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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音(一枝安)


可是脊背却像暴露在风暴和烈日下的顽石,尽管主人一再逼迫放松,却固执地维持着僵硬,最心底的声音疯狂叫嚣着逃离。
他不知原因,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唯有泪水遵循着身体本能落下。……
怀中渐渐传来抽泣的声音。谢从澜抚着他的头发,无可避免地有点心疼,心中却安定许多。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可以彻底抛下那个人,彻彻底底只属于他了。
谢昀是死是活,其实已没那么重要了。
他并非皇室血脉,自己手上攥着他身世的把柄,不怕他来日翻盘登基。
最重要的是,朔月亲手向着谢昀刺出一刀。
任谢昀用情再深,本就处在孤苦流离中的人乍然被深爱之人背叛,能不能撑过这种打击活下来还另说,想再对朔月心怀爱怜却是不可能的了。
朔月也是同理。
他看得出朔月对谢昀有感情。人非草木顽石,几百个日夜相伴,自然有情。但这一刀刺出后,朔月再想起谢昀,恐怕再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了。
这一刀必然成为他们的隔阂。天堑在此,绝非人力可以跨越。
手段是小人的手段,但他并不在意。
只要朔月能永远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便是再卑劣的行径,他也甘之如饴。
他为朔月擦拭去额头上的血迹,轻轻地问道:“朔月,你从前说愿意嫁给朕……如今可还作数?”
【作者有话说】
可能别人看朔月此举是背叛,但对此时的朔月来说不是。
某种程度上,他被畸形教导很多年,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人,“契约”对旁人来说荒唐,对他来说不是。
一直以来他就是为契约而活,这就是他十几年来受到的教育,契约扎根脑海扎根心底。
他需要一些经历才能够真正地破除心中契约。
只有刺出这一刀,二人关系脱离过去繁荣的表象,他才能更深刻地意识到他对谢昀是“爱”而非“契约”,才能发展出超越本能的感情。
HE会好好圆回来的,大家晚安~

第65章 长河水滔滔东流去
天气一日日冷下来,朔月站在朱红廊柱下出神,蓦然发现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穿上了冬装。
天上飘起雪花的那天,他再次遇见了严文卿。
自那日长安城外林中一别,他们确实是许久未见了。
他微微低头:“严大人。”
一别数日,严文卿又恢复了昔日风流慧黠,望向他的时候,神情中全然捕捉不到当时分别时的失望惊异。
不过今日见面,他并不为着责备朔月当日离去,他有更重要的话要和朔月说。
转过一条回廊,隐晦的角落里一盏灯也没有。严文卿一双眼睛却比烛火要亮,声音压得很低,毕竟在宫里说这些实在冒着极大风险:“陛下……谢昀有消息了。”
不知为什么,朔月的反应并不像他预料中的那么激动。
严文卿将这归结于朔月过于诧异惊喜,以至于难以表现出来,觑了一眼四周无人,继续压低声音诉说:“他受了伤,身体不大好,等他稍微好一点,我安排你们见面……”
那声音很热切,很欢喜,却在听到什么后戛然而止:“你说什么……”
朔月觉得自己不该隐瞒。
于是他望向满目诧异的严文卿,用近乎残忍、但又异常坦诚的态度说道:“我知道,是我伤了他。”……
谢从澜这些时日没怎么来,大约是因为自己那天拒绝了他。
谢从澜或许没想过自己会拒绝他,毕竟他会为了契约背叛谢昀,当然也可以为了契约选择嫁与自己。
在他这里,自己是一个无情无义、古板而迂腐的人。
朔月从他的怀中脱身,手指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带进了一个糟糕的境地,他站在四面悬崖的高台上,再稍稍向前走一步便将彻底回不了头——事实上已然无法回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区别罢了。但……
悬崖深不见底,他不想一错再错了。
许久,谢从澜的声音静静地传来,带着一丝难言的愠怒:“后悔了?”
