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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白芥子)



极致奢华的庞然大物停在夜下港口,流金璀璨、灯火通明。
这艘天星号巨轮已经在海上航行了十三天,前天傍晚抵达这里,停船两日,今夜启行,将继续前往下一站拉罗汤加岛。
上船时梁瑾担忧问:“你来这里,是找什么人解决麻烦?”
傅逢朝卷起一截衬衣袖子,任由海风吹鼓衣衫,眼神有几分散漫:“我爸。”
梁瑾:“……”
傅逢朝“嗯”了声:“走吧。”
侍者将他们送上房间,梁瑾虽是临时决定来的,套房还有,他跟傅逢朝的房间就在对门。
进门后梁瑾一路躁动的心跳才逐渐平复,放下行李,他自落地大窗走去外侧阳台。
拂面的海风让他发热的脑子慢慢冷静,杂乱思绪牵动心神,理不清便只能作罢。
巨轮启航,海岛夜火逐渐远去。
梁瑾靠着扶栏放空片刻,拿出手机,点开聊天软天。
刚加上的傅逢朝的账号就在对话框第一,他顺手点进去,朋友圈里果然是一片空白。
梁瑾失神须臾,退出时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设置里的切换账号。
十年没有登录过的账号他依然记得,登上去的时候反复验证费了不少工夫,他按捺着复起的焦躁,一步步按照提示进行。
最后的人脸验证时,梁瑾看着视频框里自己的脸,蓦然涌起的陌生感甚至让他恐慌——
时隔十年,他第一次以梁玦的身份试图找回一点曾经的记忆,这样小心翼翼,不敢叫任何人知晓。
终于成功登录,无数新消息一起涌入。
他快速扫过去,从前的同学朋友发来的消息最多只到他“去世”半年后,唯独傅逢朝的最新一条进来的时间是今天下午。
【我在帕皮提的教堂听神父做祷告,这里很安静。如果人死真的还能复生,你会不会回来?】
梁瑾的指尖微微发颤,忍住眼眶酸涩,将对话框滑上去,一条一条,全是傅逢朝这些年坚持发给他的消息。
有时是一两句或文字或语音的自说自话,有时是傅逢朝拍下的那些照片和视频。
十年,三千六百多天,近万条消息,从未间断过。
【在Orohena山顶看日落,当地人说这里是人间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如果是真的,我能不能在这里再见到你?】
【当年我们一起合照过的那个邮筒倒了,我扶不起来,我是不是挺没用的?可惜那张照片你当时忘了发给我。】
【云琴岛的项目拿下了,虽然中间出现了一点波折,结果还算好。等音乐厅建成,我再拍照片给你看,很快的。】
【今天来浅湾码头看你,对不起这么多年一直没回来,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为什么我总觉得在这个地方感觉不到你的气息?】
【我打算回国了,你再等等我吧。】
疼痛和涩意如山呼海啸席卷而至,全在这些跨越时空而来的只言片语中。
梁瑾几乎站不住,他想起傍晚自己走进教堂的那一刻,傅逢朝看过来的那个眼神,终于明了。
这么多年傅逢朝一直抱着无望的期望在等待,他自私地想再靠近那个人,却又懦弱地不敢承认自己是谁,他何其卑劣。
落地玻璃窗上映出这一刻梁瑾模糊的脸,在夜色昏冥里支离破碎。
痛彻心扉的滋味,真正尝到透彻。
门铃声响起时,梁瑾站在洗手台前正不断往脸上浇着凉水。
近似自虐式的窒息感勉强压下那种撕心裂肺的疼,他撑着大理石台面艰难抬头,看向镜中自己黯淡无光的眼,在浑噩间听到外头传来的声音。
傅逢朝等了好几分钟,房门才从里头拉开。
梁瑾额发湿乱,神情有些迟滞,眼眶略红,嗓子也哑:“有事吗?”
傅逢朝的目光一顿,问他:“去不去吃饭?”
