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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音(一枝安)


“这是自然。”谢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无有不认的,何况朔月的表现确实值得些奖励,“你想要什么?”
朔月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生怕他反悔似的:“陛下,天子一言九鼎……”
哟,连一言九鼎都会用了。谢昀失笑:“你说便是。”
是想要金银玉器,还是田地房产?总不会向自己要什么美人吧——他的培养计划里可没有夫妇双全子孙满堂这一项,谢昀一点都不希望朔月被教成花丛中的浪荡子。
朔月开口说了什么。
谢昀早已打定主意,不管朔月说什么都要一口应下,闻言只饮过一口茶水,波澜不惊道:“此事当然……”
“可以”二字尚未出口,朔月的要求终于真真实实地传入脑海。
谢昀呛了口茶水:“你说什么?”
朔月理直气壮地重复:“我说,我要跟陛下一起睡。”
对于靠自己挣到了上床睡觉的资格这件事,朔月是满意且自豪的,谢昀是郁闷且有苦说不出口的,因此在看到抱着枕头的朔月时,他心中毫不客气地骂了谢从清全家。
待反应过来连自己一块骂了之后,更生气了。
对于给自己争取独立空间这件事,谢昀还是做出了努力——他料定朔月没见过,特意拿了只白毛鸳鸯眼的狮子猫诱惑朔月。
“好看。”朔月眼睛也不眨一下,“但我更喜欢陛下。”
谢昀:“……”
这只猫日后依旧归了朔月,当然,这是后话了。
朔月抱着自己的枕头,神态小心又兴奋,活脱脱一只刚离开鸟笼、对世界满怀好奇的小雀:“那陛下,你喜欢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谢昀想起数月前他将朔月从床上赶到地上的行径,再看着朔月如今将自己的枕头光明正大地放到床上——这就是富贵还乡吗?
谢昀木着脸道:“……随便。”
“那我睡到外面吧,如果有刺客,也好保护陛下。”朔月浮想联翩,仿佛已经在来日的某一场刺杀中英勇地以命相搏,救下了皇帝性命,遥想至此,不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谢昀凉凉地笑:“你倒是为朕着想。”
——你可不可以不要每天构想这种场景,当皇宫的侍卫是吃白饭的吗?还不如把你送去连载话本子。
朔月读了些书,文化水平颇有长进,情商倒是一如既往地低,他听不出谢昀的嘲讽,只认真道:“那是自然,我希望陛下长命百岁。”
难道你看不出你家陛下已经快要被你气的英年早逝吗?谢昀忍不住嘲讽:“契约如此重要?”
也不知这家伙什么时候能开窍,意识到这个契约只是个笑话。
“也不单是。”朔月颇为认真地凝神思索,答道,“还有,我喜欢陛下。”
谢昀手一抖,险些要在这过分直接的告白里猝死过去。
朔月瞧见谢昀泛红的耳朵,衬着雪白的衫子,像晶莹剔透的红玉。
虽然此喜欢非彼喜欢,但他的确很喜欢。
谢昀从不曾割开他的手腕取血,也不曾让他服下毒药,只为观赏一下死而复生的奇迹。这些日子,他再不曾受过疼痛,也不曾在雪中长跪。
谢昀那样忙,也还是白天教他骑马射箭,晚上陪他读书练字,虽然常常骂他,却也不曾真的撂开手不管。他并非冷心冷肺、全无心肝之人,慢慢读了书之后,自然知道谢昀是为自己好。
他知道,谢昀原本不必这样的。
除了谢从清和谢昀,他不再见过旁的皇帝。
他不知道谢从清是不是好的人,好的皇帝,但他可以确定,谢昀是很好的人,也是很好的皇帝。
影影绰绰的烛光下,少年站在那里,恰如新月清晖、花树堆雪一般,目光澄澈一如清晨朝露,赤诚漂亮得像坠入凡尘的小神仙。
——任是草木顽石,也该为之心旌摇曳。
小神仙真诚地赞美:“我希望以后遇到的所有皇帝都像陛下一样好。”
“……”谢昀立刻觉得自己那点悸动像是喂了狗——怎么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朔月?
