小河流映着天上繁星。
河边草丛里,林庚弯腰躬身,手里忙活。
他放了一笼笼的萤火虫出来,地上的萤火比天上的星河还闪亮。
徐诚微微张大嘴巴,看呆了。
然后被飞到嘴里的蚊子扫了兴,连“呸”好几声。
林庚不介意,也在挥手赶小虫子。
“漂亮吧?我让人准备了三天。”
徐诚只恨没有带大蒲扇出来,嘴里说着漂亮,心里想着:难怪这几天都没有见着其他人。
他问:“你怎么想到捉萤火虫了?”
林庚惊讶侧目:“你居然问我?”
徐诚收到了明示,但美景当前,他绣的那个丑东西更拿不出来了。
他装糊涂:“怎么了吗?”
林庚:“……”
他上下下下打量徐诚,看徐诚“啪”一声在自己脸上拍一巴掌,拿下手掌,吹走一只蚊子尸体,默默无言道:“我们回吧,这虫子不看了。”
徐诚不乐意
夏天哪有地方没有蚊子的?
不过是被咬几口,忍忍就是。
这番景色,费心思又难得,他还没被人这么哄过呢。
林庚就说:“也就是你了,别人都不愿意跟我一起看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