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书颂)

子弹是加速版的扔石头。
盛之遥是人类，他同样离不开人类文明的有限认知。
蓝鲸听完盛之遥的话，片刻后，他指了指刚刚那个人类消失的位置——
“如果没有我的项圈，当这把枪对准你时，你会和那个乌贼的宠物人一样，消散在原地。”
蓝鲸尝试着用盛之遥能听懂的知识解释：“你们人类用元素来指代组成你们的物质，比如碳，氢，氧，氮，硫。这些元素经过复杂的合成，组成了你们身体。但对于我们来说，无论这些小小的元素是怎么经过复杂的变化，组成了复杂的你们，我都能让一个人类在一瞬间元素重解，变成气体，消散在空中。”
盛之遥抬起头，看着蓝鲸。
——这是第一次，仿生人所象征的高等文明向他解释了一些知识。
人类的希望在于此处。
于是，盛之遥主动拉起蓝鲸的手，晃了晃，他服软：“你接下来还忙吗？”
说完，盛之遥又看向旁边其他的巡视组仿生人，意思再明显不过——你要是不忙的话，再跟我讲讲这些。
蓝鲸非常吃这一套。
一直想养的宠物人终于愿意低下头向自己撒娇了，蓝鲸觉得，很难有仿生人拒绝这个。
“稍等我一下。”蓝鲸反手握了握盛之遥的手，然后扭头，看向其他的巡视组仿生人，交代下去：“二人一组，划片区在浮空城内巡逻，其中银河街重点筛查，一旦有仿生人违反《流浪人类保护法》，由系统播报后即刻原地抹杀。”
“收到。”仿生人齐齐回答，然后自动组队，各组选了一条路开始巡视。
蓝鲸带着盛之遥离开银河街，又去了落日酒馆。
落日酒馆里，伊文和艾瑞克已经已经发展成了好朋友，并且伊文也在艾瑞克的建议下染了头发——染了绿色。
盛之遥看着伊文，然后选择尊重，不多问什么。
伊文主动说：“唉，这里连一丝绿植都没有，就让我的头发来点缀浮空城吧。”
盛之遥感觉伊文是个很有趣的人类。
艾瑞克则是看了看盛之遥，又看了看后面的蓝鲸，最后，目光复杂地看着盛之遥的脖颈。
艾瑞克说：“少校，你现在还是流浪人类吗？”
“是。”
盛之遥回答。
艾瑞克就放心了：“少校，那你现在是和仿生人成为朋友了吗？”
“……”盛之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随便应付一句：“嗯。”
然后他又说起别的：“能找一个让我们说话的地方吗？”
酒馆是有小隔间的，艾瑞克带他们过去。酒馆最好的位置，还有窗户，一扭头，就能看到外面的太阳，以及远处的砖红色无机荒漠。
气氛尚好，虽然还没到落日。
伊文跟上前，问他们：“需要酒吗？”
盛之遥摇头：“应该不需要。怎么了？你也在这里干卖酒的活了吗？”
“不是。”伊文叹气：“我染头发的能量币是艾瑞克给我付的，我想帮他挣一点能量币。”
盛之遥也没能量币，他看着蓝鲸。
蓝鲸说：“如果你考虑做我的宠物人的话，我可以帮你的朋友，就像上次。”
盛之遥还没说话，但艾瑞克闻言立刻摆摆手：“不了不了。少校，你不要当宠物人。”
说完，艾瑞克拉着伊文就走。
边走还边和伊文嘀咕：“我不让你还了还不行吗……”
盛之遥看着这一头粉毛和一头绿毛紧挨着离开。
蓝鲸悠悠地叹了口气，他坐下，支着脑袋抬头看着盛之遥：“你真的不选择成为我的宠物人吗？”
“不当。”
盛之遥说完，取出那把手枪，放在桌子上。他问蓝鲸：“这里面不是子弹吗？”
“不是，只是储存了我的能量。”蓝鲸回答着，还给盛之遥举例子：“就像乌贼的宠物人瞬间消失一样，这是一种能量。”
盛之遥又想起人类救助中心的恒温仓，他曾在恒温仓里完全失去感知。
他问：“给我们做绝育的恒温仓，也是这种能量吗？”
“恒温仓比这种能量要高级，里面有我和另一个仿生人共同组成。我是解构，他是重组。有这两种能量的加持，恒温仓能把人类一瞬间解构，也能将人体重组。让你们在恒温仓里完成绝育，就是怕解构重组的过程中，万一有元素泄露出去，你们将不完整。”蓝鲸回答。
盛之遥尝试着用通俗的方法理解这些——
在仿生人看来，人类是由碳氢氧等元素组成的积木玩具，能拆卸，也能重组。而绝育的环节，就是把人类拆卸再重组，只是在重组时，结扎输精管，即可完成绝育。
