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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与恶犬(晏双笙)


“身上还有哪疼啊?医生面前可不能逞强,可别留下什么后遗症咯。”
医生抬头看他一眼,“疼得都哭了,这么怕疼,下回去工地得小心了。”
程殊偏着头,“嗯”了声,眼泪浸湿了一片,“是有点疼,不会有下回了。”
医生跟护士听他这可怜巴巴的语气,不由笑了。
人就是这样,只有摔疼了,才知道下次小心。
梁慎言坐在急诊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医院大概建得早,还是以前那种长条凳。
往后靠着,贴着墙,肩膀那一片直接跟瓷砖挨着,能感觉到凉。
他不时回头看一眼关着的门,眉头一直没松开过。
进去得有一个多小时了,估计还得一会儿才出来。
刚才杨丁知道了这事,给他打电话,旁边还有赵果的声音,说是开车赶过来,被他拒绝了。
雷暴雨跑这么远,得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犯不着。
这边住一晚上观察,明天看情况能不能出院或者转院,要是可以就回市区去,在酒店里待着总比医院住着舒服,按时换药就好。
最重要是今晚,别因为伤口发烧,那就麻烦了。
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一直关着的门才打开。梁慎言听到声音,几乎是下一秒就站了起来,堵在门口。
护士先出来的,被梁慎言动作吓一愣,笑了起来,“伤口不严重,就是看着吓人,不过后面还是得小心,按时换药,不能碰水也不能受力,至少得半个月看情况拆线。”
梁慎言很少这么失态,尤其这会儿衣服上还沾着血,来来回回走廊那么多人,难免会看他,以为是出了多大事。
“请问他伤口缝了多少针?”梁慎言往里面看去,“恢复期还有别的忌口或者注意事项吗?”
“那口子是有点长,缝了有十多针,幸好没伤到神经、血管之类的,属于外伤,好了没影响。”护士侧身让开,担架床被退出来,“没什么忌口的,就是清淡一点,少吃甜的,不利于伤口愈合,主要是天热了,怕影响恢复。”
梁慎言还想再问什么,看到程殊出来,说了句“谢谢”就立即跟了过去,问旁边的医生,“医生,请问今晚情况好的话,明天能出院回家养吗?”
“可以的啊,不过得定时去医院换药。”医生拿笔在本子上签字,“这是铁皮刮的伤口,所以给他打了一针破伤风,病患还有轻微骨骨裂,一个月左右拆夹板。”
梁慎言点点头,看了眼程殊,“谢谢医生,麻烦了。”
医生摆手,跟护士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从急诊手术室去病房没多远,坐电梯上楼就是。不过饭点了医院人多起来,等了两趟电梯才上去。
程殊一直用手挡着脸,耳朵都红了,尤其是住院部这边一堆大爷大妈的,看他是用担架床推来的,关心地问他怎么了。
一个两个问还好,关键一直到八楼都还有问,哪能好意思。
进了病房,程殊长出一口气,再多几分钟,他都没脸见人了。
梁慎言给他拿枕头垫在腰后,把他安排好了才拉过椅子坐旁边,“给开了止疼药,一会儿吃了东西再吃。”
程殊靠在床头,一听他说立即点头,“好的言哥。”
梁慎言正看手机,被他这一句话弄得抬眼看他,又接着回消息,“群里回领导话啊。”
程殊一怔,反应过来连忙摇头,“不是,我没把你当领导敷衍。”
梁慎言“嗯”了声,“是没把我当领导,哪有人跟领导是这么相处的。”
程殊有点蒙了,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又不敢问,只能撇撇嘴不吭声了,眼睛东张西望,“其实伤得不重,你别有心理负担啊。”
话说完,程殊就后悔了。
提这个干什么,好像是故意提醒梁慎言自己是为了他受伤的。
“我……”程殊踌躇地看他,晓得解释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不想你担心。”
梁慎言关了手机,看向他,“好好养伤。”
见程殊低着头,起身时摸了摸他的头,“其他的别多想了。”
程殊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梁慎言的背影,心跳得厉害,又有些委屈地鼻尖发酸,不自觉伸手去碰他刚才摸过的地方。
晚饭是叫的外卖,他俩一起吃了后,一个躺床上,一个坐椅子上,偶尔聊一两句,但话并不多。
麻药过了之后,伤口疼得厉害,整条腿的疼蔓延到全身,程殊连思考的精力都没了,只想止疼药赶紧生效,然后睡过去,最好一觉睡到明天。
梁慎言看了看时间,放下手机起身走到床头,拆开药盒,给他倒了杯水,“还得吃消炎的药。”
程殊疼得眉头都皱起来了,听见他说话,回头看他,什么都没说,委屈难过都写眼睛里了。
梁慎言没忍住,眼神软了下来,问:“挡的时候那么逞能,这会儿惨给我看的?”
