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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仙(一只猛禽)


彼时江御正因怀中的小孩受到了惊吓而使劲抓疼了他而苦恼万分,背后忽然一阵凉风袭来,他敏锐地察觉到杀机,正起剑准备好迎击,却见那排山倒海般的红雾忽然矛头一转,如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朝向了奄奄一息的季娅。
江御眉头一蹙,没有丝毫犹豫,转而也赶向季娅所在,要为她挡下这足够让她魂飞魄散的一击。
歘——!
手臂上忽然一痛,江御震愕垂眼,只见怀里的婴孩浑身也泛起了阴湿的红,心口的位置不知何时长出了似雾般半透的一株狰狞藤蔓,死死将他半个身躯束缚。
“畅快!畅快啊!这时候的堕薮可还是属于我的!”
於菟得意洋洋地咧起嘴,肆意地通过还是婴儿的季凌纾操纵着堕薮。
“永别了,江御,我会让我的信徒们把你的‘丰功伟绩’传颂下去的。”
它料到江御不会置季娅和季凌纾于不顾,身姿翩翩的剑仙此时此刻好似一只被堕薮织就的鲜红罗网捕获的蝶,它马上就能将那双碍眼的蝶羽撕碎吞噬!
江御也意识到自己中了计,可若强行挣脱,身后的季娅和怀中的季凌纾必然只有死路一条,他只能咬牙生捱下这一击。
血雾腐蚀万物,消融衣物和皮肤,灼热的痛感遍布全身。
千钧一发之时,忽有一阵粗粝却清凉的薄风扑面而来。
“师尊,我找到你了。”
清亮的声音,好像总藏着几分委屈。
江御的眼睫动了动,手臂上的刺痛感顿然消失,那钉住了他的堕薮好似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主人,沸腾着倒流而去,刺向对面那猩红的血影。
而刚刚已经逼至眼前的红雾也都被人挡下,悄无声息地融化成了一片片尘埃。
江御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无比清俊的面庞。
那双本该被杀意浸透的含翠双眸中铺开的却全是柔和,像蒙上了一层水雾一般,见到他的那瞬间便变得更加清澈透亮。
这炽热的光亮,还有其中不言而喻的饱满情绪让江御感到无所适从。
“你叫谁师尊,我从未收过徒儿……唔。”
季凌纾不容他推拒地攥住了他的双腕,突然埋头在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快要被血色覆盖的双眸才再次变得清明,但随着视线的略微下移,他周身环绕的深重戾气却又加重了几分。
江御能感觉到他比於菟更危险,因而眼底始终带有狐疑和疏离。
背在身后的手悄无声息地握紧了冰玉剑的剑柄。
然而短暂的沉默过后,季凌纾只是忽然脱了外衣塞给了他,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去,再开口时声音里含了几分的沙哑:
“我…收拾了它再来和你解释。你穿好衣服!不要着凉!”

第184章 二百年前(二)
刚刚将江御侵袭包裹的血雾具有极强的腐蚀力,连皮肤都能被侵蚀到溃烂,最外头的衣纱就更不必说。
随着红雾变得稀薄,江御握剑的手也微不可见地放松了些,他问季凌纾道:
“你们是谁?或者说,你们从何而来?”
“这个说来话长,总之那怪物是要来杀我们的。”季凌纾也不确定身处过去之人妄言将来之事是否会招致天罚,一个於菟已经够难缠的了,他可不想再惊动此时还没被江御重创过的明宵星君。
他说着,又情不自禁地朝着江御靠近了些,隔着似有若无的距离轻轻揽住了此刻还不是他师尊的江御,
“但你放心,我就是专程来保护你的。”
江御闻言,似是极轻地嗤笑了声,他抬了抬手中的剑:“我还需要谁来保护?”
“……”
季凌纾闻声没忍住,破了非礼勿视的规矩,垂下眼去看向江御。
这时候的江御比起他所熟悉的样子要凌厉孤高许多,面容俊灵而气质清华,像孤独生长于遥远雪洞中的一株冰莲,清光孤照,也浩气回肠。
而自从季凌纾有记忆起,江御就不再是独来独往的一人,身边有了他这只狼,无论是要负责养还是因为有人陪了,江御因为他而收敛了太多杀伐孤傲之气。
不知为何,季凌纾不由自主地就想象出了早期愿与柴荣一次又一次对剑比试的江御,看起来总是孤身玉立,清澈灵动,玉剑一起手却又锋芒毕露,处处都现神力,赢了后看起来不骄不躁,但若是没得到称赞和叹服,肯定又会轻飘飘地拿那双玉般的眼去剜人。
就是这样的江御,一点点在柴荣的心里被打磨成了真神该有的模样,变成了圣神的执念和摆脱不掉的阴霾。
愈想愈是心浮气躁,季凌纾悄无声息地咬了咬下唇。
视线不受控制地下移,看见江御裸露在外的肩头时他忽然一惊,仰起头别过脸去大声质问江御道:
“你、你干什么!不是让你好好穿衣服吗!”
