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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牙之交(笼中月)


“也没什么,”不是没什么,简直就是沉默再沉默……“就是说你们俩又闹矛盾了,说他亏欠你很多,你生他气简直是合情合理。”
汤琰手脚发麻,诧异地微张着嘴。
吴重怕自己说得太过火了,一个急刹又拐回来,“不过他选择回国肯定也有自身考虑,毕竟国内整体大环境还是不错的。”
正说着,程章明从餐车走过来。吴重赶紧向汤琰双手合十拜拜,示意他千万别把自己给卖了。
汤琰心里乱糟糟的。
程章明坐下,把电脑收进包里,“快到了。”
“你今晚住研究所?”
“嗯。”
“回国以后呢。”
程章明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他。
“只是朋友之间的关心,没别的意思。”
“目前没做打算。”
“需要找房子我可以帮忙。”
汤琰迎上他的目光,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程章明表情似乎有些不悦:“没这个必要。”
“怎么?不用担心麻烦我,朋友就是用来互相麻烦的,何况我们远远不止是朋友。”
程章明拧了下眉:“不止是朋友,那是什么。”
汤琰用云淡风轻的口吻道:“还是前任啊。”
话音刚落就后悔,但说都说了,只好僵着背坐那儿。
程章明用一种很紧绷的目光看着他,一言不发。
耳边仿佛有只表在滴答滴答地响,响得人心浮气躁……
“那就更不用了。”程章明终于开口。他冷冷地说:“我自问没有那份涵养,可以跟前任牵扯不清。”
无疑这又是一句讽刺,甚至可以算是句尖锐的讽刺,但汤琰听完却并不生气。
一旁的吴重塞着耳机装睡装得极为认真……
到站以后各自等车,程章明上车前,袖子被人无声扯住。
“程章明你等等。”
吴重已经先行走向出租车,程章明回过头看了一眼,一声不响。
汤琰站在他面前,松开手直视他:“如果今天有哪句话说得不合你意,请你多包涵。”
“习惯了,你一向如此。”
乍一听很平淡,却不无恼意的语气。
汤琰唇角微扬:“是吗,我自己没感觉,你以前也没这么评价过。其实我只是想说这趟旅行很愉快,比我设想的要愉快得多,谢谢你的邀请。”
“是阿凯的邀请。”
“都行。但你不打算再跟我说点什么吗,比如再见之类的。”
汤琰目光凝练地盯着他。
好几秒的安静。
汤琰固执地说:“回答我。”
程章明双手插进裤袋里,转开下颌沉默半晌,然后才把视线收回。
“你生日我没忘,机票已经买了,在那之前等我回来。”

落地巴黎是个晴天。
同样来自中国,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但不同专业的秦小越在这里工作了四个年头。
一看到人她就诧异地叫道:“这么快回来了?还以为劳模终于转性,知道请几天年假放松放松呢,果然程章明还是程章明。怎么样,明天返工?下午一起吃晚饭吧。”
程章明看了眼表,说不方便:“我还有点私事要办。”
“噢?”
认为这位程博士这么久,好像还是第一次听他说有私事,难道终于想通了?秦小越笑吟吟地问:“有约会啊。”
“怎么可能。”
“哪里不可能,难不成你已经遁入空门啦。”
程章明摆明已习惯她的调侃:“我倒是想,可惜尘缘未了。小越,下月我就正式回国了,以后我们国内见。”
“国内见是没问题,但下回再有这种事,能不能拜托您老人家给我透个风啊,我也好提前找下家啊。”秦小越怨念地望着他。
“抱歉,”他失笑,“没想到Raphael这么器重你,让你接手我所有项目作为升职前的考验。”
“靠,你还是程章明吗?居然学会说风凉话了……”
风凉话早就会。
但这么自然而然地出口,大概是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哎,”秦小越叹一口气,“说真的,我会想你的程章明,哪里去找你这样的战友?水平又高话又少,就是人傲了点。”
程章明挑眉:“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当然是夸啦。不过你这次回国,该不会是为了那个人吧?”