朔月默默不语。
如今他并没有后悔的理由,也没有离开的道路。
他只是……陡然发现自己是口是心非的,是表里不一的。
是的,他明明应该平静温和地答应成婚,不加犹豫地答应皇帝要他做的一切事情,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平静,也没有那么心甘情愿。
他以为自己会奉行终生的契约,他以为会在心中伫立成百上千年的坚固城墙,实际上早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裂开了蛛丝细纹,在他刺出那一刀后应声而碎。
他的价值和意义,便一道化为齑粉。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
“朔月……你要想明白,只有我在意你的契约。”谢从澜悠悠叹息,“世上这么多人,谢从清只把契约当做玩弄你的工具,谢昀对你再好,也打心底瞧不上所谓的契约,否则他为何总是想将你丢出去?”
谢从澜的声音骤然冷厉起来:“只有我,朔月,只有我在意。”
“我不认为这是荒唐的,也不认为这应当随随便便放弃——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坚守的东西,就算在其他人看来可笑可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可还是要坚持。这份感情,不是他们能明白的,不是吗?”
谢从澜陡然扳过朔月的肩膀,逼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我会为了你尽己所能地坐稳皇位,可谢昀呢?他因为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痛苦,主动丢弃了皇位,他在放弃皇位时考虑过你吗?考虑过你被赋予的意义,考虑过你是为契约、为皇位而生的吗?”
这番话,朔月不止一次地听到过。
他曾讶异于谢从澜能说出这番话,以为谢从澜真的理解他。……
大风吹开了窗,灌进一阵夹杂着雪花气息的冷风。
谢从澜似乎在这种寒意下冷静了下来,他起身关窗,长长地叹了口气,恢复了昔日的温和平静。
他有些伤感,又异常决绝地叹息道:“只有我……朔月,自打我知道怎样才能拥有你后,我便试着揣摩你的思维,想用你习惯的、接受的方式去靠近你,希望得到你驻足回首——已然如此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还是说,你爱上他了,即使背弃契约,背弃我和你赖以生存的一切,也想回到他身边?是这样吗?”朔月不知道。
谢昀教过他很多东西,他也学会了很多,也许学会了爱,也许没有。朔月不知道。
或许他以后会知道。
如若一切顺利,战事落幕,京城平定,他会裹着漠北的风尘回到京城,回到庆元宫,与重掌大权的少年天子相见,从此继续陪伴在他的身侧。
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或许会在这种无言的陪伴中渡过一生,直到谢昀白头,而他依旧年少。
他会亲眼看着谢昀的棺椁沉入皇陵,看着谢昀的孩子长大成人,在谢昀病榻前握着他的手听他的托付,以长者的身份继续陪伴着他的后人。
直到很久很久,王朝覆灭,他得以解除契约,像朝露、像过去所有的不死者一样游走人世间。
亦或许,那些未曾言明的亲吻和拥抱或许会慢慢浮出水面。或许谢昀会拒绝朝臣们充实后宫的奏折,或许他会明白何为“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或许在某一个滴滴答答的雨夜,谢昀会对他说,我爱你。
而他会恍恍惚惚地明白,哦,原来他爱我。原来这是爱。
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切随风远去,仿佛从未存在。他以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所有的可能性,而今依旧要随着车流人马,回到那繁华富饶的京城中去。
朝堂宫廷富丽依旧,四角天空亘古不变,只是身侧人不再是故人。
但于他来说,所有人都将成为故人,无非是时间早晚。
一个一个的皇帝,无论是谢从清,还是谢昀,谢从澜,他们都没有什么不同。
他要做的与过往一样,跟随、听从、保护,如今还多了一件事,等待生命终结,终结族中的诅咒。
在他终结这场诅咒前,他会永远陪伴着谢氏的皇帝们,不管他们待自己好或者不好。
长河水滔滔东流去,岸边青山万万年。
一切都不会变。……
上元节的那天,谢从澜还是来了。
彼时朔月正在翻书,那是一本讲南羌风俗的民间志异。南羌方言晦涩,与中原大不相同,他啃得有点辛苦。
他不敢想去年今日他在做什么,只好闷着头一本本地读书,既是想验证心中猜想,也是某种程度上逃避现实。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成婚”,“契约”更是成了不可触碰的禁地。
大概是他们都知道,“契约”的效力已经没有想象中那么牢固了。
上元佳节,他陪谢从澜出宫赏灯。
他们坐在长安城最好的酒楼里,包厢临窗,视野极佳,能将整条街上的花灯尽数映入眼帘。
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桌上酒菜俱全,谢从澜朝他举了举酒杯,恰如去年除夕夜宴二人遥遥相敬。
他忽而开口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同意我坐上皇位吗?”
