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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难养(杳杳一言)


他一低头,额前的碎发就落了下来,赫连洲微微抬手,想把他把碎发拂到耳后,可手上也脏,便悬在半空,然后缓缓收回。
“我只是不想看你糟蹋了种子。”
林羡玉“哼”了一声,嘟囔道:“你一个北方人怎么知道种菜?说不定被你搞过一番之后,我的小白菜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赫连洲没有回应。
他的心里有些难以言明的情绪,可是他没有经验,对面又是一个心智未开的林羡玉。
实在是无奈。
他略过林羡玉走上回廊,径直去了前院,留林羡玉一个人在檐下气地直跺脚。
等阿南回来之后,他心不在焉地和阿南分析了赫连洲的播种步骤,林羡玉频频走神,阿南便催他上床睡觉,林羡玉歪倒在床上发呆,阿南出门倒水。不一会儿,他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告诉林羡玉:“殿下,明月不见了!”
林羡玉立即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兔舍里只剩羌笛一只。
林羡玉和阿南在院子里找了一圈,都不见明月的踪影,林羡玉急得团团转,眼泪都快出来的时候,他的余光突然扫到一行爪印。
是明月的爪印。
林羡玉循着那印子一路往前,先是穿过回廊,然后进入通往前院的巷子,林羡玉正要往前走,却发现,爪印断在半路。
他抬起头,看到了禁室的大门。
门锁竟是开着的,林羡玉心里一咯噔,他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果然看到明月在禁室门口的小院子里吃着羊茅草。
“你胆子也太大了!”林羡玉攥紧拳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这么馋?后院没有草给你吃吗?非要来这里吃草,我都不敢来!”
可是明月没搭理他。
没办法了,林羡玉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之后,他决定只身犯险,把明月救出来。
一脚刚踏进院子,他陡然僵住。
禁室的窗子竟然溢出了微弱的烛光。
赫连洲在里面!
他下意识想抱起明月就逃,可下一刻,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低喘。
极其压抑,极其痛苦。
林羡玉听得眉头猛皱,心不自觉疼了一下。
赫连洲怎么了?他不会真的生病了吧?
要不要进去看一下?
林羡玉陷入天人交战,左右为难,进去就会被赫连洲责罚,到时候半月的禁足估计要延长到半年,可是不进去……
赫连洲病死在里面了可怎么办?他还等着赫连洲帮他回祁国呢!
最后,后者占了上风。
林羡玉放下明月,慢慢走到禁室的小门门口,门上的铜锁也开了,他推门进去。
看到了正拿着弯刃匕首往自己的肩头刺的赫连洲,他浑身都是汗,肩头的单衣渗出血来,可他看起来却不觉得疼,表情反而轻松许多,喘声渐轻。
这一幕把林羡玉吓得失色,僵在原地。
听到脚步声,赫连洲猛地抬头。
林羡玉这一次没有害怕,他冲上去喊:“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
赫连洲赤红着眼,像是不认识一样,盯着林羡玉的脸看了许久,回过神怒道:“出去。”
这声音里含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可林羡玉不怕,用力夺过匕首扔到一边,他说:“我去给你喊郎中。”
赫连洲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到身前,林羡玉浑然不觉危险,反而因为被赫连洲的体温灼烫,主动凑过去,用额头探了探赫连洲的额温。
他焦急道:“赫连洲,你发烧了。”
两个人的鼻尖无意间碰到一起,赫连洲闻到扑面而来的香味。
他已经分不清林羡玉身上是茉莉澡豆的味道,还是清甜的槐花味。
只觉得他太香了,太香。

禁室狭小, 唯一的窗也被封得密不透风,目之所及只有一张窄床和一盏铜制烛台,
火光摇曳, 映在林羡玉的眸子里。
他担忧地望向赫连洲。
大概是赫连洲一次又一次的妥协, 让他忘了赫连洲原本是个怎样危险的存在。他丝毫看不出赫连洲眼中燃烧的渴火,还不知凶险、不知死活地主动倾身过去, 额头贴着额头,长而翘的睫毛拂过赫连洲的眼睑, 像翩跹的蝶翅。
赫连洲蓦然想起他那些花里胡哨的衣裳, 又想起那日在苍门关, 他穿着一袭艳色的红氅闯进朔北的大漠, 如果那日没有救他……
会不会有遗憾?
