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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难养(杳杳一言)


“归降,好吗?”兰殊也抱住他,抚摸着他瘦弱的肩膀,柔声说:“像我们以前说好的那样,和北境友好相处,广开商路。让斡楚的老百姓都能穿上北境的棉布衣裳,让斡楚最上等的黄骠马配上北境的上等马鞍,卖到西域各国去……会有好日子,会有无尽的好处,老百姓们会歌功颂德,称颂英明的斡楚王,将耶律骐的名字传颂四方。阿骐,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我们回斡楚去,好不好?”
“那我不就输给赫连洲了吗?”
兰殊倏然僵住,他缓缓闭上眼睛。
赫连洲就站在兰殊的身后,耶律骐靠在兰殊的肩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兰殊听到耶律骐在他耳边说:“我和他,同为弃子,为什么他没有腿疾?为什么他可以练得一身本领,享受赫赫军功,而我只能用最阴险的手段上位,还让人在背后耻笑!”
“现在连那些无知百姓都在称颂怀陵王和王妃的功德,我定要杀光他们。”
耶律骐将兰殊的肩膀抓得生疼,他狞笑道:“先生,你要做他的幕僚吗?”
兰殊也笑了,笑得绝望。
“先生,你当初为什么要假死?”
“因为……我不爱你了。”
耶律骐脸色一变:“从什么时候开始?”
兰殊从袖中拿出短刀,开了刃的刀尖闪过一抹寒光,他闭上眼,手腕猛然用力。
刀尖划破层层布料,刺进耶律骐的胸膛。
“此刻。”他回答。
耶律骐目眦欲裂,嘴角流出一道鲜血,血滴在兰殊的手上,他漠然地收回手,站起身来,任耶律骐直直地倒了下去,染红的衣衫凌乱不堪,在死亡的边缘,狼狈到了极点。
兰殊没有看他一眼,踉跄着转过身。
“先生……”耶律骐往前爬,失血过多让他发不出什么声音,他一遍遍喊着“先生”。
“先生,我真的错了吗?”
“他们嘲笑我、厌弃我、拿我当垫脚石,我为什么不能报复他们?”
“先生,我没做错,我没输……”
兰殊始终没有回头。
耶律骐好像对这个结局并不意外,他怔怔地望向兰殊的背影,然后露出一个笑容。
他停下来,艰难地翻了个身,望向万丈高空,然后缓缓抬起手。
埋伏在林间的斡楚弓弩手接收到了信号,一支支铁制箭簇从树叶的缝隙中探出来。
随着耶律骐的手抬到最高,弩弓的弓弦也被拉到最后,蓄势待发。
“我该死,你们也别想活。”他轻声说。
就在他的手落下之前,赫连洲接过一旁将士递来的长弓,从箭篓里抽出三只白羽箭,拉弓上弦,微眯起眼望向隐秘的林间,他毫不犹豫地松了手,三只白羽箭便如闪电般,直直地朝兰殊身后急掠而去,刺入林中。
兰殊还未惊诧转身,树后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痛苦嚎叫。
赫连洲扬声说:“弓弩手,准备!”
他话音甫落,飞云掣电间,未有防备的斡楚弓弩手就被赫连洲的军队全部剿灭。
兰殊这才反应过来。
耶律骐不是来送死的,是来同归于尽的。
爱过这样一个人……
他扯了扯嘴角,笑出声来,他越笑越激烈,几乎停不下来,浑身颤抖着,最后喷出一口鲜血,支撑不住地往前倾倒。林羡玉冲上来抱住他,哭着说:“兰先生!”
另一边,耶律骐的手颓然落下,已经无济于事,他愤恨又绝望。
赫连洲走到他面前。
其实这是他们第一次碰面。
耶律骐的血快流尽了,只剩最后一口气,他望向赫连洲,含混不清地说:“你我虽然都是不受宠的皇子,幼时受尽冷眼,可我坐了二十年轮椅,你永远都不会懂这种苦……”
赫连洲说:“最苦的是百姓。”
耶律骐的双眸倏然放大。
“你知道百姓过着怎样的日子吗?一捧粗糁米,煮一家五口的粥,对他们来说,吃饱穿暖都是奢侈。我们再苦,苦不过百姓。”
耶律骐目光怔怔,好像回忆起了几年前的某个雪夜,在郡王府的堂屋里,兰殊躺在他的床上,他靠在兰殊的肩头,听兰殊讲着明君之道。兰殊问:“为君者,止于仁。阿骐,你能成为仁君吗?”