“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现在这关头穿与不穿衣服还有那么重要么?”
江御白他一眼,原是把季凌纾刚刚塞给他的外衫又脱了下来包在了怀里的婴孩身上。季凌纾一说着凉的事可算是提醒了他,怀里的这小生命是他违逆生死天命救回来的,正是羸弱之时,可不能因为着凉染了风寒而夭折。
“当然重要!!”
季凌纾气得头顶要冒烟,死死咬紧牙关按捺住全身又沸腾起来的血液,炼滓洞中的种种伏淫之事又浮现于脑海之中,他的耳朵在瞬间变得涨红。
都怪该死的堕薮……他学了两百年的礼义廉耻克己守礼,全都被毁了!
嗜血的暴念蠢蠢欲动,季凌纾暗骂一声,下定决心要在於菟身上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叽呱——!
半空中的某处传来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响动,是堕薮捕捉到了於菟的踪影。江御也在那瞬间忽然朝同样的方向投去目光,季凌纾按住他的肩膀,拔出腰间自己的佩剑直朝那处杀去。
他一剑二式,一明一暗,明影如虹贯日,将猎物逼至绝路,暗形则阴狠毒辣,在预料之中的落点处于无形中将猎物截杀。
“……哼!”
於菟闷哼一声发出古老怪物的咆哮,因中了剑而血色喷薄。
“不长眼的东西……我才是你的主人!”
它愤恨地撕扯掉已经被堕薮彻底缠上的那部分躯体,本是想将季凌纾当做温床以培育力量,这该死的狼种竟反过来把它的力量占为己有,正面争夺堕薮的操控权时,它甚至落了下风!
於菟气急攻心,偌大的一团淋漓血红径直朝季娅所在之处淋去,它动用那么大精力回到过去,总不能白来一趟!
这狼女也该死极了,竟敢对它不忠不敬,祭拜了它后竟又求了别的神佛!否则根本就不会招致江御,没有江御,季凌纾早就该堕落成魔,沦为它的一具躯壳了!
剑影如雪也如盖,坚不可摧地阻挡在季娅身前,破开了於菟卷起的腥风血雨。
伤它的那剑妖邪诡异,挡它的这剑仙尘缥缈,是邪道与正道的两极,却又出自同一春暖花开的源坞。
“江御……又是你!”
於菟咬牙切齿。
隔着厚重粘稠的血雨,它与江御四目相对。江御的目光很快落回到了怀中的婴孩身上,刚刚季凌纾一出手他便认得出,那剑法剑式是出自谁的调教。
同时在这一瞬,一股没来由的下坠感忽然将於菟浑身包围。
这凶恶的旧神终于感受到了一股无法逃离的困束感,名为因果,也名为宿命。
它骤然大怒,茅塞顿开:
“是你!你算计了我!!”
因今天这一面,江御才会千防万防,甚至对季凌纾严厉到让二人产生隔阂,以至于於菟复苏时,季凌纾才有能力保全自我,有能力从它手里夺走堕薮。
而也正是因为季凌纾成长至此,才逼得於菟不得不出此下策,动用能力回到两百年前的这一天。
血雾乱颤,於菟甚至开始怀疑,江御到底是担心他养大的徒儿被它的力量染指,还是从一开始就在算计……算计要将它的力量抢过来给他的好徒儿用!
“哪里跑!”