目前,自己……排在第二。
心中掠过一点不虞的情绪,很淡,一闪而逝,却好像又潜进了身体里,平时不做声,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蹿出来咬他一口。
看着朔月一幅“快来夸我”的神情,他淡然道:“那祝你好运。”
然后咬碎一口银牙。
一直以来,朔月都在寝殿里守夜,外人只当是客卿先生身负奇才,与陛下亲密,以为二人半夜聊的尽是国家大事江山社稷。只是外人并不知道,他守夜的位置已经从地上到了床上。
谢昀自幼习惯了一个人睡,床上乍然多了个人,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好在这家伙睡相不错,缩手缩脚地蜷成一团,活像只借宿在别人家里的小家雀。
他双手交叠在胸前,望向头顶深色的幔帐,开始思考自己堂堂天子是如何沦落到和别人分享床铺这个地步的。
滥好心真是要不得。作为一个正常人,谢昀实在想不明白朔月为什么对睡在一起这么有执念。
也不知谢从清是怎么教的他,还有长明族,就这么心甘情愿把孩子送进宫来?带进来就算了,也不说好好教养,十七八岁的人了,还是这样懵懂无知的模样……谢昀有些躁郁地翻了个身,却听到身旁传来轻轻的声音:“陛下睡不着吗?”
谢昀从喉咙里闷出一声嗯。
朔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是因为我在这里,陛下才睡不着吗?”
你倒有自知之明。谢昀顿了顿,却没说出口。
“你方才说……喜欢。”他望向头顶幔帐,语调平平,“谁教你的?”
朔月眨眨眼,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是先帝。”
他隐隐有种感觉,如果自己的答案是“是”,谢昀必然会跳进黄河里泡上个三天三夜,顺便把自己赶下床去永世不得进宫。
谢昀:“……”
朔月说的是实话。谢从清要他炼丹、服毒、挡箭,却从未让他说过喜欢二字。在谢从清眼里,他不会也不必有这种感情。
“先帝不曾教我这些。”朔月学着谢昀的样子,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先生也不曾教——我只对陛下说过。”
柳先生若是讲这些东西那才怪了。谢昀平平道:“为什么说这个?”
“陛下待我好,我知道,所以我才喜欢陛下。”
谢昀是顶顶冷静的人,纵然这话已经直白得过分,他也知道这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的溢美之词,对此嗤之以鼻。
喜欢……这就喜欢了?他以为是喜欢莲蓉酥荷花饼,喜欢小猫小狗,喜欢驯兽房门口挂着的那只蓝毛鹦鹉呢?这小傻子懂什么喜欢,不过是学会了一个词便来讨好自己罢了。
长夜深深,灯花暗弱。他起了点倦意,懒懒道:“你懂什么。”
朔月咬文嚼字地反驳:“陛下非我,焉知我不知喜欢?”
这书读的,都读混了。
“……说话就说话,少拽那些酸词。”谢昀决定让柳先生改改文化课教育策略,但瞧着朔月满目期待,忍不住问道,“那你说说,什么是喜欢?”