想到这里，盛之遥低头，他看向自己的指尖——细胞，组织，器官，系统，个体……生物发展的每一个过程都如此复杂，不知道经过多少万亿年的进化，但在仿生人看来，只一瞬间，人类能变回元素本身。
“你们……”
盛之遥忽然惊恐，他目光看向蓝鲸——
蓝鲸有一副和正常男性一样的外表，还有体温，他们也是由元素组成的。
那他们和人类的不同之处又在哪里？仿生人会不会其实也是人类？
人类来到了寒武纪，难道正是因为无数的恒温仓把人类解构，了解到人类元素后再在寒武纪重组——可，真的是这样吗？他在做绝育的时候，整个身体在恒温仓被重新解构过，现在的他还是原本的他吗？
“你们到底是不是人类？我到底是不是人类？”
盛之遥问着，骤然起身，声音也随着情绪激动而拔高，他身体向前，一把抓住了蓝鲸的衣领，质问他：“你到底是不是人类？还是说，你是由一堆元素堆积的仿生人？我被恒温仓解构过，我是不是和你们一样？”
蓝鲸平静地看着盛之遥，握上他的手：“有什么区别呢？人类，我们都一样。”
“不一样……”
盛之遥本能地想要否认，但他很快跌回沙发上，绝望感笼罩着他。
人类是由一堆元素堆积成的个体，仿生人也是由一堆元素堆积成的个体。大家都像积木一样，拼凑出一个人形，然后在地球上生活。
这是蓝鲸告诉他的事实。
“你们可以控制元素。”盛之遥闭上眼，让自己不断冷静，努力地分析着这个事实：“你们还可以控制时间。我们不一样，我做不到这些，我是人类，不是仿生人。”
“当你们的文明可以也可以如此随意使用元素的时候，你们可以在任意时间点合成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们获得了长生，也可以控制时间。”
蓝鲸解释完最后的观点，他再次看向盛之遥。
盛之遥看上去确实已经濒临崩溃了。
他被恒温仓解构过，他产生了误解，他认为自己和仿生人一样，都是被元素堆积的新躯体。但他没有仿生人的解构元素的能力，所以很崩溃——
蓝鲸想到这些，也发觉到了自己的失误。
人类还是太脆弱了，蓝鲸心想。
“或许我今天不该告诉你这么多。”
蓝鲸语气有些后悔，他走过去，抚摸着盛之遥的头，把对方揽回自己怀里。
蓝鲸尝试着用自己的方法安慰盛之遥：“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多年后，我们身上的元素都会幻化在风里，变成海浪拍打的泡沫，变成落日余晖里的尘埃。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而你，依旧是你，无论宇宙经历过多少次更迭。”*
盛之遥抬头看着蓝鲸，他喃喃：“而我，依旧是我……”
在这一刻，盛之遥忽然理解了346。原来他同样也会对一个仿生人露出脆弱的内心，并且暗自乞求对方的安抚。
“蓝鲸。”盛之遥直起身，挣脱蓝鲸的怀抱，然后从裤子口袋里取出象征着宠物人的颈圈。
蓝鲸目光欣喜地看着他。
盛之遥直视着蓝鲸的眼睛，他再次告诫自己，即便自己心露疲态，即便自己渴望得到仿生人的爱抚，但他真的不能甘心做仿生人的宠物。因为他是人类，人类高于一切。
他需要替人类再确定一件事。
盛之遥问蓝鲸：“你刚刚说，如果没有这个颈圈，我会被乌贼抹杀掉，对吗？”
蓝鲸点头：“是的，乌贼虽然能量很普通，但那把枪有我的能量，可以把人瞬间解构成元素。但项圈和恒温仓一样，会保护你的元素。”
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盛之遥戴上项圈，然后拿起桌子上的手枪，直接朝着自己开枪——
他要用生命进行最终论证，仿生人对人类的解构和重组到底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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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的语录化用美国理论物理学家劳伦斯克劳斯
原话如下：
