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崇望着满墙的火种,晦暗不明的光点遍布视野,连正上方也镶嵌得满满当当,如同头顶闪烁的群星。
他不知道哪一颗是已经熄灭的林流,又是哪一颗代表了林雪河。
“你们不敢把他和林流养在一起。”
陆崇说,“是怕他哪天一气之下杀了自己的亲妹妹。”
他语气笃定。因为从林氏家主的态度就完全可以笃定,这个家对林雪河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谁敢接近[诅咒]?谁愿意时刻提心吊胆,和随口就能引爆的死亡炸弹待在一起。
难怪林雪河没有朋友,没有家人。难怪要被永久禁足。难怪他宁可顶替死去的妹妹,也要不顾一切地走出家门。
“防患于未然。”林氏家主理所应当地说,“林流的体质比他还要虚弱,隔离是对她的保护。”
“保护?那你们是怎么保护她的?”陆崇气笑了,“什么防患于未然,你说过林雪河从没见过她!她并没有死于诅咒!可她还是死了。”
“林流的情况我们还在查。但林雪河的亲生父亲就死于他童年的一句诅咒,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家主奇怪地看着他,“你这么维护林雪河,难道跟他关系很好吗?”
“……”
“不要以为自己是多特别的一个。”家主严厉地说,“诅咒就是诅咒,没有谁能心存侥幸。”
他看着林雪河长大,知道那是个多么可怕,心性不定的孩子。
林雪河的父亲拥有卓越的才能,原本该成为这任家主,却死于一句童言无忌。
甚至连刚发生不久的秦氏家主暴毙事件,也有可能是他逃出去之后,故意杀了秦半山转移血族视线。只是为了给自己打掩护。
所有找不出线索的案子都会怀疑到[神谕]身上。说出口的话瞬间就会消散在空气里,只有他拥有这种干完坏事后完全不留痕迹的能力。
“林流的伴生火种熄灭之时,这桩联姻就已经名存实亡。”
他看着陆崇说,“我不知道他找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但你最好为自己着想。”
“离[神谕]远一点。”
血族的大族长游历海外,至今已有很多年没有现身。在他们生活的这个国度,血族的话语权目前掌握在秦氏的手里。
这一代选择林家去联姻,也是秦半山的裁决。或许这会是林雪河打击报复的原因。
但都不重要了。
他只是一个没落的纯血贵族中,勉强上位承担责任的家主,没有能力左右联姻的对象,甚至不一定能接着把[神谕]保管好。
这个姓陆的年轻人类,只能自求多福。
陆崇沉默很久才开口,“如果你们真觉得他那么可怕,为什么不趁他长大之前,就先杀了他。”
林氏家主露出意外的神色。
“是不舍得吗?”他继续道,“[神谕]虽然危险,但实在好用。说出口就立刻达成,没有任何不确定因素可以中途阻碍,再也找不到这么干脆好用的侩子手了,你们不舍得就这样放弃,对吧。”
“……”
“果然,”陆崇说,“我从小讨厌血族不是没有原因的。”
“你是在打抱不平吗?”家主觉得他好笑。
“享受到家族的资源,就要用自己的能力给予家族回报。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就是不能接受。”
“嗯嗯嗯,跟那群大爹说话一个腔调。”陆崇揉耳朵,像是要把刚刚不小心听到的废话倒出去。“更讨厌了。”
“……”
傲慢的年轻人。
林氏家主冷冷地盯着他,“天亮时会有人来接你,不要再来这里。”
“如果你不姓陆,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这就是家族给你的恩惠。你最好对得起自己的姓氏。”
原本还只是口头讨厌,陆崇一听这话,莫名恼火起来。
还当谁愿意来这种地方似的。
要不是因为姓陆,他犯得着搅合到这些事情里来吗?