其实早就想问这个问题,又怕戳到他的痛处,毕竟当年在学校,她亲眼见过他的另外一面,大概也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过的。
那时她还不认识他,只是有所耳闻。她过来借设备,看实验室里关着灯本想自己拿,结果恰好撞见了。
当时他独自坐着,摔碎的器皿片被他捏在手里,整个人像是陷入了莫大的绝望。
“你的手在流血!”她的低声惊呼令他转开脸,眼角的湿意一闪而过。
“需要帮助吗?”
“不用。”他的嗓子很哑很哑,站起来走到水池边洗手,后背绷得很紧,衬衣上看得出脊骨的形状。
她犹豫地说:“我来借点东西。”
“自取。”
“谢谢……”
临走前她又看向他,他削薄的侧脸似乎蕴藏着什么秘密。
不久,他跟新闻系那个叫汤琰的事就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但她始终忘不了那天实验室里见过的他。
想必经过了一番痛苦挣扎,却还是无法放手吧。
就像那天被他攥在手里的器皿片一样。
再后来就是几年后,她到了巴黎,见到彼时已成熟沉稳的他。起初不确定他们是否还在一起,她跟他也还没熟到可以打听这种事,直到渐渐发现,他把自己排除在一切暧昧社交之外,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写论文、拼模型,她才肯定他还陷在那天那间实验室里。
“我们和好了。”程章明淡漠地回应她的问题,“至少我这样认为。”
那天在机场,他让汤琰等自己回国,汤琰不置可否。
起码没有拒绝。
“所以你回去的确是为了他。”她摇摇头,由衷地赞叹,“怎么会有你这种怪咖啊,程章明,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执着一段感情七年都不肯掉头,更没见过一个人能忍受你这样的若即若离。七年啊,你知道人生才几个七年吗?”
“小越,我很清楚。”
正因为清楚,所以才决定结束这种现状。
下午巴黎的商场没什么人,毕竟是工作日,可以允许程章明慢慢挑选。何况他预算充足,整整十万人民币,只要不选鸽子蛋就没问题。
最终挑中一对朴拙素净的,牌子相当拿得出手那种,因为考虑到汤琰要求总是很高,差的怕他看不上,到时不肯戴。
把这边的工作彻底整理清晰,也跟秦小越做了完整的交接。临走前程章明退掉公司租的公寓,最后回望了一眼位于里昂市郊的这座科研楼。
“我走了,过段时间给你寄请帖。”
秦小越张大嘴:“什么什么,什么请帖?”
程章明微微一笑:“不该提前告诉你的,他还没点头。”
直到目送他上了飞机,秦小越还晕晕乎乎着。靠,程章明不会真要成家了吧,全世界、全人类最不适合结婚的程章明,居然下定决心要成家了?这个男人……简直毫无事业心。
这怨念一直持续到她回研究所,被顶头上司Raphael啜饮着咖啡调侃:“该伤心的是我好吗,Jane,我失去了最得力的下属,而你只是失去了午餐伴侣。”
没文化的外国人,那叫饭搭子。秦小越一边郁卒难过,一边把程章明要结婚的消息传播回国,第二天全所的人就都知道了,导致程章明前脚刚踏进研究所的大门,后脚吴重就拍马杀到。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是不是打算跳出我们单身汉战壕了?”
程章明整理行李的手一顿,然后才平稳地表示:“剩下你跟隋雯两个人不好吗。”
吴重脸一红:“好什么好。”
可恶,被他看穿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意思。”
“求婚啊!什么时候跟汤琰求的婚?”
“还没。”
吴重一愣,哈哈大笑:“那你拽个屁啊,都不一定能成的事,你就那么肯定他会答应?”