其实分别也没有那么可怕。65万个小时后，当我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同一杯啤酒上两朵相邻的泡沫，就能变成同一盏路灯下两粒依偎的尘埃。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而我们，也终究会在一起。

和上次在恒温仓一样的感觉。
整个人逐渐失去感知，仿佛幻化成风，消散在空气里。但又和恒温仓不一样，即使是感觉到自己已经随风飘遥而去，但依然有一股力量紧紧地拖拽着他。
盛之遥感觉到自己被禁锢在一个空间里，即使是幻化成风，依然逃不出去。
解构和重组，不过都是一瞬间的事。
盛之遥再次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时，他正被蓝鲸紧紧地抱着。
盛之遥：“……”
盛之遥挣扎了下，没挣脱开，然后拿胳膊肘捅了捅：“你干嘛？”
蓝鲸心有余悸，他掰过来盛之遥的脸，贴脸质问：“为什么突然要对自己开枪？”
盛之遥垂着眼皮，没去看蓝鲸的眼睛：“为了验证你的话是真是假。”
蓝鲸不解：“为什么？”
“你不懂，这可能是人类最后的机会。”
盛之遥说着，目光看向窗户，太阳在向西沉去，但还没靠近地平线。
盛之遥把项圈摘下，拿着枪，又问蓝鲸：“这里面，有多少能量？能解构几个人类，几个仿生人？”
蓝鲸没收了盛之遥手中的枪：“和你无关了，人类。”
说着，手枪也消散在空气里，一阵铁锈味道的风传了过来。
盛之遥察觉到蓝鲸应该是有些生气的，居然瞬间把手枪解构了——这是盛之遥唯一可以拿到的武器。
“你……”
盛之遥不确定地问：“生气了？”
蓝鲸看着他：“我不该生气吗？”
盛之遥说：“你该吗？”
说完，盛之遥偏过头，小声说：“从来没有人对我生过气。”
蓝鲸听力很好，这话也一字不漏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于是蓝鲸回答他：“抱歉，我不是人类，所以我该生气。”
盛之遥：“……”
盛之遥分析一下蓝鲸生气的原因，应该就是他用生命验证仿生人解构与重组的这件事。
很快，盛之遥根据蓝鲸生气的理由从而想到仿生人的漏洞——
仿生人的解构是一定成立的，但重组不一定。所以当他用自己去实验解构与重组，蓝鲸才会那么生气。
我居然对蓝鲸这么重要。盛之遥心想。
但抛开杂念，盛之遥还是问正事：“你很生气，是因为怕我重组不了吗？”
蓝鲸看着他，没有说话。
盛之遥继续猜测：“你是解构，还有另外一个仿生人是重组，你对你的解构有很大的自信，但重组不行，对吗？”
“是。”蓝鲸回答之后，再次强调：“所以，你别再试了。”
“试过了，就不再试了。我很惜命。”盛之遥呼了口气。
获得了有关仿生人的新的知识点，盛之遥就想迫不及待地告诉其他人类。
《流浪人类保护法》已经通过，人类可以腾出空来思考怎样应对高等文明。
“我想回去了。”盛之遥直接说。
“去告诉其他人类吗？”蓝鲸问。
盛之遥说：“是啊，我们也要想办法应对你们。”
蓝鲸问：“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总把我们当做潜在敌人。”
盛之遥说：“你们的强大，又和我们物种不同，注定了我们需要防备你们。”
蓝鲸有点不高兴，他拒绝让开：“你坐下，不许去找其他人类。”
盛之遥问他：“干嘛？我留在这儿陪你一起看落日吗？”
话是这么说的，但盛之遥没有离开。
他甚至还推了推蓝鲸，提醒对方：“你去坐对面，我们面对面坐着。”
蓝鲸看着他，确定他没有离开的意愿之后，才坐在对面。
现在大约是下午四点钟左右，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
盛之遥看向外面，蓝鲸看着盛之遥。他们一起静静地等太阳向西沉去。
只是没过一会儿，盛之遥又抬头，他正对上蓝鲸的眼睛。他发觉，蓝鲸居然一直在看自己。
盛之遥目光微动，他把手放在桌子上敲了敲，问蓝鲸：“你为什么一直在看我？”