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抱住兰殊,沉醉享受着肌肤之亲。
后来,他忘了自己要做一位仁君,也忘了兰殊。
他望向兰殊的方向,然后缓缓阖上眼睛。
风吹过,一片树叶落下来,落在耶律骐的身上,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告诉兰殊:初见那日,门口的灯笼是他故意弄坏的。
为了等兰殊,他在门后坐了许久。
可是在他登基之后,开始他的报复之路时,兰殊在郡王府里等了三天三夜,也没有等到他的到来,最后宫人告诉他:“兰先生,殁了。”
再后来,他在兰殊的坟墓前枯坐了一夜又一夜,终于明白了兰殊那时有多伤心。
但他不后悔,因为他真的有太多恨。
爱填不满的恨。
人生最后的时刻,他再次呢喃念起那句:
与君相遇知何处,
两叶浮萍大海中。
这两叶浮萍,终究是随风飘散了。
赫连洲看着耶律骐彻底断了气,他微有不忍,沉默许久后说:“斡楚王因病仙逝于鹿山,本王亦悲痛。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在场的所有将士都低下头,“是。”
赫连洲让人将耶律骐抬往斡楚王庭,然后折身走向林羡玉,林羡玉抱着兰殊瘫坐在地,他仰头望向赫连洲,满脸都是眼泪。
赫连洲没有怪他擅自跟来,而是俯下身用粗粝的手掌,轻轻抚上林羡玉的脸颊。
林羡玉第一次直面生死,他看到斡楚弓弩手的尸体堆积如山,鲜血蔓延。心中有千钧之重,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助地抽噎。
“玉儿,战争就是这般残酷。”
赫连洲用指腹拭去林羡玉脸颊上的泪水,安抚道:“玉儿不怕,我们问心无愧。”
耶律骐一死,耶律端就奔上鹿山,接掌兵符,主动退兵十余里。
他携斡楚众臣,归降北境。
林羡玉奔走于阿南和兰殊的营帐之间,忙得脚不沾地。这厢兰殊刚醒,阿南又发了高烧,浑身烧得发红,含混地喊着“殿下、殿下”,后来又突然冒出一声“哥哥”。
兰殊刚走进阿南的营帐,就听见那声“哥哥”,他如遭雷击般定在原地,连日来的悲苦痛楚在这一刻倾泄而出,他踉跄地走到床边,握住了阿南的手,“宝儿,哥哥在这里。”
他支撑不住地俯下身,额头靠在阿南的肩头上,哭得泣不成声。
林羡玉站在一旁,握着凉棉帕,眼泪也跟着落下来,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正好迎上赫连洲处理完军务回营,见他双眼通红,无奈地摇了摇头,站在原地,朝他张开双臂。
林羡玉立即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一旁的几位将军纷纷侧目,纳雷朝他们使了个眼色,便各自四散离开。
赫连洲笑着说:“军营里的人都在说,要是哪天没泉水了也没关系,反正王妃的眼泪流不尽,一天就可以灌满一整缸。”
林羡玉在他怀里哼了哼。
“又是为什么哭?”
“不知道,为阿南、为兰殊、为耶律骐、为很多人……不知道为谁而哭。”
他抬起头望向赫连洲,“还有为你而哭。”
赫连洲挑了下眉。
林羡玉把脸颊贴在赫连洲的肩头,嗡声说:“你辛苦了。”
赫连洲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乌发,林羡玉又说:“我的小青菜和小黄瓜已经成熟了,再不回都城,就吃不上了。”
“好,等阿南身体好转,我们就回都城。”
耶律端赶在耶律骐的丧礼之前呈递了归降书,由赫连洲带回都城,交给德显帝。
纷繁事宜,赫连洲很快就处理完了。他还给阿南找了绛州城最好的郎中,为阿南看病诊治,阿南的高烧很快就退了
他虚弱地睁开眼,望向床边的人。
林羡玉比兰殊还迫不及待,立即就将兄弟之事告诉了阿南,阿南呆呆地望向兰殊,兰殊朝他笑,说:“阿南要有两个哥哥了。”
临行前,林羡玉特意去了一趟榷场。
达鲁和阿如娅日日守在榷场门口,他们期望着能再见王妃一面,但一等就是十来天。
林羡玉一下马车就朝他们跑去。
“王妃娘娘!”阿如娅眼尖,先看到那抹艳丽色彩,“是王妃娘娘!”