——古怪的场景,古怪的话题。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朔月慢慢地背着今日才学到的论语,“我想和陛下去踏青。”
这是他读到这里时的真实想法。
春日那么好,春风那么舒服,谢昀应当在这里,他想和天子一道在这春风里。
谢昀一时愣住。
他不知是该夸朔月悟性奇高举一反三,还是该说他误解圣人之言实在可恶。朔月一双眼睛像是山间泉水,淙淙流淌着的没有欲念,只有坦白赤诚,反倒衬的他那一点心思如鬼如蜮。
如同春风起舞。
不知怎的,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夜近在咫尺的眼睛,只觉得嘴唇烫起来,那蝶翼般的睫毛再度掀起了风雨。
为了令那风雨停歇,他掐了掐掌心,没有说话。
——曲意逢迎,献媚邀宠,杜撰典籍,轻浮……轻浮至极!他是理智的人,是顶顶冷静沉稳的人,见美色如过眼云烟,绝不会因这种幼稚话语中动容。
谢昀强令心中风雨停歇,端庄持重地闭上眼睛,催促自己睡觉,自制力已经超越了千古名人柳下惠,距离觐见如来佛祖只差手中捧一朵莲花。
朔月却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呼出的气轻轻扑打在皮肤上,激起一阵轻微的热和麻。
始作俑者轻声道:“陛下,好梦。”

嘉熙十八年冬,除夕夜宴。
大殿上一舞方毕,群臣觥筹交错,气氛正活络。谢从清刚用了一枚玉蟾丹,自觉神清气爽,仿佛下一刻便要乘云雾而起,奔三十三重天而得至高无上之大道。
殿堂上,亲贵重臣恭贺陛下新春万岁,殿堂后,朔月悄悄溜出了照月堂。
他自然是没资格也没身份参加这种宴席的。谢从清如同疼爱宠物一样怜惜他,但绝不想让他以任何身份出现在外人面前,暴露长生不死的身份——哪怕那可能性只有一片雪花那么大。
照月堂外侍卫宫婢众多,他自然瞒不过那许多双眼睛。
太皇太后听着青蓝来报,叹了口气:“派几个人远远跟着吧,待陛下回宫时再让他回来。小小年纪整日被拘在宫里,也是可怜。”
想了想,她又道:“此事不必让陛下知道。”
青蓝应道:“娘娘慈心。”
长安城许久没有这么大的雪了。
朔月不想被人发觉自己离开,便没披搭在架子上的大氅,只着单衣便出了门——反正他是冻不坏的。
即使在皇宫中生活了十一年,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照月堂和乾安殿两地来回,对外面并不熟悉,走动只靠直觉。
红梅白雪,朗月繁星。疏梅园中梅花傲雪而开,见之令人欢喜。朔月见四下无人,向一枝高高开在枝头的梅花伸出了手。
梅枝被折,满树震颤,积在枝叶上的雪纷纷抖落。
树的那边却传来不知谁的声音,带着几分惊醒后的倦意:“谁?”
大殿里歌舞升平,春意深深。
谢昀待着无趣,又多饮了几口酒,觉得酒意上涌,见谢从清和贵妃母子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地谈笑,便不在此地碍眼,悄然一人走出了大殿。
疏梅园中,梅花开得正好。
冷风挟着梅香雪意迎面扑来,让酒意消散了不少。谢昀倚着梅树,缓慢地想着未尽的公事,想着想着便有些困倦,险些就这般睡着。
而后便被劈头盖脸地抖落一身白雪,凛凛寒气惊醒一身倦意。
谢昀下意识道:“谁?”
树后久久无声,半晌才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对不起……”
夜色浓重,大雪又纷纷,梅树枝叶交错,看不清那人样貌,好像是梅花幻化出来的精怪,却又怯生生的,躲在梅树后探头探脑,不敢与外人相见。
大约是梅苑的宫人,听声音也就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
谢昀并不想吓唬他:“无事,忙你的吧。”
那边人声静了一静,大约是觉得他好脾气,又小声问道:“你能不能……帮我摘一下?”
梅树太高,朔月没能够到顶上的梅花,只摇落一片碎雪。
他真的很想要一枝梅花。
这于谢昀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大约是酒意未退,大约是想着新年不易,他并没介意帮这不知名的小宫人摘梅花这件事,在那磕磕绊绊的声音指引下,折下了最顶上的一枝红梅。
那梅枝上花开得正好,每一片花瓣都舒展着。
他正想将花递过去,又听那少年问道:“花都开了,这样插瓶,会不会很快就败了?”
谢昀不精于园艺,想了片刻,道:“会吧。”
那人似乎有些失望:“这样啊。”
新年新春,大抵还是花开正盛最好。谢昀顿了顿,道:“不如你稍等等,我去寻两枝没开的。”
那声音重新轻快起来:“那便多谢你了。”
天边明月皎皎,依稀照出霜雪模样。
一阵风起,鲜红的梅花与洁白的雪飘飘洒洒,落在人的肩头衣袖,染了梅花的香,也沁了雪花的白。谢昀拂一拂袖上霜雪,向最开始那棵树走去。
而后,他的脚步忽而顿住。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听到一声“陛下”,带着些许紧张和小心。
指尖还带着冰雪的寒气,很是神清气爽。朔月没有等来未开的梅花,却见到了本该在大殿宴饮的谢从清。
他掌心攥着一朵梅花,仰头望着谢从清:“……陛下怎么来了?”
