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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难养(杳杳一言)


国公府态度如此,百官也只能作罢。
立后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射柳宴的消息传到林羡玉耳中时,他正在送陆谵出城,他和陆谵已经没法再回到原来的亲昵,陆谵望向他的时候,眼角已经湿润,微微启唇,却说不出话。
满鹘将军带着八千精兵,随陆谵回京。
陆谵转身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扶京哥哥”。
他猛然停下脚步。
“扶京哥哥,路途遥远,你多保重。”
陆谵回身道:“谢谢玉儿,我会把你的信送到侯爷和夫人手中,我告诉他们,你在这里一切安好。”
他走进马车,白色袍边消失在林羡玉的视线。
林羡玉心里明白:他和扶京哥哥,从此便是分道扬镳了。
再见时,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敌。
他闭上眼,任冷风拂面。
纳雷过来告诉他:良贞将军在射柳宴上为您澄清了真相。
他愣在原地,“良贞将军?”
“是啊,”纳雷向他欠了欠身,笑道:“殿下,您从此都不用再穿女子衣裙了。”
林羡玉还有些懵,眨了眨眼。
纳雷目光慈爱道:“殿下,您从此不再是嘉屏公主了,也不用战战兢兢地假扮身份了,斡楚的商贩们会知道当初帮助他们的人,名叫林羡玉,是祁国的小世子,林羡玉。”
“是林羡玉。”他重复地念叨。
时隔半年,他终于变回林羡玉了。
不再需要穿着女子的装束,不再需要压着嗓子说话,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林羡玉,林羡玉。
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地翘起来,恢复自由身的喜悦在这一刻终于他心中的压抑和痛楚,让他重拾了久违的欢愉。
“谢谢纳雷大人!”他笑着说。
接下来,他和赫连洲分工明确,他要开放通商,赫连洲要重振朝纲法纪,颁布那些利国利民的政令,正如赫连洲所言,慢慢来。
还有很多时间,还有很多事要做。
只不过,他若要亲自筹备通商事宜,便要离开皇宫,离开赫连洲,去边境长住了。
赫连洲深夜处理完奏折回到长乐殿。
屋子里满是茉莉花香。
摆放浴桶的隔间还散着热气,他走过去,先是看到一片白皙到晃眼的裸露后背。
林羡玉正坐在浴桶里发呆。
乌黑的长发被他拨到左肩,水雾缭绕间,衬得他的背影像一幅美人画。赫连洲走过去,指腹滑过林羡玉的肩头,林羡玉冷不防瑟缩了一下,又仰起头望向他,“你回来了!”
他的眸子总是很亮,眼睛又圆,认真地望向一个人时,就像一只懵懂的小羊羔。
他问:“赫连洲,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望你的母妃?”
“明天,好不好?”
林羡玉立即点头,“好啊。”
他朝赫连洲笑,眼睛弯得像小月牙。
赫连洲把手伸进水中,俯身吻他。

第二天清晨, 赫连洲看着怀里熟睡的林羡玉,想了想还是舍不得叫醒他。
林羡玉在他怀里总是睡得很熟,不管外面有什么声响, 都吵不醒他, 不过不光是林羡玉,赫连洲这些日子也睡得很好。
往常总是天际泛起鱼肚白, 他就从浅眠中转醒,再无困意。现在温软在怀, 他偶尔会陪着林羡玉一同贪睡, 即使醒了, 也要低头埋在林羡玉的身上闻一闻、揉一揉。江南的水土真是养人, 北境也有不少容貌姣好的男子,但就是没有林羡玉这样合他心意的, 以至于苍门关的匆匆一眼,入了眼又入了心,从此再舍不得放开。
正准备起身, 林羡玉皱起眉头,嗓子眼里冒出几声嘤咛, 半晌才睁开眼睛。
“你把我弄醒了!”语气都是凶巴巴的。
赫连洲俯下身,亲了亲他,哄道:“是我不好, 玉儿继续睡。”
林羡玉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半晌才想起来:“今天是不是要去拜祭母妃?”