他们之间犯不着拐弯抹角的,过去那些亲密都不是假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梁慎言这么问,是故意的,更是带了点气。
气程殊的莽撞和冒失,又气自己没办法不管他,更看不得他委屈。
程殊结果药片,就着水咽了下去,小声辩解,“才不是卖惨,本来就惨的嘛。”
房间里就他们俩,再小声都听得见。
梁慎言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样子逗乐了,笑了声,懒得跟他说,转身去了卫生间,打湿了毛巾出来,递到他手里,“擦擦脸,不疼了就老实睡觉,早睡早起有助于伤口恢复。”
程殊拿着毛巾,发现还是热的,惊讶地眨眨眼,看向坐回椅子上的梁慎言。
只看了几眼,发现梁慎言要抬头,立即用毛巾捂住脸,嘴角止不住上扬。
好开心啊。
入夜了,医院变得格外安静,里里外外都没有声音,除了救护车外,世界都变得寂静了。
双人病房虽然旁边没人,但房间小,而且只住一晚上,梁慎言就没要陪护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闭着眼眯一会儿,不时留意程殊的情况。
一点多的时候,程殊发起了低烧。
身上多了那么大个伤口,又淋了一会儿雨,加上天气反复,发烧太正常了。
梁慎言去了护士站,说明情况后,护士跟过来给程殊量了体温,给值班医生那边说了过后,开了退烧药。
体温计留了一支在病房里,护士交代了注意事项后,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俩。
梁慎言接了开水回来,兑了一杯凉的,拍拍程殊肩膀,“吃了退烧药再睡,身上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程殊人迷迷糊糊的,几乎坐不住,尤其腿不方便,怎么躺都很难受,勉强摇了摇头,“就觉得热,发烧了吗?”
梁慎言“嗯”了声,坐在床边,单手环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低烧,三十八度,吃了药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程殊靠在他肩上,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神志迷糊到不自觉蹭了蹭,“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你别烦我啊。”
闻言梁慎言皱起眉,端着水杯给他把药喂了进去,“别瞎想,睡吧。”
见他吞了药,把人扶着躺好,又瞥了眼搭着的腿。
人病了,还迷糊了,脑子不够用。
程殊发现梁慎言起身要走,一把拉住了他手腕,“言哥,你别走,别生气啊。”
梁慎言站在床边,过了几秒才回头看他,忍不住问:“你一直怕我生气,那说说看我为什么要生气。”
程殊抿紧唇,努力睁着眼看他,“……因为我把你丢了,我知道错了。”
梁慎言的目光停在他被烧红的脸上,没把手抽回来,“你说丢就丢,说别走就别走,程殊,你把我当什么?”
那天的话,他又问了一遍。
程殊眼睛都红了,“我没把你当什么,我只是……”
梁慎言声音有些哑,“只是什么?只是还喜欢我,所以又想留我了?”