很轻的叩击声响起。他们同时望向上层,书房门的位置。
陆崇转头的动作甚至更快一些。
林氏家主心底略微讶异。
不只是为听力和反应速度。他第一次来地下空间,毫无参照物地走了这么长一段,还能准确地记住地面上的书房门口在哪个位置,空间能力和方向感也都超出普通人的水准。
“是林雪河。”家主说。
这个时间,没有血仆敢来书房一带。即使是林雪河,也从来不会主动来书房,毕竟见他就等于给自己找任务。
“找你的,上去吧。”
陆崇望他一眼,自顾自转头顺着来时的通道走。
家主没有跟着来,不知道下面还有没有其他出口。反正他是不想再和老吸血鬼待在一起了,不爱受教育。自家长辈的说教他都不爱听,更别说旁人。
但他也没想好怎么面对林雪河。
站在书房门前,他不自觉地摸了一下挨打的那半边脸颊。
狼族基因还真让他皮糙肉厚的,林雪河用尽全身力气打他也不过是留一点红印。说了一会儿话,连这点浅浅的痕迹都消失了。
隔着一道陈年老木板,两边呼吸声都能听到。
门外面的那道呼吸更轻,也更低。陆崇垂落视线,在小孩子的身高处定格。
到底是听了太多乱七八糟的话,他脑袋里很复杂。
“陆崇。”门外传来几近呢喃的声音,“聊完了没有啊?不许讲我坏话。”
“……”
陆崇有点想笑,但心里兜着事没能笑得出来,把门打开说,“你来晚了。坏话都已经讲完了。”
门外站着天使般的孩童。林雪河换了一身纯白的睡袍,小小的身体从头罩到脚。他低头看下去,像深色的地毯上浮着一团柔软云朵。
林雪河啊了一声,声音也软软的,“讲了什么?”
“当然是讲诅咒有多恐怖。我能活到现在算是命大。”他从书房出来,反手关上门。
没有商量,他们同时沿着往走廊外面走。
片刻后,林雪河小声说,“我从没有想过要杀你。”
“我知道。”
配合他的小短腿,陆崇故意走得很慢,“我可不是那种会内耗个没完的人,担惊受怕一点用都没有。主意在你脑子里,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不过反正你都见过我了,以后哪天想杀我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提前说啊我喜欢那种能留全尸的传统死法,你到时候参考一下。”
“……”
“我开玩笑的。”
可惜他自己都没能笑得出来。
他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抱歉,没跟你商量就来这了。”
林雪河显然没料到他会主动道歉,人偶般澄澈的圆眼睛睁得更大。
“我没提前告诉你要来这,其实就是心里知道你不愿意回家。但我还是把你带回来了。因为觉得家里更安全,在外面我事太多了,忙起来也顾不上你。”
他索性蹲下来,在平行的视线中说,“但是……还是抱歉。我不该自作主张,代替你做决定。”
夜色暧昧不明。林雪河长久地凝视他,心底念头幽暗地滋生。
他可以抓住这个机会诉苦。利用一些个悲惨身世,想尽办法地博取陆崇的同情心,来为自己争取再次逃离的可能性。
但如果只是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应该更了解陆崇一些的。
不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林雪河不动声色地露出微笑,摇了摇头说,“谢谢你送我回家。天亮你就会走吗?”
“……嗯。”
“那你能再送我回房间吗?”
他指了一下不远处的高塔,“我住在那上面。”
那是一座专门为他而存在的黑色高塔,中央天梯螺旋而上。除了他居住的高空平层,没有多余的房间。
陆崇自然地答应了,走着走着突然说,“我以前说不定见过你。”
“小时候跟着我爸来这赴宴,因为一个什么家主即位仪式,应该就是现在的家主吧,我没记住脸。反正自己跑到那边玩,看到窗户旁边有个小孩,就在那上面。”
他走到童年时徘徊过的位置,短暂地悼念了一下自己童真的初恋,“那天看到的也是银白色的长发。还有只蝴蝶飞出来,吓我一跳。”
林雪河跟着他一起往上看,声音平淡,“那不是我。”
“血族里银发并不罕见。而且,我是长大之后才搬到上面去住的。”
陆崇点了点头,进去想跟他一起爬台阶,送到卧室门口再走。
“就送到这里吧。”林雪河却拒绝了。
“明天你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有没有起床。下来一趟太累了,到时候也去窗户边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到你的车呢。我住得高,能看得很远。”
他把睡袍往上提了提,双手攥着,刚上了几个台阶,听见身后的人说等一等,“怎么了?”