程章明皱眉。
他只告诉了秦小越一个人,没想到会传得这么广。现在吴重一提醒,似乎的确有失败的风险,到时很可能收不了场。
见他沉默,吴重笑得更欢了:“你也有今天!放心吧,黄了我也不嘲笑你,兄弟嘛。”
那你现在这表情是怎么回事。
把人从宿舍“请”走,程章明头痛地关上门。
一开始考虑过那人的喜好,所以眼前这座二层小楼搭得很洋气,说得再直白点——很小资。
还差顶层的一间阁楼。
按比例缩小,约莫拳头大,容纳两枚素圈绰绰有余。
吴重饭前溜过来趴着窗户看,只见程章明戴着呼吸面罩,拿着胶枪在焊接,架势比做实验还严谨。饭后又溜过来,这回进行到喷漆了,程章明的姿势却基本没变,他挺着背,身体前倾,聚精会神,仿佛不知道累似的,不吃东西也不喝水,几个小时就这么坐下来。
天黑以后再去看,似乎是已完工,程章明歪靠在椅子上睡觉。
吴重喜滋滋地拍了一张,虽然隔着玻璃有点模糊,但好歹是证据嘛,“你也有今天”的那种证据,以后酒桌上可以拿捏这位仁兄了。
就这样过了几天,隋雯突然从驻守的医院跑回来,神神秘秘地找到吴重,语气颇为严肃:“白帆今天跟我说——”
“等等,白帆是谁。”
隋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章明他小舅子。”
吴重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的,我没说过啊?”
“以我的智商猜出来是什么很难的事吗。言归正传吧,白帆说汤琰他爸一直在插手研究所的事,你知不知道?”
吴重皱起眉心。
“看来你也一无所知。他爸汤乃毅跟咱们所长是老熟人,开建筑公司的,给过咱们研究所不少大单,什么密封胶、树脂业务,全是托他爸的福才接到。”
“你是说,汤乃毅是我们的大客户。”
“没错。所以我猜测,章明之所以一直升不上去,症结就在这里。”
吴重怔了一下,愤怒地握紧拳:“他们凭什么?就因为章明跟汤琰的关系?都什么年代了还他妈在背后使这种手段!不行,我找所长问问去。”
“站住!你先别激动。”隋雯冷静地把他扯回来,“这是程章明的私事,你去问什么?何况你怎么知道他没为自己争取过?”
顿了半晌,吴重恍然:“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章明当年跳过槽。”
“你是说——”
这已经是他争取后的结果了。
是他能力范围内,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
跟在哪间研究所、哪家公司没关系,除非改行或者出国,否则总有一层黑布笼罩在自己头顶。
远远的看到程章明走过来,两人立刻沉默。
“在聊什么。”
隋雯笑笑说:“跟这头傻驴还能聊什么,当然是聊工作啊。”
吴重配合地傻笑起来。
三人站着说话,不一会儿,程章明电话响了,他顿了一下,说失陪。
“喂。”
是汤琰。
程章明一手插兜,走进道路旁的树荫下,有月光的温度,没有亮度。
“什么事?下午在录影。”汤琰清越的嗓音就在耳边。
“明天有没有时间。”
明天是15号。
“要录节目。”
“上午还是下午。”
“全天。”
停顿片刻,汤琰云淡风轻地提议,“要不就晚上。”
“可以。”
答应得这么快。
“程博士没其他安排?”
程章明适时沉默。
汤琰马上不安起来。
“你在听吗。”
“嗯。”
“明天在哪里见。”
“电视台旁边的希尔顿,有预定。”
那间希尔顿的餐厅的确还不错。
但汤琰顿了一下,轻声说:“别在那里吧,不想遇见同事。”
“是房间。”
空气蓦然安静。
树叶沙沙地响,像呼吸的动静。
汤琰喉咙都有点干:“什么意思啊你。”
“履行另一半的职责。”
“……我们已经——”
“我不同意。”插在兜里的手微攥,程章明冷血地说,“汤琰,单方面撕毁合约是无效的,想分手至少要给对方充分的理由。恨我不算理由。”
“那要怎样才算充分?”