朔月微愣,谢从澜自问自答,那笑意不达眼底:“因为我很大可能活不久。”
因为活不久,所以两方势力都可以放心。即使他什么时候死去,也不会引发无端猜疑——一个出生便被下了死亡宣判的人,一个常年服药身体孱弱的人,死去不是很正常的吗?
“罢了。”在朔月的沉默中,谢从澜叹道,“世道不易。还是恭喜我们,又活了一岁。”
不待朔月举杯,他顿了顿,笑着抹去了“我们”这两个字:“还是只恭喜我吧,毕竟你未来还有无穷无尽的生命。”
未来谢昀会死去,他也会死去,甚至权倾朝野的林遐也无法摆脱衰老的诅咒,今朝繁花似锦烈火烹油,最后都会成为旧时王谢堂前燕的笑谈。但朔月不会。
当所有人都如滔滔江水一去不回头的时候,他永远独自站在岸上,看着粼粼波光年复一年地闪烁。
谢从澜自斟自饮,好像有些醉了。只是酒水没办法让朔月沉醉,他便坐到窗边,去看满街璀璨的花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满目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直到灯花和人海里陡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谢昀。
他孤身一人站在酒楼门口的小摊前,手中提着一盏看不清模样的灯。他微微转身,似乎在和摊主讲话,而后又从摊主手里接过一盏灯。
这次朔月看清了,是只龙头模样的灯。
他站在高高的楼阁里,头顶夜空万里。而谢昀独自站在人群中,人潮汹涌,花灯璀璨,模糊了人的面孔。
相隔方寸,如同万里。
茫茫人海之中,朔月一时只看得见他。
心脏如同攥住,挤出酸涩的汁液。
身后传来声音,像是刚从睡眠中惊醒,带着几分倦怠:“看什么呢?”
出神被骤然打断,朔月顿了顿,回头看向谢从澜:“看灯。”
谢从澜歉然一笑,朝他走过来:“是朕只顾着喝酒,本来说要一起来看灯的。”
朔月摇摇头。他有些怕谢从澜看见谢昀,谁料再回头往楼下张望时,谢昀已经不见了。
门口卖灯的小摊还热闹着,人来人往的,孩童的笑闹、情人的娇嗔氤氲成绚烂柔软的夜,不时有形态各异的花灯被递出去,而后游鱼入海般汇进长街中的灯火海洋中。
只是一瞬,如同幻觉。……
长河水滔滔东流去,岸边青山万万年。
一切都不会变。
真的不会变吗?
朔月怔忡地随着谢从澜走下酒楼,走进人潮。
他已经没有立场再想念谢昀。可是他依然想念。
【作者有话说】
谢昀很难过,朔月也很难过,但是大家要开心。
评论有在看,在前一章的作话里又解释了一点,很欢迎大家讨论!(不过不要为看文不开心)———P S:下周有几场重要的考试,加上存稿告罄,更新大概暂缓一周,谢谢等待~~

第66章 从前的某个夏日
长安入夏,一天比一天酷热起来,再严整的宫人也不可避免地多了些懒散。
蝉们躲藏在树梢林木间,鸣叫的声音拖得又长又响,势必要将所有睡着的人尽数吵醒,醒着的人尽数逼入梦中。
谢昀这时候正午睡,朔月吃了一整碗凉丝丝的冰酥酪,倒还精神,蹑手蹑脚地退到外间,埋头在一箱谢昀少年读书时用过的书本字帖中扒拉,试图淘到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结果很是让他失望。
皇帝陛下的少年时代像是盛夏午后的湖水那样波澜不惊,木箱里装的全是四书五经治国策论等一些无趣至极的东西。朔月只看了一眼便丢开,继续往箱子深处探索。
“……嗯?”