“今天是愚人节……”
他转头对陆崇笑了一下,“那是要说愚人节快乐吗?”
“……嗯。”陆崇说,“其实偶尔开玩笑,恶作剧也没关系,只要不是真心的,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他一路过来总想到林氏家主说的,林雪河父亲的死亡。
如果是童言无忌导致的悲剧,林雪河也一定很后悔。那时候林流还活着,他们为什么不用[祝福]去解除呢?反而把一切怪罪在一个尚未懂事的孩子身上。
此后只要提起[神谕],大家就都会想到,那是个杀害了自己父亲的血族,当然都会畏惧他,远离他。
那一次童言无忌,变成了林雪河余生都要背负的代价。
陆崇觉得这样太不公平。
但又或许,是他还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我只是想说,别因为你的伴生能力过得不快乐。那又不是你的全部。”他也对林雪河笑了一下,带着有些刻意的安慰。
“反正跟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害怕过。”
林雪河攥着睡袍的手放开了,然后一级一级地下来,站在能和他平视的台阶上说,“如果我没有[神谕],也不存在和你的婚约,只是想和这里断绝关系,离开血族自由生活。你会带我走吗?”
陆崇怔住。可并没有留给他回答的时间,林雪河接着又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家主是很通情达理的。只要我听他的话,他就不会对我做什么过分的事。”
他望着面前的人类,用稚嫩的手心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陆崇。”像是最后一次说这两个字,他念得很慢。
“很高兴见过你。”
整个夜晚,陆崇坐在台阶上,脑内沸腾的思绪没有片刻停息。
他在单亲家庭里长大,小时候性格内向,长大了才好一点,内心正义感和边界感同样强烈,遇到这种时刻就更加难以抉择。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随便插手别人的生活。更何况他自我要求还是挺高的,什么时间只要插手了就要负责到底。
可他又能怎么负责呢?以他的年纪阅历,不见得有那个本事。偏偏打心底里,他觉得不能就这样离开。很难受,总还想做点什么。
林雪河并没有要求他做任何事。可他就是会忍不住地想,那笑容是不是很勉强?如果真的可以忍受留下的生活,那一开始就不会想尽办法地离家出走了吧。
听话才会被通情达理地对待。那要是不听话呢?会有什么过分的事发生吗?
林雪河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比简单直白的诉苦更能在人心里留下痕迹。
他就这么坐到天亮,毫无困意,像座无法停止思考的雕像。一直到林卡西走进塔里,才抬起头来。
“你还不走。”林卡西说。
她年纪不大,脸盘还带着点圆润的婴儿肥,语气倒是很老练。
整栋建筑里只住着一位,她过来必定是找林雪河的,看上去神色还有些匆忙。陆崇问,“出什么事了?”
她说,“秦宴来了。”
“姓秦?谁啊,血族吗?”他昨晚听林氏家主提了两句秦半山的事,短时间内对这个姓氏都没有正面印象,“来找林雪河吗?找他干什么?”
“……”
多管闲事。林卡西无语地扁嘴。
“来求婚的。”
第22章
“求婚,跟谁求婚?”一整晚没睡,他脑子锈得不是一星半点,看着林卡西说,“跟你啊?你成年了吗?”
“……”
林卡西都懒得给他一个关爱傻子的眼神,绕过他往楼上去找林雪河。
陆崇这才反应过来,都是冲着林雪河的。
……不是。那个秦什么,来跟林雪河求婚?凭什么?
都已经跟他有婚约了,怎么这又来一个求婚的?