赫连洲的呼吸更重了些。
可林羡玉浑然不觉,感觉到额头滚烫之后, 他惊呼道:“赫连洲,你在发烧!”
说罢就要跑出去喊郎中,可是赫连洲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林羡玉吃痛, 嗓音瞬间变得委屈:“好疼啊,你放开我。”
他毫不设防地站在赫连洲两腿之间, 因为挣扎,身子不稳,几次踉跄坐到赫连洲的腿上, 自觉狼狈,又无处着力, 只能撑着赫连洲站起来。温热的掌心贴着赫连洲的胸膛,揪住肩头的薄衣, 稍一用力,指尖便沾了血, 吓得他仓惶跌回赫连洲怀中。
“赫连洲,你不要吓我。”
他又要流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掉下来,看起来比赫连洲这个受伤之人还要可怜,他哽咽着问:“你到底怎么了?”
赫连洲被他问得怔愣。
怎么了?不过是为了保护他的母妃,服了皇后送来的毒药,往后每年暑热来临时都要体会一次这诅咒般的生不如死。身体里像生了无数只虫蚁,啃食他的五脏六腑,又像往他的心口塞了一只火球,灼烧他仅存的意志。
他想发泄,也需要发泄,但他从记事起便被教导无欲则刚。尚未学字,先学会了克制。
最承受不住的时候,他就躲在这间与世隔绝的禁室里,用匕首刺肩,极致的痛感能使他清醒,流血越多,越是畅快轻松。
“没事,陈年旧疾,不用请郎中。”赫连洲勉强冷静下来,他用了些力气,猛然将林羡玉推开,哑声说:“天不早了,回房睡吧。”
林羡玉却缠了上来,满心担忧地问:“你不要逞强,陈年旧疾也不能强忍着,到底是什么病,郎中怎么说?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在赫连洲耳边絮絮叨叨,搅得赫连洲心烦意乱,只想赶他走,“你不该盼我好,和亲书上写明了夫死可归,你该盼着我早点死。”
林羡玉愣在原地。
赫连洲也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别开脸,漠声说:“出去。”
良久之后,他听到林羡玉的哭声:“你怎么这么讨厌啊?为什么总说这样的话?”
赫连洲顿时慌了神。
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对林羡玉说重话。林羡玉那样吃不了北境寒苦的人,将来一有机会就会离开的,北祁相隔万里又势同水火,分开后他们必然形同陌路,此生不见。既然注定要分开,不如就当王府添了两双筷子,平日里顺带着看管他,陪他说说话,交集应止于此,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受控制了?
他几次斥责林羡玉逾矩,到底是在提醒林羡玉,还是在提醒他自己?
他下意识去抓林羡玉的手臂,林羡玉用力挥开,怒道:“你别以为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你是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我就是寄人篱下所以曲意逢迎,你懂不懂?我就是想让你送我回祁国,所以才会容忍你……”
赫连洲的心刚要凉半截,又听见林羡玉哽咽着说:“听见了吗?你以为就你会说重话?本世子要是说起重话来,比你凶一百倍。”
他自以为是凶狠威胁。
赫连洲却听得怔怔。
林羡玉总是让他心软,明明是最娇气的、无忧无虑泡在糖水里长大的小世子,来到陌生的地方,被敌人呼来喝去,吃不爱吃的东西、被批评、被禁足,到头来还是心怀良善。
赫连洲想:他终于明白心里那份难以言明的情绪是什么了,应该是喜欢。
过往二十七年里他未曾体验过这种情绪。
哪怕林羡玉说的是“朋友”,哪怕他完全没开窍,根本不懂赫连洲眼里的意思,可是赫连洲的心脏还是不断鼓胀,直到破开一个口子。
一只四处乱撞的小蝴蝶飞了进去。
他想,他这辈子都很难忘记林羡玉了。
林羡玉的委屈劲还没过,揪着赫连洲的袖口,抽噎着命令:“你把刚刚那句话收回,听到没有?本世子命你立即收回!”