赫连洲惊讶于他还记得。
林羡玉朝他伸手, “我要起来了。”
“祭拜的事不着急,玉儿再睡一会儿吧。”
“不要, ”林羡玉摇头道:“就今天。”
他连起床都要赫连洲抱,娇气得不行, 双手几乎没有用武之处了,平日里连板凳都不肯赏光,动辄就要往赫连洲的腿上坐,拿赫连洲的肩膀和手臂当椅背。
活脱脱就是一副宠后模样。
恃宠而骄得过分,不过赫连洲甘之如饴。
他服侍着林羡玉洗漱,帮他穿衣。
用过早膳之后,他们一同去了妃陵。
赫连洲已经下了诏令,追封其生母为静仁皇太后。
其实赫连洲很少回都城,也很少来看望他的母亲,他对他的生母并没有强烈的思念和怀念,因为在他的孩童时代,他的母亲不是被皇后折磨就是被宫女太监折磨,自顾不暇,后来还疯癫了,更顾不上他。
那几年实在太惨,惨到赫连洲轻易不去回忆,一两年来妃陵看望一趟,仅此而已。
可是有了林羡玉之后,他就萌生出了带林羡玉去祭拜母亲的想法,这想法很强烈,强烈到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好像急于告诉他的母亲,他漂泊的心终于有了归宿。
母亲是他的过去,林羡玉是他的将来。
他想告诉母亲,他现在过得很好。
他终于懂得母亲当初为何难舍德显帝,因情爱这一字比任何流火之毒,还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走上台阶时,他轻声提醒:“玉儿,山路陡峭,看着点台阶。”
林羡玉稳稳当当地踩着山石,抬头望向山林之中不起眼的静妃墓。
“母后一定是国色天姿,否则生不出你这样的儿子。”林羡玉说。
赫连洲微愣,“我?我相貌平庸,不过我母后的确美貌过人。”
“谁说你相貌平庸?”林羡玉大不满意。
“那在玉儿眼里,我相貌如何?”
林羡玉竟有些小小的羞涩,咕哝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很……很是俊秀。”
他好像从没当面夸过赫连洲。
赫连洲想起林羡玉第一次见他时就吓得哭出声,张口闭口“活阎罗”,他向来知道自己长得凶,笑了笑,心想:玉儿也会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他握紧了林羡玉的手,带着林羡玉走到墓碑前,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是林羡玉先掏出帕子,将墓碑上的灰尘擦拭干净,然后和赫连洲一同跪了下来。
赫连洲在这时候总显得笨拙。
林羡玉主动开了口:
“太后娘娘,晚辈名叫林羡玉,是一个祁国人,还是一个男人,阴差阳错和赫连洲成了婚,却不想遇到了此生良人,我们一同经历了许多,如今情投意合,再不愿分开。”
林羡玉望向赫连洲,赫连洲朝他笑了笑,然后望向陈旧的墓碑,道:“母后,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您也许已经知道了,儿臣终究还是……还是夺位了,这不是您想看到的局面,但儿臣必须如此,并不后悔。至于羡玉,他是儿臣放在心尖上的人,还望您在九泉之下保佑我们永世不相离。”
二人一同叩拜。
离开妃陵时,林羡玉忽然说:“待百年之后,我们也要葬到一处。”
生同衾,死同穴,生死不相离。
赫连洲和他十指相扣,“好。”
登基大典举行那日,赫连洲特意叮嘱了一切从简,并未铺张。一早遣官告天地宗社,赫连洲带着林羡玉去太庙告知先祖,待钟鼓鸣响时,赫连洲着明黄衮服登城门,看天地万象。紧接着百官身穿朝服至明光殿前,文东武西,跪于两侧御道。
待赫连洲走下城楼,走进明光殿,在盘龙金椅上落座,常侍高声宣读诏书。
“……今乃多事之秋,朕当躬行勤政,焚膏继晷,望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勇之士忘身于外,以期中兴。”
“至明年元辰,改元永观。”
“举国同庆三日,大赦天下……”
宫中韶乐响起,群臣三跪九叩。
登基典礼结束。
同日,立林羡玉为后,正位中宫,共承宗庙,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只是林羡玉不喜欢“皇后娘娘”这个称呼,赫连洲便下令,命宫中人称他“林大人”。
十一月底,林大人奉旨视察驿道。
寒风凛冽,草地结霜。
按照兰殊的计划,驿道北起都城,穿过羌州腹地,经苍门关向南延伸,越苍山山脉,进入龙泉州。在祁国境内,驿道起于龙泉,越过锋鞘山,一路向南延伸,与大运河并行,直达祁国京城。
几十年前,北祁交好时便有此驿道,但后来征伐频繁,禁止通商通使,驿道便荒废了。赫连洲下令重启驿道,修路、设驿、铺,险要处设置拦马墙、门槛石。
林羡玉带着兰殊和阿南,由乌力罕护送,从都城出发,花了三日到达羌州。
因为赫连洲上位之初就发布了“取消人丁税”的政令,百姓的身上卸了一道重担。随后赫连洲又改动吏制,替换掉一批贪官懒吏。林羡玉目之所及,仿佛能透过百姓的眼睛,看到他们对未来生活的希冀。
兰殊看着林羡玉脸上的喜色,笑道:“接下来还有许多利国利民的政令,大人放心,老百姓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林羡玉问:“都是出自兰先生吗?”