梁瑾尽量平静地点了点头。
傅逢朝转身先走,他也稍稍平复心神,跟上去。
他们去顶层餐厅,傅逢朝点餐时,梁瑾始终一副魂不守舍的状态。
傅逢朝此刻就坐在他身前,一举一动都牵扯住他的神经,他却不敢表露太多。
对面座的人忽然将餐单推过来:“你看看。”
梁瑾没有翻开,回神直接和旁边侍者说:“跟他一样就行。”
傅逢朝盯着他两秒,将餐单拿回去,翻到最后扫了眼,示意侍者:“再加一份草莓慕斯。”
梁瑾慢慢抿了一口杯中薄荷水,没有接腔。
这里是一间很有情调的法式餐厅,只有他们俩共进晚餐,仿若一场约会。
傅逢朝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说起他来这里的目的。
“我爸是华扬最大股东,想要从我二叔手里拿回公司,必须先拿住我爸,逼迫他站在我这边,只能用点非常手段。”
这样的话题让梁瑾放松了些许,他不解问:“你们是父子,你爸当初还是被你二叔赶出公司的,他难道会帮你二叔?”
“你挺了解华扬内部的事。”傅逢朝觑他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
梁瑾强作镇定说:“这些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社交场合随便谁都能八卦几句。”
傅逢朝点点头,实则根本不在意:“是这么回事,不过赶他出公司的不只我二叔,还有我,当初是我跟二叔联手,我们俩加起来的股份占比超过我爸,才能成功让他离开。”
梁瑾闻言有些意外:“为什么?”
“烂泥扶不上墙,华扬在他手里迟早要败干净。”傅逢朝轻蔑道,他本没打算回来,董事长的位置给他二叔也就给了,只是眼下形势不同,他也改了主意。
“他跟我妈早年离了婚,我跟他不睦,又联合外人对付他,比起我二叔,他可能确实更不想我如愿。”
梁瑾好奇问:“所以你说的非常手段是……?”
傅逢朝淡定解释:“他手上除了无法转让的华扬股份,没几个钱了,这条船上的赌场才是真正让人趋之若鹜来这里的原因,也差不多了,先让他赢几场,等到身家押上都赔不上的时候,我再出手,到时候想让他做什么都行。”
梁瑾默了默:“你用这种手段,不怕我说出去?”
傅逢朝却问他:“你会吗?”
梁瑾的神情已经给出了答案。
傅逢朝微微颔首,始终是气定神闲的:“嗯。”
梁瑾看着这样傅逢朝,又想起之前登录账号时收到的那些未读消息。
他其实很难将面前这个有几分自矜的傅逢朝,跟聊天记录里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但傅逢朝就是傅逢朝,这么多年再没有别的人,这样心心念念、一心一意地记着他。
先前强压下去的难受再次涌起,梁瑾颇有些食不知味。
这一顿饭快结束时,侍者送上傅逢朝点的甜品——卖相精致的草莓慕斯,是梁瑾早已遗忘了的味道。
他从前喜欢吃甜食,后来却习惯了靠咖啡和香烟续命,苦涩更能刺激他的味蕾,也更能让他在日复一日的疲惫麻木里勉强保持清醒,以至于甜的滋味如今在他这里,都成为了一种奢侈。
傅逢朝问:“吃吗?”
梁瑾察觉出他的试探,低声道:“算了,我不吃了。”
傅逢朝沉眼看着他,也没有动那份蛋糕,片刻后起身:“那走吧。”
他已经先一步转身,梁瑾怔了怔,跟着站起来。
出餐厅走下楼梯便是下一层的甲板,傅逢朝停步驻足,凝目望向前方。
黑夜下的海上起了风浪,摧枯拉朽如能吞噬一切的巨兽,正露出狰狞獠牙。
寒意侵蚀皮肤,再一点一点挤入骨缝间,梁瑾感受到那样蚀骨的寒,出声打破了那一点微妙僵持:“你刚说的,先让你爸赢几场是什么意思?你有把握?”
“天星号的运营公司背后金主是那位阿拉伯王子,之前跟他提过一次,麻烦他帮忙打了声招呼。”傅逢朝淡淡说。
梁瑾明白过来,所以他特地来这边,除了谈生意顺便解决麻烦,都是计划好的。
傅逢朝忽然侧过头,瞥见前方走道上过来的人,眯起眼。
他动作极快地带着身边梁瑾往扶栏上一按,倾身往前,将人虚抱住。
梁瑾一愣,傅逢朝的气息已经欺近过来,环住了他。
“帮个忙。”
略低的嗓音落在耳边,梁瑾抬起的手一顿,没有推开他。
傅彭来搭着怀中女人的肩膀,浑浊双眼迟疑看向前方,见是一对交颈鸳鸯在甲板上缠绵,便以为是刚自己喝多了看花眼,又有些不确定。
被他搂着的女人娇嗔:“来哥,干嘛停在这里啊?”
