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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白芥子)


他犹豫拿出手机,给傅逢朝发去消息。
【你现在在哪里?】
几分钟后那边回复:【有事?】
梁瑾想想自己突然问这种问题是挺唐突的,也只能硬着头皮发:【我随便问问,中午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约我?】
【就算是吧。】
傅逢朝在停车场拉开车门,目光倏尔一顿,看到前方不远处梁瑾的车,大概明白过来。
他回复:【不了,中午有应酬,刚出家门正准备过去。】
梁瑾看着这一行字,怀疑刚是不是自己真的看花了眼:【那算了,你忙吧。】
从医院出来,梁瑾回了一趟白庄。
今天是每个月月中一家人都会回白庄陪老爷子吃饭的日子,除了仍被梁瑾按在医院休养的姚曼思,家里人都在。
饭桌上陶泊妈妈、梁瑾的小姑说起自己的茶友有个女儿,刚毕业长得挺漂亮的,性格也好,问梁瑾有没有兴趣去见见。
梁瑾拒绝道:“让陶泊去见吧,我就算了。”
小姑笑起来:“陶泊这个没定性的样子,哪能让人家好好的女儿被他祸害了。”
陶泊有点无语:“干嘛扯我身上,妈你别乱做媒了。”
小姑无奈道:“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的。”
老爷子问梁瑾:“不想去?”
梁瑾淡道:“我这样的,不是更祸害人。”
几位长辈微微变了脸色,老爷子“啪”地扔了筷子。
旁边的姑父赶忙打圆场:“饭桌上别说这些了,爸我再陪你喝杯酒吧。”
梁瑾没再出声,他爷爷沉着脸,姑姑姑父们努力找话题,一顿家宴吃得不尴不尬。
陶泊几次张嘴,最后又闭上。
吃完饭,梁瑾独自去外头花园里站了片刻。
陶泊偷摸出来,看着他欲言又止。
梁瑾神色淡淡:“有话直说吧。”
陶泊实在好奇,便直接问了:“那什么,你刚那话是什么意思啊?我看爷爷气得脸色都变了,大表哥,你不会真喜欢男人吧?那位傅大少?”
梁瑾的目光凝了凝,反问他:“你觉得很奇怪吗?”
陶泊挠头:“也还好吧,我自己不好这口,但也见得多了,大表哥你眼光真不错,就是爷爷那关恐怕难过。”
梁瑾自嘲一笑,不是难过,是一定不能过。
他们说了几句话,管家出来叫住梁瑾,说他爷爷找他。
老爷子在书房等,没有别的人,梁瑾进来便坐下,主动道:“爷爷。”
“你之前去非洲,后来一个人离开去了哪里?”老爷子开口便问。
梁瑾秘书嘴严,肯尼亚发生的事家里人并不知晓,他也没打算说。
“约了个朋友。”
“什么朋友?”
“爷爷,”梁瑾沉下声音,“这是我的私事,不必非跟你交代。”
老爷子脸色难看:“你的私事我是管不了了是吗?上次我让你去见钟老孙女,你转头就走了,今天你姑姑说给你介绍人,你也不肯去看,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刚才说了,”梁瑾的语气并不重,但也没有服软之意,“我这样的,只会祸害别人,何必?”
“你——”老爷子气极,看着他这样忽然就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梁玦,为了不跟一个男人分手和他母亲吵架、在自己面前据理力争。这么多年他其实从未变过,压抑的本性迟早会有再释放的一天。
“你就一定要这样?当初你为了他跟家里吵架离家出走,现在又要再做一次?”
梁瑾的眼神无波:“爷爷,我已经三十岁了,不会再那么幼稚,但我也没法按你们的心意过活,哪怕我现在是梁瑾也一样。我天生就是这样,即便不是他也会是别人,我若是如你的愿娶妻生子,也只会又多害一个人,我已经罪孽深重了,不想再背负更多还不完的债。”
“你在说什么债不债的,”老爷子愠怒不已,“没有人这么说,是你自己非要这么想!”
梁瑾无动于衷地问:“如果不是债,那我这十年是在做什么?”