“自然不是,皇上手下能人众多,微臣提出一个想法,便有人将之完善,这样劲往一处使的热闹朝堂,真是百年难遇。”
“赫连洲还抄没了太子和惠国公的私产,现在国库充裕,能做不少事。”
正说着,乌力罕在外面报:“林大人,到羌州驿道口了。”
林羡玉掀开帘子走出去。
乌力罕对于赫连洲将他派来保护林羡玉这件事有些不满,虽然他已经完全接受了林羡玉从王妃升到皇后,入主中宫这件事,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这个男人耽误了皇上娶妻生子,繁衍后嗣。
历朝历代,哪有皇上没子嗣的?
就算不论江山是否稳固,没有子嗣,皇上连平常人家的天伦之乐都享受不到。
乌力罕很是犯愁。
“乌力罕,我警告你,”林羡玉缓缓走到乌力罕面前,朝他飞了一记眼刀:“你再敢向赫连洲提议让他纳妃,我就把你发配羌州,让你在驿道里看守马厩。”
乌力罕别过脸去。
林羡玉见他不服,叉着腰说:“不对,你不是赫连洲的养子么?也算是他的儿子。”
乌力罕察觉到不对劲,神色慌乱起来:“什、什么意思?”
林羡玉望向兰殊,“兰先生,乌力罕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不妨给他谈一门亲事吧,他的子嗣,勉强也算皇室后代——”
乌力罕吓得往后窜了两三步,心中憋着火,还是不得不向林羡玉屈服,低头拱手道:“林大人恕罪,微臣再也不敢了。”
“哼!”林羡玉学着当初赫连洲的模样,从乌力罕腰间抽走马鞭,放到阿南手上,“给我老实点,三日过后再来拿。”
很有当家主母的架势。
他抛下脸色铁青的乌力罕,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兰殊笑着摇了摇头。
阿南第一次摸到乌力罕的银马鞭,稀奇得很,有样学样地把马鞭别在腰间,然后大摇大摆地跟在林羡玉身后。
乌力罕气得拳头攥得硬如石块。
他又不敢发作,只能朝着一旁的老树锤了一拳,然后板着脸去部署近卫。
“竟然敢让赫连洲纳妃!”林羡玉一脚踢开路边的小石子,气呼呼道:“我就知道这小子没好心眼,气死我了!”
兰殊安抚道:“皇上不是没搭理他吗?”
“听到也不行。”
原本在怀陵王府,拢共就那么大的地方,就算只住他和赫连洲两个人,也不显得宽敞,可住进皇宫之后,太监宫女万千,后宫却只有他一人,显得格外空旷。
他虽然不怀疑赫连洲的真心,可听说乌力罕提议纳妃时,心里还是冷不防凉了半截。
听说赫连洲当场将乌力罕骂了一通。
可林羡玉心里还是生了芥蒂,没忍住和赫连洲闹了点小脾气,离宫前几日都不让赫连洲碰,只在分开时让赫连洲抱了抱。
虽然他心里明白,这对赫连洲来说根本是无妄之灾。许是他恃宠而骄惯了,赫连洲也没生气,还是柔声哄他。
直到坐上来羌州的马车,他才惊觉自己实在过分。离宫越远,他就越想念赫连洲,想念那些温存时刻。
"林大人,那就是驿道口。"
兰殊的声音将林羡玉的思绪拉了回来,林羡玉顺着兰殊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已经有祁国商队来了吗?”
