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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仙(一只猛禽)


哐——!
咯吱咯吱咯吱——
阁顶不断传来骇人的闷响,像是不断有雪崩在他们头顶上爆发,暴雪将商陆的结界压得嘎吱作响,无名的力量几乎快要将他们压垮。
商陆很清楚,只要他露出一瞬的破绽,整个铜雀阁就会在瞬间被这场雪掩埋。
“雪煜没事吧?”
“……差、差点死了。”被及时救回来的雪煜靠着墙根跌坐,大口喘着粗气。
“雪煜将军您的胳膊……!”
一旁的人惊叫了一声,只见雪煜刚刚伸出去想要接雪的半条胳膊已经血肉模糊。
雪煜叹了口气,要不是商陆少主反应快,别说这条胳膊了,他整条命都要被那雪子悄无声息地刮碎。
他一边给自己止血一边下令道:“都别再好奇了,守住自己负责的地方,别让任何一片雪花飘进来……那根本不是雪花,那是不知多少道剑影凝成的刮骨刀!”
江御此前在众人面前使用过的身法和剑术都以遒劲而灵透著称,连商陆都没想到他还能有这样一式足以对抗成百上千敌人的杀招。
邪……实在太邪了。
是一场寂静无声,甚至晶莹剔透的雪,也是避无可避,杀伐无形的庞然灾厄。
雪色过后,被修仙者们的神雾映照出的金霞和昼光也随之散去,鸦川又回到了一派隐秘的夜色当中。
江御独身行走在一具具倒下的身躯之间,他的雪又静又快,没人来得及做出反应,因此战场看起来并不兵荒马乱,反倒十分干净。
他走过敬玄身边时微微顿了顿。
敬玄所修之道是谓传达神谕,是最容易被天道侵蚀操纵的类型,偏偏他的修为又如此之高,大概意识已经完全被柴荣所操纵了。
很快江御就找到了玄行简。
不知是因为他修为高,还是江御有意对他手软,玄行简还残留着几分清醒的意识,他虚蒙着眼看到了江御的衣摆,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了几个字音。
江御蹲下身来,双指轻轻拂过他的脖颈,微漠的灵力涌入筋骨,玄行简顿时觉得轻松许多。
“江御啊,你这也……太厉害了点。死在你手里,我也算不冤枉……”
江御无奈道:“没准备杀你们。睡一觉就都好了。”
“啊?”玄行简眨巴眨巴眼睛,“那,那老朽怎么觉得手和脚都不属于自己了?浑身还冷冰冰的疼啊!”
“你们在神雾里泡了太久,突然被我剥掉金丹,驱散了所有的神雾,会有不适应的疼痛也很正常。”
他的这场“雪”触及到神雾时会直抵人体内的金丹并将其融化,而并不会伤人性命,只有落到不修神雾的墨族身上时才会刮伤皮肉,不然他也不会反复叮嘱商陆护好铜雀阁。
“……什么?!!”
玄行简差点惊坐而起,他尝试运转体内的神雾,竟然真的空无回应,
“修、修为……全都没有了……你老人家还不如杀了我!”
江御依旧神情淡淡:
“别装,修为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的话,你也不会不思进取好几百年了,不过你也算因祸得福,不然早该和敬玄一样丧失自我了。”
“敬玄还真是……变得很奇怪,”
玄行简叹气道,“原因我不敢也不能细想,但总之您现在专门来找我,我猜是为了拿回这个。”
他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了那枚储物用的玉牌。
玉牌很轻,也没装有什么了不起的宝物,玄行简一直认为里面是空的,还安慰过自己说江御送这个给他是因为这玉不错。
“这玩意儿我悟了好几百年也没参悟出有什么厉害之处,但我知道您从不会无缘无故送人东西,所以我猜您把它给我,实际上是想借整个金霞宗之力保护它?”
江御“嗯”了一声,从玄行简手里接过玉牌,
“是为了以防万一。那时候除了我修为最高的就是你,所以我只能给你。”
“您还有怕的人啊?”
“自然是有,”江御垂了垂眼,“这里面可是装着柴荣拼了命也想要得到的东西。”
“……啊?”