傅逢朝中午的确有一场应酬,在城外苍临山脚下的一座山庄里,招待外地来的客商。
席间他跟人喝了不少酒,散席后在山庄里睡了个午觉,起床打算离开时听到前台说这边山上有座寺庙,香火虽不旺盛但很灵验,于是改了主意。
这座山不高,走上去也不过二十几分钟。
山庙不大,很清幽,许是今日有雪,山中人少,不见别的香客。
大殿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空气里漂浮的尘埃,前方佛像在微光里显得格外慈悲。
傅逢朝驻足在此,忽然生出一种类似于福至心灵的微妙感,难以形容,却让他心头不得平静。
上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是在塔希提岛上的教堂里,他在回眸间看到梁瑾推门进来。
那么今天,又是因为什么?
傅逢朝走去后殿,这边有僧人在诵经。
佛前供着一排长明灯,灯火微渺,却也生生不息。
他安静看了片刻,与已经停下诵经的僧人闲聊起来。
“家里有亲人朋友离世,点一盏灯指引对方的往生路,好过一直念念不舍,这些灯里点燃时间最长的一盏,已经有整十年。”
傅逢朝心念微动:“十年?”
僧人点头道:“是,那位施主每年都会来,是为他兄长点下的灯。”
傅逢朝的喉咙慢慢滚动了一下,问:“你说的人,我能不能问一问他叫什么名字?”
僧人想了想,说:“抱歉,我只知道他姓梁,具体的我不是很清楚也不方便多说。”
从刚才起就有的预感在这一刻仿佛得到了印证,傅逢朝轻声重复:“姓梁?”
“梁施主是位大善人,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庙里捐一笔钱,”僧人道,“你如果实在想知道,可以去外面的功德墙上看看,那边有捐赠者的姓名。”
傅逢朝走出殿外,慢步走向那面功德墙时,他甚至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的不适感。
哪怕他早已从自己的直觉和那些旁证里认定了,但即使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笃信,也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一切只是他病入膏肓后的一场错觉。
今日终于到了揭晓真正答案的时刻。
他的目光落过去,看得很仔细,在那一整面密密麻麻的捐赠者名单里,找到了靠前排的那个名字——
梁兰时。
“兰时是春天的意思,我外公给我取的小名,小时候外公外婆一直这么叫我。”
那时少年笑着在他耳边说出的话,那一刻弯起的嘴角、眼中的神采、上扬的语调,全都清晰刻印在傅逢朝的记忆里。
不会忘。
傅逢朝定定看着那三个字,深嵌进骨血里的名字就这样突兀出现在他眼前。
他很想笑,牵起嘴角时痛意却先拉扯住他的神经,将之一寸一寸碾碎,无法拼凑重组。
梁兰时、梁兰时,还活着的那个人是梁兰时。
他却不知道。
下山后傅逢朝也给梁瑾发了条消息。
【在哪里?】
梁瑾这会儿刚离开白庄,临时有点工作上的事情需要他去一趟公司。
他回复:【正准备去公司。】
傅逢朝发来:【晚上一起吃饭。】
梁瑾很想答应,但今天真的不行:【公司临时有急事,等着我回去处理,改天吧。】
再没有新消息进来,梁瑾放下手机,莫名有些心神不定。
车开上环城高架,又堵住了。
半个小时前开始下雪,逐渐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道路湿滑,前方发生了事故,怕是一时半会都走不过去。
梁瑾看看窗外灰蒙蒙的天,云压得很低,才四点多就仿佛要天黑了。
他忽然想起上一次被堵在这段高架上,是那晚徐家的婚宴,他在漫天雨雾中看到傅逢朝,那是时隔十年后他和傅逢朝的再次重逢。
今日仿佛有某种同样的预兆,隐约牵引着他,虽然他还不是很明白。
看车流一时半会动不了,梁瑾平复住心神,打开笔记本电脑,索性在车上办公。
车载音箱里在放着歌,司机见他开始工作本想关闭,他随口说:“放着吧,声音调小点就行。”
傅逢朝的车在二十分钟后开上了高架,雪越下越大,高架上正堵得厉害。
他今天也是让司机开的车,上车后一直靠坐在后座里闭目养神,神情十分倦怠。