林羡玉笑着跑到他们面前,他没说“好久不见”,而是说:“我来迟了!”
达鲁告诉林羡玉,自他走后,他们两口子每天都在努力维持榷场的秩序,哪怕自己的貂肉不卖,也要让榷场按照王妃娘娘定下的规矩,安安稳稳地发展下去。
“这里已经有一百多个商贩了,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来买货,前天还有月遥国的商人过来。王妃娘娘,最多再过半年,您的榷场就能像原来的官榷一样,发挥大作用。”
林羡玉很是感动。
他在榷场里逛了一圈,这儿的氛围轻松热闹,比官榷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临走前,阿如娅红着脸,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告诉林羡玉:“我有了身孕。”
林羡玉惊喜过望,连忙摘下自己腕上的玉镯还有镶嵌了宝石的发簪,想要作为礼物送给阿如娅,阿如娅却拒绝了,她笑着说:“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想让王妃娘娘知道,这个孩子是王妃娘娘送来的福分,我们感激不尽。”
达鲁憨笑道:“鹿山上有座老神庙,我们特意去算了一卦,说这孩子沾了福星的福气,将来一定顺风顺水,这福星一定就是王妃娘娘了。”
林羡玉想起他刚出生时,寺庙的主持也说他是福星,这老神庙算得还挺准。
“我也想去算一卦。”
他问了老神庙的具体方位,然后向达鲁和阿如娅道别,一回到军营,就拖着赫连洲前往老神庙。
赫连洲不信这些,但经不住林羡玉撒娇,被他缠得没办法了,只好骑马带他过去。
他们共骑一马,林羡玉坐在前面。
赫连洲环着他的腰,抽动缰绳,夹了一下马腹,银鬃马便朝山上奔去。
林羡玉说:“我现在也会骑马了。”
“是吗?”
“你别不信,我骑得可好了。”
赫连洲笑了笑。
林羡玉回头望他,不满地撅起嘴:“笑什么笑?你应该夸我厉害。”
“你最厉害,”赫连洲说:“等回都城之后,我送一匹良马给你,好不好?”
林羡玉捣蒜似地点头,又说:“你还要教我射箭,我也想三箭齐发,真潇洒。”
赫连洲被他逗笑了,以他的力气,连弓箭都拿不起来,还要三箭齐发,但他没有打消小世子的信心,还是温声说:“好,我教你。”
很快就到了老神庙,因为耶律骐之前封山围困,老神庙也受到了牵连,门匾都歪了。一个僧人正在清扫门前的石阶,见到人来,先放下笤帚,说:“好几天没人来了。”
林羡玉说要算卦。
僧人便引他们前往正殿。
赫连洲一向对这种地方嗤之以鼻,林羡玉连忙抱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进去,央求道:“进来嘛,主持说我是福星,你看你遇到我之后是不是福运顺遂?说明命数还是很准的。”
赫连洲无可奈何,只能随他进去。
谁知两个人刚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僧人连卦筒都没拿,脸色就沉了下来,他望向赫连洲,说:“您这八字,是克妻之命。”
赫连洲怔住,林羡玉倏然起身,难以置信地问:“他怎么就是克妻之命了?”
“日支坐羊刃,羊刃为刀,是克妻之物。”
僧人在纸上写下赫连洲的生辰八字,“这一目了然,做不得假。”
走出老神庙时,赫连洲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林羡玉停在台阶上,他回身走到林羡玉面前,抬手捏了捏林羡玉的小脸。
林羡玉气鼓鼓地说:“你又要推开我了。”
“没有。”
“你这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推开我了。”
赫连洲看着他,“玉儿,你不怕吗?”