傅彭来笑着一捏女人下巴,收回视线:“走,今晚我们再去赌两把,我给你赢一艘游艇回来。”
女人的娇笑声随着脚步声上楼远去,傅逢朝稍稍退开。
梁瑾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他们走了,回去吧。”
傅逢朝没动,就这么定定看着他,目光自下而上慢慢描摹过他的眼。
梁瑾皱眉,傅逢朝忽地抬手,手指轻碰了碰他面颊。
梁瑾像被烫着一般后退,差点朝后栽下,被傅逢朝拉住。
傅逢朝紧盯着他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开口的声音低沉——
“你在紧张什么?”
作者有话说:
微信三天没登录消息就没了,十年没用账号也肯定没了,为了戏剧效果,文里的聊天软件就当比微信高级点吧

“脸上有东西。”傅逢朝的神情平淡,语气也是。
梁瑾有些窘迫,抬手擦自己的脸,什么都没擦到。
傅逢朝欣赏了一阵他的窘态,懒洋洋地靠向旁边扶栏,随手点了支烟:“逗你的。”
梁瑾一顿,愈觉得这个人比十年前秉性恶劣了不少:“你总是这样吗?”
傅逢朝咬着烟侧过头,凝视他。
海风很大,梁瑾只觉自己一颗心也被吹得乱七八糟的:“……你这样,就不担心我误会?”
傅逢朝问:“误会什么?”
他又是这样,有意地打哑谜,更如试探。
“之前来的车上,你说的。”梁瑾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
傅逢朝却只是盯着他,不答。
半晌,傅逢朝问:“你想听我怎么回答?”
梁瑾被问住,他不知道。
他好似已经被傅逢朝识穿了,却坚持在自欺欺人。
傅逢朝轻嗤,如同讥讽。
沉默片刻,他抖了抖烟灰,将手中烟捻灭,面色转冷:“抱歉,是我脑子不清楚,让你误会了。”
他扔了烟转身走,梁瑾一怔,本能伸手,拉住了他手臂。
傅逢朝回头,触及梁瑾有些彷徨的眼,说:“梁总,你也别总做出让我误会的事情吧。”
梁瑾回过神,尴尬松开手,也跟他道歉:“抱歉。”
“回去了。”傅逢朝随便点了点头,抬步离开。
梁瑾留在了甲板上,也点了支烟,夹在指间送到唇边时手有些抖,像他的心神也是,总不得平静。
良久,他拿出手机,点进那些聊天记录里,深吸一口烟,从最后开始一条一条仔细往上翻看。
他的身后一面是夜下深海、一面是浮华灯火,他却像游离在这些之外,沉落在过往记忆中不愿抽身。
这十年他只敢做一个旁观者沉默关注那个人,自以为足够了解他,其实属于傅逢朝的喜怒哀乐,到今夜他才真正从这些字字句句、一张张的照片和视频里窥见了些许。
傅逢朝的煎熬并不比他少,这么多年他自以为过得苦,那个人或许比他更苦。
累积的近万条未读消息一整夜也未必看得完,他看得也慢,不时停下出神,想象着傅逢朝是以怎样的心情发出这些,便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搅成一团,疼得他呼吸不能、难以喘气。
梁瑾后半夜才回房,睡了没多久又惊醒,睡眠不足让他头疼欲裂,干涸的嗓子也分外不适,是感冒的前兆。
之后一整天他都在房中没有出门,像某种自我逃避。
直到入夜,傅逢朝发来消息,让他去楼上赌场。
梁瑾爬起床时才觉鼻塞得厉害,脑袋也晕乎乎的,有点无奈。
他去浴室冲了个澡,出门时勉强打起精神。
上楼后有人在这边等,将他带进赌场,自内部电梯上去更上一层的贵宾厅。
监控室里,傅逢朝靠坐沙发中,正在跟赌场经理闲聊,前方一面墙的大屏幕,是贵宾厅各个角落的实时监控画面。
看到梁瑾进来,傅逢朝示意他坐,帮他和赌场经理简单介绍。
互相打过招呼聊了几句,赌场经理笑着让他们先坐,起身离开去忙别的事。
傅逢朝抬眼盯上梁瑾,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没睡好?”