玄行简张大了嘴:“那、那您放我这儿……灯下黑啊?!!我要是和敬玄一样了不就直接拿去孝敬给星君了!”
“给他也没用,这玉牌上唯一的一道法术就是在被除我之外的人企图打开时会自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玄行简百思不得其解。
“是春天。”江御淡淡道。
“啊?”
玄行简不可置信地眨着眼,
“您是在耍我玩吧……?”

“您是说您把春天给……给装在了这个小牌子里?”
玄行简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着,他先是两手划弧比了个大圆,那圆弧越比越小,最后只用四指就框住了那枚小小的储物玉牌。
江御“嗯”了一声,“不然你以为为何我离开金霞宗这么久,花坞里的花却还没有全都凋零?”
“可您为何要将春天私藏起来、以至于让那天行众能抓住您的错处不放,甚至要对您喊打喊杀?”
玄行简不明白。
江御爱好雅致,千百年来各色珍品收藏无数,但他绝不是一个贪小自私之人,他那宝库里的玩意儿就算再贵重,只要谁说一句喜欢,他便能眼也不眨地赠予出去。
就算春天是明宵星君强掳走又强塞给他的,神谕神恩并非不能与世同享,江御怎么就偏偏要独占这春天呢?
难道是为了季凌纾?
玄行简一时间思绪万千,猜测纷纭,他忠于明宵星君,也始终信赖江御,此事依他来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江御把这春天还给世人,以息众怒。
至于明宵星君那边会不会不高兴么……江御向来在敬神一事上十分懈怠放肆,星君不也从来都是百般纵容,大不了他们金霞宗今年多敬祝一倍香火,把这事给平了。
“师祖啊,您这次就听我的劝吧,把那春天还回来,我现在还能以仙尊之礼迎您回宗,要是等天行众再壮大下去……”
玄行简一开口江御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江御冷笑一声,道:
“就算整个琉璃海都被天行众收入麾下又如何?再来一场对我的围剿?然后失去更多的金丹?”
“……哎!!金丹!师祖啊……真的全没了?您就一点儿都没给我们剩?一点儿都没?!”
玄行简被江御点醒,刚刚思绪都被那小牌子里的春天给吸引,这才又想起来他们的金丹连同这数百年的修为都在刚刚那一招玉吹雪中化为了乌有。
江御并未理会他的哭丧,反正明宵星君陨落后,所有的神雾也都会随天道破碎重构,他们这些人的修为早晚都要毁的。
玄行简又嘤咛道,只不过这次不是站在宗主的立场,而是作为江御的老友:
“就算、就算您性命无虞,可要背负一世骂名也不是什么好事啊……小偷、祸水、神娼…您都不知道天行众编排的有多难听,这东西藏在玉牌里不能吃也不能把玩的,有何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在今天之前,这春天我必须要藏。”
“哎……您……!”
江御的目光垂落下来,原本在不动声色地摩挲莫邪剑的剑柄,只见他突然将那玉牌用力砸碎在了地上。
咔——!
昆山玉碎如凰鸣。玄行简看呆了眼,他不知江御这是在置气,还是就这样要把春天给还、还回来?
馥郁花香自玉牌的断纹处扬荡而出,而在下一瞬间,刚刚被雪洗过的晴空突然间雷霆遍布,黑云摧山。
唰唰——!
游龙般的闪电在滚滚云层间显现,玄行简猛地一惊,本能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合礼瑟瑟发抖道:
“……天罚?怎么会是天罚?”
是江御扔了星君赠予的“好礼”,触怒了星君?
玄行简想不通,这样的星君让他感到陌生,就好像久坐于神台之上的圣像被一点点剥去了金玉制成的壳,神性也随之风化,最终露出了其中的人性泥胎。
但千百年来教化他的信仰容不得他再深想。他五体投地,虔诚地向那落雷祈求道:
“星君息怒……!”
他一面拜着还一面悄悄扯了扯江御的衣角,
“真的要来劈您了!您就服个软!”
“我正等他呢。”
江御依旧站姿如松。
他们二人被簌簌风声吞没,玄行简没听见江御在说什么,混乱之中只觉得好像被江御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掌。
“哎呦!”