“怕,”林羡玉抽了抽鼻子,委屈道:“但是更想和你在一起。”
赫连洲将他揽进怀里,沉声道:“玉儿,再给我一点时间。”
林羡玉摇头:“不要。”
赫连洲在他的耳尖上印了一个吻,说:“我在这里向神明起誓,不管今后如何,此生我心里只有林羡玉一人。”

林羡玉很容易满足。
从赫连洲那里得了承诺之后, 他整个人都飘飘然了,脸颊泛着红晕,眸子还明光烁亮的, 紧紧盯着赫连洲, 眼看着他就要做出些不敬神明的事了,赫连洲连忙将他拉走。
林羡玉坐在马上也不安分, 时不时回过头看赫连洲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 又笑嘻嘻地往后仰, 粘在赫连洲怀里。
赫连洲现在只想咬他一口。
很多时候, 比起亲林羡玉, 赫连洲更想咬他,咬他白里透红的像汤圆一样的脸蛋。
咬得他微微吃痛, 呜咽出声,又舍不得真的咬疼他,只要眼里有莹莹泪光就好。
赫连洲喜欢林羡玉躺在他怀里哭着撒娇, 除此之外,他不想林羡玉掉一滴眼泪。
林羡玉又问:“真的只喜欢我一个人吗?”
赫连洲犹疑片刻, 还是说:“嗯。”
“如果将来你成了北境的皇帝,也能保证只喜欢我一个人吗?到时候会不会有很多大臣哭着求着让你开枝散叶?你会不会动摇?”
赫连洲轻笑:“还是没影的事。”
且不说德显帝还没驾崩,他前面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太子等着上位, 成为一国之主这样的事,被林羡玉说得好像唾手可得一般。
林羡玉朝他撅起嘴, 很是不满。
赫连洲知道林羡玉想听什么,但他现在还不能轻易说出口, 他并不知道班师回朝后,会面临怎样的明枪暗箭, 一切仍是未知。
“玉儿……”他很无奈。
“反正你的后宫里只能有我一个人,”林羡玉娇矜地抬起下巴,转念又想:“不对,我为什么要待在你的后宫里?我不要当皇后,我……我要当官!”
林羡玉开始兴奋地构想之后的生活,两眼都放光,他晃着赫连洲的胳膊,说:“你让我当官吧,我要管很多很多的榷场。”
赫连洲这次没有笑话他,而是静静地看着他,眸色渐深,没有说话。
林羡玉问:“你在想什么?”
赫连洲缓缓弯起嘴角,“我在想,为了让你当上官,这个皇位,我是不得不夺了。”
“你——”林羡玉惊讶地睁大眼睛。
赫连洲说:“回都城。”
他收紧缰绳,朝山下奔去。
七月末,怀陵王携西帐营班师回朝。
临行前,兰殊掀开马车的帷帘,失神地回望斡楚的方向,林羡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兰殊朝他笑,忽然问:“我想成为王爷的幕僚,为王爷效力,殿下能否为我引荐?”
“当然可以!”
兰殊放下帷帘,告别了十年的斡楚生涯。
几万大军浩浩荡荡地从绛州出发,将怀陵王劝降斡楚的消息传遍了北方四州,所经之处俱是百姓夹道称颂。赫连洲也陆续收到各州宣抚使送来的贺表,称他立下万世之功。
林羡玉一本本地翻看,不明所以,兰殊告诉他:“这些人已经开始向王爷靠拢了。”
“靠拢?”
“王爷想夺位,最重要的就是在朝中树立自己的势力,像太子党一样,王爷也会有自己的党羽。经此一役,我想很多人会意识到,太子在能力上远不如怀陵王,怀陵王也有夺位之心,之后会有更多人把宝押在王爷身上的。”
林羡玉放下贺表,喜忧参半。
他掀开帘子,看到队伍最前面的赫连洲,喃喃道:“希望这条路不要太辛苦。”
四天后,他们回到都城。
萧总管早早地就在王府门口翘首以盼了,林羡玉一下马车就朝他跑过去。
“萧总管!我回来了!”
萧总管被他这一声唤得差点老泪纵横,两只手都忍不住发抖:“幸好……幸好殿下您平安回来了,不然老奴真是难辞其咎。”
林羡玉愧疚道:“让您担心了。”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老奴已经把府里所有屋子都收拾干净了,还把您的床帷被褥都洗了一遍,就等着您回来了。”
一旁的赫连洲看着萧总管满脸的激动,心中疑惑:怀陵王府到底是谁的王府?
他把兰殊安置在后院旁的空屋子里,兰殊提出来要照顾阿南,林羡玉大手一挥,说:“那就把阿南的床搬到兰先生的屋子里吧。”
说完他才想起来:“那我就剩一个人了!”
兰殊和阿南同时望向赫连洲,赫连洲轻咳一声,板着脸说:“一个人就一个人,我没见过哪个快二十岁的人还不敢一个人睡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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