“这路堵的,估计很久都不能动了。”司机抱怨了一句。
傅逢朝偏过头,睁眼看向车窗外,大雪纷飞,漫天彻地。
这十年每一个寒彻骨的严冬里,他在世界各个角落看过无数场这样的暴雪,从不奢望雪化之后春日还能到来,却在这时这刻真正生出了对春天的祈盼。
雪化之后,或许春日终会到。
片刻他拿起手机,重新发出消息。
【现在在哪?】
半分钟后梁瑾回复:【环城高架上。】
傅逢朝继续打字:【具体哪一段?】
梁瑾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看前方路牌,回复过去:【快到永兴路的出口。】
傅逢朝的目光落回车窗外。
永兴路的出口就在前方,离他所在的位置最多几百米。
这样的车流拥挤里,却像咫尺天涯。
他闭眼又睁开,给司机丢下句“我下去一下,你直接往前开”,推开车门。
司机吓了一跳:“外面还在下雪……”
傅逢朝已经下车带上车门,朝前跑去。
车流迟滞,一辆一辆的车灯相连,明明灭灭,在雪雾里晕散一片。
傅逢朝在其中穿梭奔跑,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想快一点见到那个人。
几百米的距离,即使下着雪的高架路上湿滑难行,跑过去也不过两三分钟。
他快速扫视过前方一辆一辆的车,终于在其中找到了那俩黑色宾利。
车就停在他左手前侧,随车流缓慢前行,几步一停。
而车里坐着的,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在车中盯着电脑屏幕看了许久,梁瑾有些眼晕,抬手轻按了一下额头,靠进座椅里阖目片刻。
音箱里的传出歌声似曾相识,他分了一点心神听,也是那次在车上听过的那首英文歌。
司机看着后视镜忽然说:“后面怎么有人大雪天的在高架上跑?”
梁瑾心头一动。
【When I meet you again.】
同样是播到这一句,他在歌声里回头,看到披着风霜冷雪奔他而来的人,是傅逢朝。
梁瑾的呼吸几乎停滞,心脏却随之疯跳。
回神他立刻推开车门下车。
傅逢朝已经来到他身前,气息有些喘,藏了复杂的双眼紧锁住他。
或许是风雪太大叫梁瑾生出了错觉,傅逢朝的眼睛似乎有些红,也失了平常的冷静和风度,一只手按上他肩膀时,力道大得让梁瑾直觉自己会被他捏碎。
“你怎么了……”他心颤不已,连声音也在微微发颤。
傅逢朝用力收紧手指,手背青筋凸显,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庆幸,但对上梁瑾近似茫然无辜的眼,这种庆幸之下又生出另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愈演愈烈。
他的梁玦真真切切站在这里,站在他眼前,却不肯与他相认。
他被这个人骗了十年、瞒了十年,这么多年所有的辗转反侧、痛彻心扉都像是一场笑话,天人两隔的深情不过是他单方面的独角戏,梁玦根本不在意。
从头至尾不过是梁玦抛弃了他。
“傅……”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去了哪里?”傅逢朝开口,嗓音极致沉哑。
梁瑾的目光闪烁,他从没见过这副模样的傅逢朝——风霜在他眼中凝结成深冰,熔浆流火翻涌其下,极力克制亟欲爆发。
梁瑾答不上来,他本能地感到心慌,不顾一切地想逃。
落在睫毛上的雪化进他眼里,如要落泪一般。
傅逢朝看着他脸上纤毫毕现的神情,终按捺下心间狂浪。
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不能就这样轻飘飘地原谅他。
他要梁玦亲口说出来,真正在他面前坦白承认自己是谁。
前方的车流逐渐动了,背后有人按下喇叭催促。
傅逢朝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你要去公司去吧。”
梁瑾愈觉不安:“……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上车。”傅逢朝没多少起伏的声音道。
司机也伸头提醒:“小梁总,车要往前开了。”
梁瑾只惴惴看着眼前的傅逢朝:“你要不要坐我的车?”