朔月手头上的动作停了停。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两本一模一样的书,书封上都用端端正正的正楷写着“诗经”二字,看不出丝毫差别。
朔月还没有读过诗经。
他难得起了点好奇的心思,随手翻开其中一本。
入目一行小字:“风月秘卷其一,鸳鸯衾里挽春风。”
这诗经不像朔月从前读的那些文字密密麻麻的书,一整页里没什么文字,却绘了张图,朔月尽力辨认,却像是两人,图画旁边题了首词,大部分字朔月都认得。
——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字虽是认得,朔月却读不大懂。不过这是他头一次在谢昀这里翻到带图画的书,颇觉新奇,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又向后翻了几页。
入目皆是相抱相拥的图画,图边皆题着他看不懂的诗词,却无一例外有“春”“花”“鱼水”“软香温玉”等字词。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在看什么呢?”
谢昀午觉方醒,听得外间有翻书的声响,笃定是朔月。
——难为他,在这种热腾腾昏沉沉的午后还在读书。朝朔月走过去的时候,谢昀颇有些欣慰,甚至开始琢磨怎么奖励一下用功读书的人。
直到他看清朔月手中那本所谓的“诗经”。
那……那是……
欣慰热泪尚未盈眶,目睹这一切的谢昀便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午睡方醒的迷蒙倦意刹那间消散殆尽。
偏偏那个把隐秘回忆从地底下掘出的罪魁祸首对这一切无知无觉,反倒抬起头来,指着某一行文字问他,这首词是什么意思。
谢昀:“……”
什么“嫩蕊娇香任恣采”,什么“温香软玉抱满怀”,又是什么“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素来端方严谨的皇帝陛下被勾起了少年时难得的荒唐回忆。
当然,这份不幸主要源自交友不慎。
大理寺里,熬了整整一夜审犯人的少卿大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揉揉鼻子,喃喃道:“奇怪,这么热的天,不应当啊……”
“一定是大理寺太阴冷了。”
嗯,是该向上头申请点经费修缮修缮了。
谢昀来不及回答朔月的问题,几乎是立刻疾步上前,劈手夺走了他手中那本诗经——严文卿少年时候唯恐天下不乱的杰作。
“……”手中的书册突然被夺走,朔月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他,“……陛下?”
“这是……这是严文卿落在这里的。”谢昀顿了顿,又匆匆补充,“我们幼时一道读书,他有些东西落在这里,我正要派人把东西送回去。”
朔月不明所以地点头,刚想说“怎么落在这里这么久”,看着谢昀紧张的神情,脑中却蓦然无师自通地划过刚刚学到的一个词“欲盖弥彰”。
见谢昀收起那本书,他恍然想起自己遗漏了什么:“等等,陛下,你还没……”
谢昀打断他:“你不需要读懂它。”
朔月:“我需要。”
谢昀正色道:“不,你不需要。”
话题似乎朝着一个很熟悉的方向流转过去。
朔月眨眨眼睛,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有关“需不需要自己守在谢昀身边”这一话题的争论。
从春天到夏天,从百花盛开到草木葱茏,这一话题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自己赢得了这场争论的胜利。
朔月撇撇嘴:“那我回头去问严大人。”
谢昀:“……”
“这本要还给严文卿,看另外这本吧。”谢昀拿了另一本,随意掀开一页,念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意思是说……”
朔月打断他:“不一样。”
孩子大了,不好糊弄了。谢昀故作严肃:“哪里不一样?这不都是‘春’?你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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