“不爱了,或者没爱过。当面跟我说。”
汤琰心里叫了两声,想把头往墙上撞。
“明天见。”程章明利落地挂了。
月光在上,他心口也抖了几下的。
另一边,Crystal推门进来看汤琰在踱步。
“呃老大你是在锻炼身体?怎么看上去很焦虑的样子……”
“刘燕,问你个问题。”
“啊啊啊别叫我中文名!”
抬起头,汤琰脸上写满了不安。
她顿时闭嘴。
把一排指腹放在牙间,汤琰无意识地咬了几下,半晌才恢复平静:“我后天什么安排。”
“就问这个?好像有个访谈吧,上午十点。”
“帮我推了。”
“啊?你有事啊。”
“有备无患。”
听不懂。
Crystal懵懂地望着他。
他走到窗边,突然注视到远处的希尔顿大楼,背脊猛地僵住。
“……我先回家了。”
“好啊老大,要我开车送你吗。”
“不用。”
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家依然是一室安静,可今天又似乎不一样,不管是家具还是什么,都牵连着许多关于另一个人的画面。
沙发程章明坐过,还睡过,窗帘是跟程章明一起挑的,电视是程章明不中意的尺寸,衣柜里曾经挂过程章明的衣服,虽然现在没有了,床单被罩程章明不光睡过,还洗过——有一回他应酬喝多了,把红酒吐在上面,被程章明皱着眉换掉,还手搓了一遍。
厨房里那些刀和锅,他连动都没动过,全是程章明摆的。咖啡机倒是他用,但程章明也不是不喝。
何必要想这些?
汤琰觉得莫名其妙,但又阻止不了自己去想。
站在衣柜前挑行头,皮肤颜色已经不对劲了,被人掐过一样的红。
这套太庄重,场合上未必合适。这套颜色又太黯淡,而且买来好几年了,显脏。
挑来挑去,他简直想放弃,没一套可以的。
而且里面穿什么?睡衣带什么?换洗的那套带什么?天哪,全是棘手的问题,他想一头溺进水里不起来。
关灯躺在床上,温度还没降下来。
还是别想太多吧。
也许明天只是一个正式说分手的场合,或者会在房间里看电影也说不定。
翻来覆去睡不着,汤琰喝了一小杯红酒,手脚暖得都不像自己的,掐一掐,没感觉,只剩下微微眩晕的天花板。
一整晚很奇怪,做了几个梦,都有程章明。第二天醒来脸很肿,眼皮也很肿,像得了麦粒肿一样。
白天时间前所未有的漫长,好在水肿慢慢消了。
来过很多次的希尔顿突然像不认识,低头走路差点找不到前台,隐隐的期待和奇妙尴尬让他无所适从,而且始终觉得衣服不合适,经过任何一个反光的地方都想照一照,又很尴尬地克制住。
找前台拿到房卡,总算松了口气。
「我到了。」他在电梯里给程章明敲字,「你在吗。」
电梯一级一级往上升,数字一格一格往上跳。
地毯软得不像话。
他停在门口,安静地等回音。
「要不我先进去」
这六个字打了又删了,换成一句「我在走廊等你」发送。

酒店的走廊通常都异常安静。
咔嗒一声,防火门开了。汤琰立刻看过去,结果是保洁,正含蓄地打量着自己。
“客人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我等人。”
“好的,祝您在希尔顿过得愉快。”
汤琰笑了一下,侧身让对方过去。
奇怪的是程章明很久没来。电梯每打开一次他都以为是程章明,回头又发现不是,次数多了就想发火,但当一个小时过去还是没来,他连火都发不出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固执,非要在走廊等,不肯进去。只是觉得进到一间酒店房间里,等一个主动约自己出来却迟迟不来的人,那是件很没尊严的事。
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把尊严维护得很好,其实这就好像是种自欺欺人的游戏。程章明说得对,恨他不算理由,恨不代表任何东西,只能够掩盖一些东西。
手机握烫了,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手腕也很酸,因为长时间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
里面装着过夜要用的东西。
慢慢地意识到,程章明根本是在耍自己吧,根本不会来也不想来。他是在晾着自己,是在爽约,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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