程殊微微睁大眼,反应有些迟钝,却没否认,只是抓紧了他的手腕,怕他离开。
梁慎言却没想要得程殊的回答,心里有点疲,想拉开他的手,被握得太紧,到底没太用力,任由他继续牵着,不去看他了,“想好好恋爱,就没你这样的。”
退烧药吃下去,这会儿渐渐起了效,程殊脑子都糊成一团。
白炽灯亮着,照在梁慎言那张脸上。这会儿侧着头,眉眼那儿有一小片阴影,看着让程殊的心抽了抽。
腿受伤了实在不方便,可这会儿他管不了了,侧过身,伸手抱住梁慎言的腰,脸埋在他衣服上,还能闻道血气。
“我……还喜欢你,不,是一直都喜欢的。”
程殊胆子没以前大了,可隔了这么多年,他又对着梁慎言剖开了自己的心。
怎么会不喜欢呢,从还不知道喜欢人是什么样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
那么多年,一直都长在那儿。
这句话在房间里响起的那瞬间,梁慎言的心跟着身体一瞬间绷紧了,连手都捏了起来。
安静的房间里,他俩都没有说话,一直到梁慎言身上那股劲儿散了,程殊又贴着他的腰蹭了蹭。
“言哥——”
梁慎言倏然转身,伸手握住了程殊的手腕,动作不重,却把程殊逼得躺了回去,靠着枕头。
背对着灯光,让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模糊,只有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是清晰的。
恨,不加掩饰的恨。
“别再叫了,知不知道那天见面,要不是那一声言哥,我是真想弄死你。”
程殊在发抖,微张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是怕梁慎言对自己做什么,是怕梁慎言伤心、难过。
对上程殊的表情,梁慎言声音嘶哑,忍着烧心烧肺的火气,“我告没告诉过你,什么事想明白了再做。”
他红了眼睛,盯着程殊,“你想要就要,我是你挥来喝去的狗么,这么贱。”
程殊摇着头,说不是,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是腿还是心在疼,红了的眼圈,终于挂不住眼泪,顺着眼角滑过,一下就浸透了枕头。
梁慎言沉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伸手替他擦了眼泪,松开了手,“睡吧。”
这一天对程殊来说,太累了,又困又累还疼,就算他还想解释,晕晕乎乎的大脑也不支持。
只能趁着还清醒,握了握梁慎言的手指,让他别生气了。
梁慎言没有走,还坐在旁边,只是除了给他量体温,没再说过话。
不算安稳的一觉,程殊睡得特别累。他做了很多梦,有好的,有不好的。
梦里小镇上的日子是平静的,是有程三顺、林秋云的。
梁慎言也没有被他弄丢了。
院子里,小狗围着他俩转。
特别开心。
可是他眼角一直湿着,眉头也没松开过。
他又梦到了程三顺走的那天,好多人来了殡仪馆,大家都在感慨这么年轻就走了,真可惜。
亲人过世、秘密被发现,他心里太乱了。
他没打算瞒着梁慎言的,只是怕他回来太着急,路上会出事,想等他下了飞机或者出了车站再告诉他。
如果杨少威他爸没出现的话,他会等梁慎言回来的。
可没有如果,他在殡仪馆大厅看见了杨老四。
杨老四像刻意在等他,看到他出来,立即掐了烟走到他面前,往灵堂就看了一眼,问他,他爸是不是被他气死的,跟男的在一起,给有钱人玩。
后面发生了什么,他记不太清,只记得那一拳打出去的时候,手的骨头都在疼。
身上也在疼,疼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雨下得特别大,杨老四走了,而他接了梁慎言的电话,心里乱哄哄地,下意识就对着他撒一个谎。
然后一走了之,不敢再见他。
下午这场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
程殊睡得太沉了,整个人仿佛都被困在了潮湿又沉闷的茧蛹里,一直昏昏沉沉的。
等他醒来,脑子都还晕乎,却下意识往床边看去,椅子上没人,梁慎言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他坐在床上愣了愣,心里没那么难受。
该的,谁听到他那么说,吓也该吓走了。
程殊叹了口气,有一点沮丧,慢吞吞地动脑子自己要不再多住两天院,或者租个轮椅会不会方便点。
正想着,病房门被推开,程殊看过去,发现是杨丁跟赵果。
“你醒了?还以为你要再睡一会儿。”杨丁拎着早餐过来,“过会儿我们就回酒店,明天正常回去。”
程殊一怔,忍不住问:“你……没跟着一起走吗?”