这一掌忽的将他推出了风暴的中心,他一抬眼,铜雀阁外正晴空如洗,雪后沉寂。
雷霆天罚,江御,还有刚刚那落碎的玉牌全都消失不见了。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江师祖??江师祖?!”
玄行简一头雾水地转了一圈,可周遭只有白茫茫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
“倒是对你关心的紧。”
柴荣冷哼一声。
如果玄行简能看见,他大概会吓得说不出话来——被他敬拜了上百年的圣神此时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江御不屑于和他多说半句,拔了莫邪剑出鞘。
见此神剑,柴荣眉心微微一拧,但很快又展开了眉头,恢复了如神像那般宽和慈悲的面目。
“你就那么在乎季凌纾?”
柴荣平静地打量着江御,从一字一句如佛垂怜,到近乎咬牙切齿,
“在乎到终于肯把春天交出来了?”
上次在白玉京里他被江御的剑气重伤,还没恢复就又遭到了天行众崛起的威胁,他当然知道这都是江御的设计,所以他一直在忍在避。
而如今真正引他现身的,便是那终于重现天日的春天。
“春天,多美妙的词。”
柴荣自言自语道。
春生万物。春天中包含的万物生机,包含的希望和新生是何其充盈,充盈到如果他能完全地占有春天,他的天道将强悍到能将江御也纳入其中,他将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
这世间的信徒于圣神而言本质只是食材与养分,在万千种养料之中,最丰裕的便是这春天。
所以柴荣从成圣的第一天就开始筹谋要掠夺春天。
他本已成功地蛊惑信徒们将春天上贡,然而江御却凭空一剑将他的美梦斩断——如今天行众鼓吁世人叫江御小偷,他只笑众生愚昧,若不是有江御守护,这春天早就被他收入囊中。
但他也觉得天行众骂的没错,江御可不就是从他手里将春天给偷了回去的小偷!
江御骗了全天下的人,连季凌纾都被他骗了进去。
花坞中暗香浮动,曾经连季凌纾都以为江御坐在亭前发呆时是透过那花团锦簇在思念着谁。
原来江御惦念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
而是整个人世间。
“瞧瞧你,为世人守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只剩一欺世之名。江御,你输得可真难看!”
柴荣看那玉牌的目光几近疯狂,他斜眼睥睨着江御手中的剑:
“看在你物归原主有功,你死后我便允世人忘记你欺神盗名之罪吧。”
江御冷嗤一声,说得这么好听,是巴不得抹掉他存在过的全部痕迹,以免他像於菟一样阴魂不散,借尸还魂吧!
“有本事从我手里抢走再说吧。”
江御横剑,剑影壮阔九山,荡气回肠!
假神纡尊降贵,
真神俯瞰尘秽。
他今日便要弑杀这荒谬的假神。

“咕…咕呜……”
白乎乎匍匐在都皇城的宫墙顶,大片的白茧如雾拢纱,吊起一具具拦住仝从鹤步伐的守宫人。
它似是忽然听到了什么,仰起头看向天边厚重的云层。
仝从鹤也感知到了一二,抚了抚它炸起的毛发,嘻笑一声道:
“这就开打了?嗯……我们得好好给江仙尊断后,可不能让这群愚民坏了好事。”
天行众崛起的速度过快,虽然这成功激出了明宵星君,但仝从鹤心里总觉得有异,所以才来都皇城查看。
一番探查下来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看来人们对“祸水”的妒愤着实厉害,连他都低估了。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天行众迅速壮大离不开都皇城中皇族的财力支撑,出乎意料的是现在城中掌事的并非当初设计为女报仇的长公主,而是一直病弱,未曾出过深阁的小公主。
仝从鹤远远一瞥,见那小公主的身体似乎已经好了不少,在她的大力推行下,都皇城中已经无人不是天行众的信徒。
“关人的地牢在哪儿来着…离开太久了,都有些陌生了。”仝从鹤问。
白乎乎闻言咕噜一声,巨大的身形像一团柳絮忽而又隐缩成白绸的大小,乘风带着仝从鹤飞往地牢所在。
让白乎乎一连又吞下了不知多少名守卫后,仝从鹤终于在地牢深处找到了被囚禁于此的长公主。
听到动静后,长公主才拨开四散的头发看向来者,认出是仝从鹤后微微抽了抽嘴角:
“国师大人啊……怎么?你现在是在帮天行众做事?他们是让你来劝我入教?还是直接派你来送我最后一程?”