梁瑾的鼻音浓重:“可能在船上睡不习惯。”
傅逢朝问:“是在船上睡不习惯?还是我让你不习惯?”
不等梁瑾皱眉,他接着道:“昨夜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你当我喝多了吧。”
虽然用晚餐时,他其实只喝了半杯红酒。
梁瑾微微摇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傅逢朝依旧盯着他,片刻后起身走去了外头。
梁瑾不知道他去哪,也没问,靠进沙发里闭目养神一阵。
几分钟后傅逢朝再回来,重新坐下,扔了盒感冒药到他面前茶几上:“把药吃了。”
梁瑾的目光落向那盒药顿住,拿到手里时摩挲了一下,问他:“我是不是也要送你一支二十几万的酒,才能还这个人情?”
傅逢朝随便一歪头:“随你。”
梁瑾吃了药,打起精神看向前方监控屏幕,认出正中间那面镜头对准的人就是傅彭来。
傅彭来之前还在华扬时,梁瑾曾见过他几回,那时也算相貌堂堂、儒雅十足的成功人士,跟眼前监控画面里不修边幅输红了眼的赌徒判若两人。
身旁女人搭着他肩膀,不时低头与他说话,每次之后犹豫不决的傅彭来便会一再加码。
他前面几天在这里赢了上百万美金,被请上贵宾厅,从昨夜到现在不但把之前赢的全吐了出来,还倒输了近千万。
梁瑾逐渐看出端倪,问傅逢朝:“你爸身边那个女人,是你安排的?”
“嗯。”傅逢朝没否认,不把人带上船诱上赌桌,这出戏也唱不下去。
梁瑾道:“你帮他还赌债的话,不是平白扔出去这么多钱?”
傅逢朝无所谓地说:“能达成目的就行。”
一个小时后,傅彭来再次将自己面前筹码全部押上,又一次赔光。
他输的钱算起来已经超过一千万美金,筹码是问赌场赊借的,他再想借,被人直接请去了休息室。
傅逢朝站起身,冲梁瑾道:“你在这里再坐会儿,晚点去吃饭。”
梁瑾跟着站起来:“走吧。”
傅逢朝看着他。
梁瑾道:“你说的,让我来做帮手,我不跟着去还算什么帮手?”
傅彭来在休息室里等了半天,没等到人接待他,倒是身后两个人高马大的黑人保镖虎视眈眈,让他格外紧张。
但一想到在赌桌上输的那些钱,他又心头滴血,总想再翻盘。
不时倒进嘴里的酒也让他头脑发热。
直到傅逢朝和梁瑾进来。
傅彭来看到自己儿子先是一愣,随即愕然。
傅逢朝径直上前,在他对面沙发坐下,跟他打招呼:“爸,好久不见。”
傅彭来一双浑浊眼睛死死瞪着他,终于明白过来:“是你设计我?”
傅逢朝长腿交叠靠进沙发里:“是又怎样?”
“你什么意思?”
“你一共输了一千二百四十万美金,”傅逢朝提醒他,“下船之前拿不出钱或者足够的抵押物,你知道赌场这些人的手段。”
傅彭来咬牙切齿。
他确实没钱,当年出轨离婚时大半身家给了田婉清,他自己又没有半点投资眼光,剩下那些也早已折腾得所剩无几。他虽是华扬最大股东,手里股份没经其他股东同意不能随便转让变现,每年的分红只够养那一堆情妇和私生子,就连能做抵押的固定资产都攥在他小老婆手里。
只怕今天他死在这条船上,也不会有除了傅逢朝之外的第二个人来捞他。
“……你少吓唬我!”
傅彭来张牙舞爪想站起来,被他身后保镖用力按下。
他牙齿咬得咯噔响:“你到底想做什么?!”
傅逢朝不多废话,将手边文件扔过去:“把这个签了,你欠的赌债我帮你还。”
傅彭来看过去,那是一份一致行动人协议书,约定今后双方在股东大会、董事会表决时保持完全一致,且无条件以傅逢朝意见为准,由傅逢朝行使相关股东、董事权利。
傅彭来翻了两页将协议书用力摔下:“你休想!”
傅逢朝只道:“还不了赌债你只能拿命抵,这里是公海上,船上少一个人没有谁会追究,你自己考虑。”
“你敢威胁我!我是你老子,你这个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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