“不必,我自己的车在后面,一会儿司机会开过来。”
傅逢朝看似已恢复正常,却分外冷淡。
他再一次道:“你先上车。”
后方的车辆不断催促,梁瑾只能拉开车门上去,视线一直跟随还在车外的傅逢朝。
傅逢朝退去护栏边,目送他的车慢慢开出去。
车中梁瑾回头,凝视那逐渐远去犹在风雪中的身影,直至再看不见。
雪还在下。

一周后是格泰新酒店的开业庆典,当晚有一场庆祝晚宴。
新酒店选址在城中地标建筑、第一高楼临都中心大厦上,占据第八十八至一百零三一共十五层视野极佳的位置,也是格泰在临都市内投资的规格最高的商业酒店。
这个项目之前梁瑾还未接手董事长位置时就一直在跟进,好不容易谈成,年初中心大厦竣工亮灯后他们也随之加快了推进速度,到今日终于正式开业。
在大厦门口下车,梁瑾停步,回眸间看到了后方过来的另一辆车,撑着伞自车上下来停于雪雾中的人果然是傅逢朝。
那人自伞下抬眼,漆森眼眸静静望向他。
周围媒体记者镜头闪烁,喧哗不止,梁瑾却恍觉时空凝滞、万物皆静,除了自己的心跳,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傅逢朝走来,伸手向他:“梁总,恭喜。”
梁瑾醒神,抬手回握上去,下一秒他被傅逢朝用力握住,清晰感知到傅逢朝掌心间的微凉。
“……谢谢。”
傅逢朝松开手,淡道:“先进去。”
好似他才是这场晚宴的主家。
搭乘电梯上楼,傅逢朝神色始终冷淡不愿说话,他助理便与梁瑾闲聊起来:“梁总,你们这酒店一开业,之后可是临都第一了,大家都说这是建在云上的酒店,你自己没打算预留间房常住?”
梁瑾笑笑说:“是有这个想法,也算托了华扬的福。”
他这句是真心话,华扬是这座中心大厦的承建商和开发商之一,格泰能在这里投资酒店是多方沟通洽谈的结果,其中也包括华扬,最终达成合作协议,虽然那时华扬的负责人并不是傅逢朝。
“住这里?”傅逢朝忽然问,目光落过来轻慢一瞥。
梁瑾仿觉自己像被他盯上了,甚至生出一点莫名危险的错觉,稳住声音:“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临都全貌,傅总要是有兴趣一样可以来,我叫人给你打折,预留位置最好的房间。”
傅逢朝收回视线,没理他。
梁瑾皱了皱眉,傅逢朝助理见状赶紧岔开话题。
电梯到达第一百零六层的宴会厅,开门之前,傅逢朝忽又道:“位置最好的房间,不是梁总你自己的那间?”
他助理尴尬不已,梁瑾则完全接不上话。
电梯门已经打开,傅逢朝先一步走出去。
宴会厅这边的媒体更多,今日受邀来参加晚宴的不仅有格泰的合作伙伴,还有众多社会名流甚至时尚明星。
这会儿时间还早,梁瑾这位东家先到,傅逢朝几乎是第一位到现场的宾客。
接受采访时梁瑾说起格泰酒店的未来愿景,有记者笑问他:“格泰至今多次与华扬合作,你与华扬的傅总被戏称为临都的绝代双骄,梁总你自己觉得呢?你们刚一起上来,私交是不是很好?”
之前大领导的一句戏言不知怎么就在外界传开了,现在走到哪里都有人这么调侃他们,梁瑾习以为常。
他看一眼那记者的胸牌,确定对方是财经记者不是八卦娱记,笑笑没有回答,转而说起别的。
傅逢朝走去签名墙前,没有拿现场提供的油漆笔,手里是之前梁瑾送的那支签字笔,潇洒写下名字。
旁边礼仪人员提醒他这笔写在签名墙上不太显眼,傅逢朝将笔插回笔帽,淡道:“梁总送的笔,挺合适的。”
梁瑾过来听到这句,别的没多说,只道:“傅少里面请吧。”
那之后梁瑾忙着接待客人,偶尔转头时在人声鼎沸间看到傅逢朝,见他始终镇静自若坐于席间,捏着杯香槟与人闲聊,便也放下心。
前几日高架上的那一幕,或许只是傅逢朝一时兴起的心血来潮。
傅逢朝应付完又一前来寒暄的熟人,瞥见不远处过来的陶泊,叫了对方一声:“聊聊?”
陶泊有些意外,他跟傅逢朝勉强只能算认识,倒不知道有什么好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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