仝从鹤没回答她的问题,他看不见,所以在长公主看来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琢磨了会儿,然后忽然开口问道:
“小生很好奇,为什么殿下宁肯受牢狱之苦,也不肯加入天行众?天行众里浑水摸鱼的人可不少,从个众,顺应民心而已嘛。”
“我不愿愧对于兰时仙尊。”
长公主如实道,
“三皇子暴毙时,我见过他,他不是天行众口中那样的人。”
仝从鹤笑道:“仅凭一面之缘,殿下就能如此确信?”
长公主语气淡淡,“我所求之事只是作为母亲想为自己的孩儿讨回公道,星君不曾理会,兰时仙尊却许了。”
“哪怕他让你这辈子都无从感受春天?”
“三皇子活着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严冬。”
“嗯……有趣。”
仝从鹤一掌摧向前去,雷光崩裂,碾碎了囚束长公主的牢笼。
长公主满面迟疑地起身,狐疑地观察着仝从鹤:
“国师为何要来救我?”
“你那恩人江仙尊托我去办一件事,我呢手段粗暴,估计也办不好,所以想转交给殿下去做。”
“是何事?”长公主顿了顿,“如今都皇城已经被天行众掌控,我手中没有实权……”
“这事不需要权,而且都皇城的权也不作数,有钱就行。”
“钱的话,这些年我倒是攒下了不少细软……”
仝从鹤笑着从怀中抽出一张图纸,“那就请殿下立刻带人带钱前往沣铁郡狗牙山,唔,小生掐指一算现在出发,大约三日后便能抵达,时间差不多。”
“什么时间?”
“没什么,”仝从鹤勾了勾唇,“到时候狗牙群山中会出现一个月娘村,江仙尊所托之事便是请殿下您在她们被周围村子里的男人找到之前带走她们。”
长公主虽不懂其中关窍,但都谨记在了心里,“这倒不难,只是为何要用到钱?”
仝从鹤耸了耸肩:“小生觉得殿下到时候人生路不熟,难免会慢于村中的男人们,要是那些月娘们先被男人们给找到,殿下以为最好的能救出她们的方法是什么?”
“用钱买?”
“没错。”
“国师想得太过简单,如果我真让他们得到了银两尝到甜头,他们难免会为了更多的银子掳走更多的姑娘,长此以往,反倒成灾啊。”
“所以我说这事我办不好,”仝从鹤扬起眉梢,“殿下在这都皇城里反正也了无牵挂了,不如在那狗牙山中重建一个女儿国如何?”
“连国师你都说办不好,我一个被打入地牢的公主,又能有什么办法?”
“如果小生能让殿下带走都皇城财库中的所有东西呢?”
“……什么?”长公主赫然一愣。
只见仝从鹤抬手掐了把白乎乎的下巴,白乎乎顺势一呕,从口中吐出了一枚储物玉牌来。
“为什么?”长公主心中不解。
“殿下速速启程便是了。”
仝从鹤笑而不答。这财库留着也只会被天行众用来笼络人心,说白了天行众一开始就只是为了牵制明宵星君而被造出来的一个幌子,等明宵星君陨于江御之手,一家独大了可就不好了。
长公主心中疑问再多,也没再多做迟留,她能活着走出地牢已是万幸,因而便听从仝从鹤的话,即刻启程前往狗头山。
白乎乎分了一缕茧丝化成的份身出来护送长公主一行。目送着她们的车马渐渐消失在了城外后,仝从鹤伸了个懒腰,正打算回城中找个糖水铺子给白苑喂食时,他忽然莫名打了个寒颤。
难道是天气转凉了么?仝从鹤没放在心上。
然而下一瞬间,白乎乎出于兽类的本能忽然发出一声咆哮,不受控一般朝着仝从鹤俯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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