“去照月堂的时候,你不在,问了下人才知道。”谢从清抬手扫去他肩头落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冷不冷?”
“不冷的……我来看花。”朔月小声解释道,“这里的梅花都开了,很漂亮。”
“也对,我们朔月是上天神灵的恩赐,怎么会被人间凡俗风雪冻伤。”谢从清微微笑起来,漫不经心地牵过他的手,“不过,区区几棵梅花,也值得你跑来这里。改日朕让人在照月堂种些,你也不必跑这么远了。”
朔月温顺地点头,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脚步。掌心的梅花轻飘飘掉到地上,被踏进雪里时悄无声息。
走出几十步,他稍稍回头望了眼梅苑。
那答应为自己折花的人还没有回来,不知是不是迷路了。
梅树错落,白雪纷飞。谢昀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但不会认错他身旁的那人,更不会看错那揽在他肩上的手。
他低头看看刚折的梅枝,轻轻叹了口气。
风雪中,酒意一点点散尽了。
“殿下!”身后传来熟悉的叫声,严文卿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笑着扬一扬手中的书信,“殿下在这里,叫我好找。”
“北狄那边的战事刚平,楚静澜的家书送到了,殿下要不要来看看?”不待谢昀说话,严文卿便已经自然地揽过了谢昀的肩膀,“姓楚的这小子一去就是大半年,都懒出生天了,也不说多写点信回来……殿下,看什么呢?”
那身影已经随着那点明黄,消失在远处的红墙飞檐中。
风雪渐停,琼粉玉屑般寂静无声地洒落。宫灯一盏盏点起,将漫天飞雪映出橘黄。
“……没什么。”仅存的一点复杂思绪随冷风而去,谢昀慢慢呼出一口气,在寒沁沁的冷气中化作白雾,“走吧。”
那时的谢昀还不知道,这是顺着当权者的心意长成神灵模样的小观音,虔诚地收拢好每一片羽翼,自愿终生留在人间,再回不到天边故乡。
那时的谢昀也不会知道,在两年之后的将来,他会为这个名叫朔月的少年感到心疼,感到困苦,耗尽心血而事与愿违,生出从未有过的百般情绪。
但此刻,他只是带走了一枝梅花。
次日清晨,新雪初霁。
朔月推开照月堂的大门,在门前看见了一枝孤零零的梅花。
梅枝玉骨清癯,含苞欲放,静静插在门前石块的缝隙上,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
他珍而重之地将梅枝摆进花瓶。
这是今年春天,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作者有话说】
摸一个番外,蹭一下七夕活动(虽然现在写番外好像有点早但是写都写了那就谢谢大家捧场啦)(大家七夕快乐)

第25章 长生一梦苍生泪
唯恐以什么奇怪的姿势醒来,谢昀睡这一觉半点没敢翻身,躺得平平整整,仿佛入殓的尸体。
不出意外的,清早起来时腰酸背痛,脖颈僵硬,精神倒意外不错。
这日子不能这么继续过下去。谢昀揉着肩膀想着,得找个法子把朔月丢回照月堂去才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朔月在睡梦中也小心地履行了诺言,未曾多占用一寸床榻,唯有一缕长发从发簪中掉下来,轻飘飘落在他掌心,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触碰。
谢昀起来时,他也跟着醒了过来,寝衣也好端端穿在身上,一颗扣子都没开。
——但这并不妨碍进来服侍的李崇露出一脸见鬼的表情。
谢昀过去不喜欢有人守夜,他晚上就只在外间等候吩咐,清早起来再进去服侍。
而朔公子每夜睡在庆元宫一事,他也是知晓的,虽然觉得奇怪,但朔公子是陛下亲点的客卿,又有神鬼莫测的学识和力量(据说),也许是有什么机密大事也说不准,众人最初觉得好奇,但渐渐都习以为常。
但他万万没想到,朔公子竟然睡到了龙床上去……
朔月完全没有想解释的想法,而谢昀对这一切感到心累,直觉解释起来会越抹越黑,索性懒得多说:“你下去吧,这里不用服侍了。”
李崇失魂落魄地退出寝殿,蹲在已经开败的玉兰树下数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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