“我去哪啊,老板让我留在这,跟你们一起回去。”杨丁笑了一下,“你这一下,可吓坏我们了。”
旁边赵果坐下,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梁哥临时有事提前回去了,刚走一会儿。不过这回出差可赚了,回去还升了头等舱。”
程殊还没反应过来呢,又是一怔。
梁慎言不是被他烦走的吗?那是不是说明,其实……没有拒绝他的表白。
杨丁在旁边碎碎念的,说今天来的时候,被梁慎言衣服上的血吓一跳,又说一晚没睡脸色怪难看的,然后形容了一下工地上流传了他的传说。
程殊一个字没听进去,直到听见赵果跟他说回学校的事,他才回过神来。
“师姐,我不跟你回学校了。”
赵果愣住,一脸问号。
他没管赵果的反应,又问杨丁,“杨哥,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去言哥那儿。”
杨丁手里苹果砸地上,“啊?”
程殊深吸一口气,这会儿外面雨过天晴,能听到鸟叫声,跟他脑子一样,乱七八糟的,却让人心头一亮。
“他有东西落在我这儿了,我得亲手还给他。”

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不可能的。
就算程殊不想回学校,那也得去工作室,后面的图还得画,画完了还有效果图,效果图完了还有施工图。
受伤了,该做的事还得做。
复安的工作室在四环,从机场过去不堵车也得四十分钟。程殊现在腿脚受伤,半个月都行动不便,为了方便买了一个轮椅。
不过钱是梁慎言付的,这能算工伤了,怎么着都不该程殊给钱。
程殊一个人坐一排,腿还支在座位上,偶尔刹车太急,都能疼得他一哆嗦。
皱着眉一脸纠结地看手机,申请理由编辑了好几次都删了。
“你出差一趟,怎么还有网瘾了。”
后面传来赵果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程殊手一抖,好友申请就这么发了过去。
程殊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赵果,幽幽开口,“师姐。”
赵果忍不住笑了,往他手机瞥了眼,其实看不到什么,还啧啧两声,“哎呀,你在忙啊,那我不打扰你了。”
程殊郁闷地转回来,干脆关了手机,闭着眼摆烂算了。
发都发了,只能这样了。
坐副驾的杨丁,看了眼后视镜,低头跟梁慎言汇报情况。
【杨丁:老板,我们这会儿在去工作室的路上,是要等程工收拾东西,再带他去公司吗?】
那边回得挺快,应该是刚开完会。
【梁慎言:他下班直接送到公寓。】
杨丁看着发过来的一行字,眼睛瞪大,控制住自己不回头,好半天才打出一个好。
老板的事别多问,问了也别多想,照办就是了。
这一趟差出得,收获满满。
设计图纸的事定下来了,最难的一关过了,后面还能更难吗?不能。除非领导不认账,心血来潮又有了新想法。
时隔多年,程殊也终于擦着春天的尾巴,见到了想见的人,还有人的联系方式了。
虽然还在待通过。
“程工,一会儿你忙完了打我电话,我接你。”杨丁帮着把程殊推到工作室楼下,还给拎行李。
程殊一愣,没反应过来,回头一脸懵地看他,“接我做什么?”
杨丁差点被话噎住,跟他解释,“你不是有东西要还给老板吗?我接你去他那儿啊。”
程殊完全忘了这事,这会儿对上赵果和杨丁的眼神,再想起那天病房里的壮志豪言,臊得慌。
那会儿心里情绪还顶在心口,要不是梁慎言走了,他可能当面就得做什么,偏偏隔了两天,一鼓作气不了,只剩再而衰了。
人怂了呗。
那晚的话,程殊说了,是真心的。
可梁慎言还没原谅他,那也是真的。伤得那么深,哪有说原谅的就原谅的。
“要不还是问一下他比较好,我这么突然去,万一他有事呢。”程殊怂了吧唧地找借口。
旁边赵果都听笑了,怎么这么可怜,想见人的心都写脸上了,车上加个联系方式都那么纠结,现在又怕了。
还是太年轻。
赵果给杨丁使了个眼色,杨丁反应了下,很快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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