赫连洲早就习惯了他的眼泪,但不知为何这一次他的眼泪像是热油溅入火堆,把赫连洲的心火引得更盛。就在这时,一阵夜风钻进门缝,吹动烛光,禁室里忽明忽暗,赫连洲骤然收紧手臂,另一只手护着林羡玉的脑袋,翻身将他压在床上。
林羡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赫连洲压上来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左右看了看,又茫然地望向赫连洲。
此刻在赫连洲的眼里,看到他一头乌发铺散在床上,明眸皓齿,胭红的唇瓣微张着,有一种不自知的娇俏,只是眼神依旧懵懂。
赫连洲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伺伏的兽。
渐渐地,林羡玉察觉到了异样,他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眸,在赫连洲的禁锢中动了动身子。
可是赫连洲将他箍得更紧,他刚要出声抱怨,赫连洲先开了口:“我收回刚刚那句话,是我不好。”
林羡玉立即委屈巴巴地撇嘴:“你每次都答应我,每次都不守约,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原谅你了。”
“林羡玉。”
林羡玉歪着脑袋,回答:“嗯?”
赫连洲问了一个很突兀且从没问过的问题:“你很想回祁国吗?”
林羡玉点头,又补充道:“不过还是要等一切稳定下来,再做打算,我知道北境朝局严峻,我不会为难你,会耐心等的。”
赫连洲声音低沉,耳语一般问他:“为什么很想回去?你在那里有心上人吗?”
这是之前林羡玉反复问他的话,林羡玉听得一愣,随后竟红了脸,抿了抿唇,有些羞赧地说:“心上人……还没有,我只是想我爹娘和姐姐了。”
赫连洲听不出这句话的真假虚实,可他从未见过林羡玉脸红的模样,喉头生出几分涩意。他不受控制地俯下身,隔着薄薄的寝衣,在林羡玉的肩头咬了一口,咬得很轻。
林羡玉张了张嘴,完全懵了。
忽然想起那天,买私货时被赫连洲抓回来,在堂屋外的回廊下,他愤愤地在赫连洲的手上咬了一口,赫连洲怎么这般记仇?
赫连洲始终没有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林羡玉身上,他把脸埋在林羡玉的颈窝里,呼吸粗重,胸膛滚烫,心脏跳动得让林羡玉也跟着心慌。赫连洲像是喝醉了,但很快就清醒了。
他撑臂起身,顺势将林羡玉拉了起来。
林羡玉总是后知后觉,直到身上的束缚消失了,他才意识到刚刚的姿势有多暧昧。
一向话多的他都噤了声。
赫连洲也沉默,只将地上的弯刃匕首捡起来,放到桌上,再拿起床尾的锦袍穿上。
林羡玉摸了一下肩头被赫连洲咬过的地方,问:“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伤口——”
“没什么事,我会处理。”
就在这时,木门吱呀一声,门缝忽然大了些,两人齐齐往去,原来是明月跳了进来。
它竖着一双耳朵,警惕地环顾四周,努动着小嘴,见没有草吃,便又跳了出去。
“回去睡觉吧。”赫连洲说。
林羡玉也觉得热,他跟着明月一起出门,赫连洲跟在后面,把木门上了锁。
铜锁咣当,林羡玉回头看了一眼。
这就是萧总管谈之色变的禁室,里面没有钱财,也没有宝藏,只有一只烛台、一张床,还有一个看着很可怜的赫连洲。
他走在前,赫连洲跟在后面。
今晚的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好长。
赫连洲又将禁室外的小门上了锁。
两把钥匙,他握在手中,林羡玉以为他们会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各回各的屋子,可赫连洲一直跟在他后面,走到了后院的檐下。
阿南正坐在屋子门口等他,原本要跑上来,又见到赫连洲,便坐了回去。
林羡玉特意放慢脚步。
“以后你可以随时出门。”赫连洲突然说。
林羡玉愣了愣,没听明白。
“只要不买私货,和萧总管商量好时间,早去早回,都城范围里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为什么?”
“你的身份是怀陵王妃,本就出入自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他竟然不沉默以对,反而有问有答。
林羡玉觉得今晚的赫连洲好生奇怪,他踮起脚,伸出手,在赫连洲的头顶上方抓了抓。
赫连洲问:“你在干嘛?”
“抓小鬼,”林羡玉一脸认真地问:“赫连洲,你是不是被小鬼附身了?”