等等,他刚刚得知了跟他有婚约的不是林雪河。
虽然但是……可话又说回来……
太乱了。
陆崇缓冲了一分钟,拿出手机跟学校请假。
他不能走。起码得把关系捋顺了,看清楚是怎么个事儿再说。
向来满勤的学生在老师心里很有信誉,他请假不难。倒是闻人霍发了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学校,似乎还惦记着能跟林雪河再见面。
他没顾上回。因为昨晚刚见过且不欢而散的林氏家主也进来了,看见他眉头一皱,“你怎么还不走?车就在外面。”
“……等会儿再说。”陆崇含糊过去,“外面是谁要来求婚啊,秦半山的那个秦?”
这个时候姓秦的上门来能怀有什么好意。
“不要多管闲事。”林氏家主越看他越觉得是个麻烦。林雪河亲手招惹回来的麻烦。
“你不是很想解除婚约吗?这就是你坐享其成的机会。只要等待,不要做多余的事。”
他语气严酷。陆崇却没有被威胁到,注意力全然被楼梯间徐徐穿行的青年身影吸引。
一夜未见,限定版的林.三岁.雪河就成了过去式。
仿佛晨雾中降临的天使,身影显得格外不真实。他少见地穿了一身纯白,衬衫袖口衣摆处都绣着繁复的蕾丝暗纹。长发用骨簪固定在脑后,美丽而懒散的脸庞一览无余,额前碎发之下,一双金瞳微微眯起。
陆崇恍惚间眼花,感觉他身上是披着件婚纱。
穿这么好看干什么……
为了去见那个姓秦的?
林雪河走到最后一段台阶才看见他,也惊讶地弯起眼睛,“你怎么还在?”
“……”
一定要把这句开场白重复三次吗。
陆崇往前一步,猝不及防地直接撞上空气。
坚硬的空气。
林氏家主身后,一直低头沉默的血仆终于显示出存在感,颤抖的眼眸死死盯着陆崇,炽亮惊人。
他的伴生能力[空间监狱],能够限制活动范围。家主已有打算,来时就叫上了他。在秦宴离开之前,他的任务就是限制陆崇的行动,不让这个人类有任何机会去搞破坏。
林卡西从楼梯上一步一个台阶地蹦下来,“走吧,在议事楼。”
“嗯。”林雪河神情很淡,看不出愿意还是不愿意。只是经过他身边时,眼角余光流转,视线在他脸上停顿了一下。
什么话都没说。
陆崇眼看着他被带走。明明没有任何外力强迫,他是自己走的。可任谁来看都会觉得他并不情愿。
起码陆崇就是这么想的。
“你们关我干什么?”他动弹不得,前后左右都只留了半米的活动距离,像被封印在一只透明的立方体玻璃罩里。
“在他们的会面结束之前,你和我待在一起。”林氏家主说。“把他带到我书房去。”
一直沉默的血仆闷声应答,张开双手隔空抓握,控制空间监狱的迁移。
陆崇快给气笑了,“至不至于啊,我难道看起来像是那种不择手段破坏别人求婚的人吗?”
“……”
不用看。
你就是。
林氏家主对他没有一点信任,直到书房门关上,封印他的空间监狱也没有丝毫松懈。
林雪河和他会面的对象并不在这里。就这么干瞪眼地等着要等到什么时候?陆崇刚开始焦灼,办公桌正对面的两排书架忽然向墙壁内嵌。
林氏家主按动机关,幕布降下,开始实时播放会客室的监控录像。
陆崇冷笑,“还以为你们血族能有多高明的手段。”
林氏家主镇定地在办公桌前落坐,倒上一杯热茶,“不想看可以把眼睛耳朵闭上。但别想出去。”
陆崇:“……”
幕布上投影的画面里,林雪河和秦宴也同时坐在了斜对面的沙发上。
他面对的吸血鬼是老电影中常出现的那种形象,英俊阴郁的贵族青年有一头迷人的棕色卷发,谈吐用优雅的腔调,“好久不见。”
秦宴说,“神谕,你长大了不少。”
“你没有自己的名字吗?”林雪河看着他。
“当然有。为什么这么问?”
林雪河说,“因为我也有。”
眉梢上挑,秦宴纵容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