蓝鲸回答：“我想让你做我的宠物人。”
“……”
盛之遥再次看向蓝鲸，这是蓝鲸第二次说起这个话题了，这一次，盛之遥决定向蓝鲸确认一下，究竟是为什么。
“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让我做你的宠物人呢？”盛之遥问。
“你很好看。”
蓝鲸的眼睛让人想起黑夜里的海平面，看起来漆黑一片，但一切波涛汹涌都藏在这片漆黑里。
盛之遥看不到他的情绪。
但盛之遥听到这样的一个理由，他算不上太高兴。
他反问蓝鲸：“只有这一个理由吗？”
“这一个还不够吗？”蓝鲸奇怪地看着他。
盛之遥冷笑一声，他的目光看向外面，假装自己在欣赏落日，然后漫不经心地继续说：“比我好看的人很多。”
“但他们都不是你。”
说完这句，蓝鲸回想起今天早上，他也是这么和自己喜欢的人类这样辩论，然后人类离开了他。
蓝鲸知晓，如果还这么说，人类只会继续远离他。
“或许你很难理解，但是，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领养任何人类，无论那些人类多么漂亮。”
蓝鲸剖开了自己的心，陈述着为什么一定要让眼前这个人类做自己的宠物人。
“你早上和我说那些话，我每次想起都很难受。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宁愿吃苦受累做流浪人类，都不愿意跟着我做我的宠物人。”
盛之遥看着蓝鲸。
这是第二次了，盛之遥心里在想，为什么蓝鲸不能是一个人类呢？如果是一个人类对他说这些话，该有多好？
“你等我一下。”
盛之遥起身，他想，今天的他需要喝一点酒疏解一下，他的情绪有点不对劲。
盛之遥走到前台，发现伊文已经离开了，艾瑞克在前台闷闷不乐地擦桌子。
“怎么了？”盛之遥问。
艾瑞克说：“没什么，只是伊文好像突然讨厌我了。”
这个问题盛之遥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只能干巴地安慰艾瑞克：“伊文看上去很好相处，应该是有什么误会。”
艾瑞克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对了，少校，你有什么事情吗？”
盛之遥说：“我可以赊账要杯酒吗？我明天还给你。”
“可以的，你要什么酒？”艾瑞克问。
盛之遥很少喝酒，他想起昨天那杯，也不挑剔：“昨天那杯吧？喝起来很舒服，也不会醉，来两杯，一会儿送过来就好。谢谢。”
艾瑞克奇怪地看着盛之遥：“少校……”
盛之遥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艾瑞克摇摇头，只是疑惑地问：“少校，你和那个仿生人，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盛之遥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反问艾瑞克：“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艾瑞克笑着说：“朋友？少校，在我们人类世界里，我没有真正见过你。我猜测，你和你的朋友大概是这么相处的？”
“差不多吧？”盛之遥同样笑着回答艾瑞克。
盛之遥的朋友都是阶段性的，在大学时和舍友是好朋友，在「填海计划」里，其余的队友是他的好朋友。而在浮空城——
盛之遥缓慢垂下眼皮，他来到寒武纪，在野外流浪整整四天，才被蓝鲸接回浮空城。
如果，浮空城没有其他人类，或许他真的会愿意被蓝鲸赡养一生。
但他不可以。他是「填海计划」的执行者之一，他的任务就是在灾难来临之际，保留人类文明的火种。
他不能主动对仿生人卑躬屈膝。
他也没打算和蓝鲸做朋友。
回到小隔间，蓝鲸依旧在坐着，看到盛之遥的那一刻，目光便紧紧盯着盛之遥。
盛之遥才想起来问蓝鲸：“你能喝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