“没有。”
平常若是林羡玉问这样的话,赫连洲一定不会搭理他的,林羡玉于是更加惊讶。他立即在赫连洲头顶猛抓了两下,还嘀嘀咕咕念叨着:“小鬼快走,小鬼快走。”
赫连洲低头看着他,眼神温和。
视线蓦然相撞,林羡玉缓缓收回手,转过身准备回屋。走下台阶时,听到赫连洲说:“不会让你等很久的,我会尽快安排你离开。”
林羡玉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惊喜过望,飞扑到赫连洲身前,差点儿就要扑进赫连洲的怀里了,他问:“真的吗?”
赫连洲点头。
“赫连洲你最好了!”林羡玉抱住赫连洲的胳膊,仰着头,笑意吟吟地说:“等我回去了,我会给你写信的,也会给萧总管写。”
赫连洲看着林羡玉的眉眼,觉得他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一些。
“回去睡吧。”他轻声催促。
林羡玉抱起明月转了个圈,又把明月送回兔舍,然后跑去告诉阿南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赫连洲立于檐下,看着他们进了屋子,看着窗户中隐隐绰绰的身影,两个小家伙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屋里传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夜归于寂静。
赫连洲抬眼看了看月亮,以前他只埋头苦战,生死不顾,想着用军功为自己谋出一条生路,竟从未认真地看过天上那轮月亮。
塞北的明月,银辉清凉。
明月不可摘,就像南方的小蝴蝶不能在苦寒的北方逗留太久,这里的冬天太冷。
他准备离开时,林羡玉突然挑开窗,扬声说:“赫连洲,我刚刚忘了跟你说,就算我回了祁国,我也会很想你的,你会给我回信吗?”
“会。”赫连洲说。
林羡玉突然苦恼:“可是北祁之间不通信使。”
“我给你修一条驿道,直通苍门关。”
林羡玉眉眼弯弯,笑着说:“那太好了,我会给你写很多很多的信。”
说完他的神情突然落寞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声咕哝着:“我会很想你的。”

林羡玉这两天总是梦到狼。
梦里的他总是在一顶白色毡帐中醒来, 四周回响着猎猎风声,他揉了揉眼睛,虚浮着步伐, 迎着微弱的光线掀开帐帘, 只见一头威风凛凛的巨狼正从草原深处,徐徐向他走来。
林羡玉明明惊惧不已, 却移不开步伐,眼睁睁地看着巨狼走到他身前, 他怯生生地抬起手, 抚摸巨狼前额上的疤痕。下一刻, 巨狼忽然将他扑倒在地, 露出骇人的獠牙,朝他的肩头刺去——
“阿南!”
林羡玉从梦中惊醒。
阿南放下拂尘, 迅速跑了过来,撩开床帷钻了进去,“殿下, 你怎么了?”
林羡玉额上覆了一层薄汗,两腮泛红。
见到阿南担忧的脸, 他才缓缓回过神,反应过来又是一场梦,他掀开裹在身上的锦被, 摸了一下肩头那处被赫连洲咬过的地方。
明明不疼,也没留下印记, 为什么总是梦到呢?
“殿下,你还好吗?”
林羡玉朝阿南摇了摇头, 抓着阿南的胳膊坐起来,温水洗漱之后换上衣裳。
乌力罕又被赫连洲派去了西帐营, 他不在的日子,便是林羡玉最轻松的日子。他不仅不用压着嗓子说话,还可以穿着他的祁国绸缎,大摇大摆地穿梭于王府的每间屋子。萧总管瞧见了,远远地喊了一声:“殿下,走慢点,看台阶!”
林羡玉一路穿过回廊,来到赫连洲的堂屋,赫连洲已经上完朝回来了,正背对着门,解开腰间的躞蹀玉带。
听到林羡玉的脚步声,便又扣了回去。
林羡玉几乎是跳进堂屋的,还没站稳就说:“赫连洲!我的小白菜怎么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它们什么时候才能发芽?”
林羡玉对其他人都很尊重,譬如萧总管、纳雷将军、桑大人……称呼十分周全,到了赫连洲这里,却总是没大没小、连名带姓。
赫连洲本想发问,可林羡玉转眼间就凑到他身前,歪着脑袋问:“赫连洲,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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