驿官迎了出来,行了个大礼,随后告诉林羡玉:“已经有祁国的商队,来我们这里买羊皮、鹿皮一类的制品了。”
再见家乡人,林羡玉顿感欢喜。
他没有亮明身份,只在一旁看着商队的人将一箱箱羊皮鹿皮,搬到驼车上。
商队里不乏年青人,其中有一个面容姣好的清秀少年,许是跟随父亲出来游历的,棉氅里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袍,跟在父亲身后,不做重活,只清点数量。
他看着对北境的一切都很新奇,探头探脑、跑前跑后,兰殊笑着说:“这孩子有几分大人从前的神采。”
林羡玉很是不满:“什么叫从前?我还有五日才过二十岁生辰呢!”
兰殊连忙解释道:“微臣的意思是,大人现在成熟稳重许多——”
林羡玉却不买账,想起赫连洲,心里又添了几分难过,但他强忍着,走上前,问那少年的姓名。
少年说:“回大人,小人名叫叶唤青。”
“唤青,好名字。”
唤青说,他们是祁国岭西的商队,自从北境开放通商之后,他们就快马加鞭赶过来,买羊皮鹿皮回去,供给达官贵人们冬日御寒。
林羡玉试探着问:“北境开放通商之后,祁国如何看待?”
“自然是欢喜的,北境的马匹是最好的,祁国养不出那么好的马,我们这次先买鹿皮羊皮,下次再来买马。”
林羡玉回头看了看兰殊和阿南,会心一笑,对唤青说:“那再好不过。”
羌州的驿站是北境最大的,林羡玉便住在驿站里,看着两地的商队来来往往,几番询问下来,了解愈多。
他和兰殊商议着,还有什么办法能更推动两地通商,北境的好东西远远不止兽皮和马匹,还有许多不为祁国知晓。
两人时常商讨到深夜。
可能是兴致高昂,又或者是想念赫连洲,林羡玉竟不想睡,推开门站在台阶上。今夜有雪,满地皆白,寒风夹杂着雪粒吹来时,他连忙拢紧氅衣。
抬头就看到唤青不远处玩雪。
他在雪地上跑来跑去。
南方的孩子何时见过这样的鹅毛大雪?京城即使下雪,也是棉絮般的小雪,挂在梅花枝头,不日就要消融。
若是以前,他也要在这雪地上撒野一番,可他现在沉稳许多,又持着皇后的身份,不敢放肆太过。
林羡玉的前十九年都过得顺风顺水,没把自己当大人,媒婆踩破门槛了,他还懵懵懂懂,只顾着吃喝玩乐。只十九岁到二十岁这一年,他竟把人生的所有跌宕起伏都经历了一遍,越想越觉唏嘘。
他成熟沉稳了吗?应该没有,他现在还要赫连洲哄着起床。
可他为什么不想玩雪呢?
那……在赫连洲眼里,他有变化吗?
年岁再大些,就不是小蝴蝶了。
越是这种万籁俱寂的时候,他就越想赫连洲,他有些后悔,他不该在离宫前和赫连洲闹别扭的,连分别都没有好好说几句话,那几日赫连洲处理完繁忙的政事回到长乐殿,刚坐到床边,林羡玉就背过身去装睡。
谁知分别三日就想念成这样。
林羡玉忽觉鼻子泛酸,委屈愈浓,就在这时,有人将一件厚绒氅披在他的肩上,将他紧紧裹住,又从后面抱住了他。
林羡玉顿住,一回头看到赫连洲的脸。
赫连洲的发丝上还沾了雪粒,大概是刚来没多久。
“你——”
“梦到玉儿想我了,结果一到这儿就看到小可怜儿一个人站在雪地里。”
赫连洲眉梢微挑:“玉儿的二十岁生辰,我怎么能不陪着玉儿过?”
林羡玉怔了一会儿,然后不由分说地转身扑进赫连洲的怀中,思念决堤。
“进屋吧,外面太冷。”赫连洲说。
林羡玉连忙牵住赫连洲的手,准备进屋,却见赫连洲的余光扫到不远处的唤青后,竟微微停顿,多看了两眼。
赫连洲没察觉到林羡玉变了脸色,还浅笑道:“那孩子是祁国人吧,跟着商队过来的?活蹦乱跳的样子还有点像玉儿。”
话音未落,林羡玉就甩开他的手,转过身,气鼓鼓地上了台阶。
“欸?玉儿!”

“……玉儿?”
赫连洲还不知道林羡玉又在生什么气, 但他想起刚刚那孩子瞧见雪的兴奋模样,心里有了猜测:“玉儿想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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