季凌纾高呵一声,提剑追来,於菟意识到它一人已不敌季凌纾和江御,饶是心中怒火中烧,也只得舍弃此身回到现世。
扑通——
红雾四散,季凌纾不料它竟选择金蝉脱壳,一剑劈空。
“这狡猾的臭泥鳅。”
季凌纾暗骂一声,戾气重重,擦去脸畔溅上的污血。
而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女声:
“你……你到底是…………”
被江御扶起的季娅颤颤巍巍地紧盯着季凌纾,近乎失神,好一会儿才又回望向江御怀里的婴儿,瞳孔不断颤抖着。
她不敢说,也不敢问。
因於菟到来而变得死赤一片的天空此刻也开始剧烈地震颤,虚空裂开的那道口子正在极速地缝合。
季凌纾回过头来,看着季娅也只是喉咙颤抖,几欲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的时间不多了,几乎要以秒来计算,在裂缝合闭前不回去的话,他就会永远被留在此时此刻。”
季凌纾感到鼻子发酸。
他不禁又想怪江御,怎么把他养得这么爱哭。
他甚至还想,其实留在这时也好,他……
“我的孩子…”
季娅忽然开口,江御和季凌纾皆是一怔,二人在那瞬间变得警惕,似是都在防备无处不在的“天道”。
然而季娅却不再抬眼去看季凌纾,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出生的孩子,
“他能好好长大的……对吗?”
她像在问江御,也像在问季凌纾。
江御点头,正欲开口,季凌纾抢先回答道:
“能,能的。”
他咬了咬唇,极力压制着喉咙中的酸涩,季娅不敢看他,他却一直在看季娅,看着他将再也见不到的母亲。
“他会被人当掌上明珠一样养大,也会变得很强,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身边的人……”
“那就好,”
季娅忽然展开眉心,轻松地笑了起来,
“变不变强的,没那么重要,他只要能开心,不怨我强迫他来到这世上,就好。”
裂缝越来越狭小,季凌纾的语气也愈发急促起来,“他只会感谢你,你是很好很好的母亲…”
在季娅身边的这短短一瞬间,季凌纾才恍然明白,这世界为什么会因为被母神遗落而变得扭曲溃烂……连被堕薮侵蚀到如此地步的他,在母亲身边时竟也能重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片刻安宁。
就好像回到了花坞,日头正高,树影柔和,静静地落在他脸上。
季娅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溢上喉头的却是一口滚烫的血,她不动声色地将污血咽了回去,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她只能轻轻扯了扯身旁江御的袖子。
最终只能是江御做了这个坏人。
他朝季凌纾道:“你回去的路快要消失了。”
季凌纾闻言,神情立刻变得委屈,眼里的眷恋好像不止是对着季娅,也对着江御变得浓烈。
被他这样看着,江御不禁别开了眼,别说是季娅,他也像着魔了似的有了一瞬想帮面前的少年重新劈开那裂缝的冲动。
最后季娅轻轻朝他抬了抬手:
“快去吧,一定也有人等着你回去。”
“……嗯。”季凌纾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江御身上,滚烫坚定。
也终于愿意动身,向季娅告别。
“仙君,劳您送送他吧。”季娅咬住发白的嘴唇。
江御的眼睫动了动,知道她是到了极限,终是叹了口气,将怀中气息已经渐渐稳定的孩子递给了她:
“他会想你抱。我等下再来接他。”
“多谢仙君。”
季娅眼里已经泪光闪烁,她最后一次转过头去看向季凌纾,朝着季凌纾挥了挥手:
“你要……多晒晒太阳,多吹吹风。”
那是季娅最后朝他留下的话。
在苍狼一族的传说中,离去的故人会化作草原上呼啸的风,吹过子孙后代的面庞,吹起一波又一波无边无际的碧浪。
季凌纾喉咙发哽,还好有江御扯住他的胳膊,带着几分强硬地牵着他往归途走去。
离开母亲身边后,堕薮的反噬更加猛烈地开始反扑,惹得季凌纾头疼欲裂,戾气四起。
他怕伤了此时的江御,只能加快脚步,可就是匆匆望向江御的一眼,如一记重锤忽的砸在了他头上。
他看见江御的心口处干干净净。
并没有那让他介怀,揣测,甚至嫉妒多年的咬痕。
可从今天往后的每一天里,江御都和他时刻在一起……
狼族特有的尖齿被舌尖不由自主地摩挲,与他记忆中江御心口那痕迹的形状不谋而合。
在即将抵达那道缝隙时,江御忽闻季凌纾开口:
“师尊,我真是太笨了。”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季凌纾一眼,“就刚刚看来,你还挺聪明的…………唔!”
手腕忽然被人反手抓住,用力往怀中扯去。
“松、松开……!松口!”
“这下你知道穿好衣服有多重要了么!”
锋芒未敛的江御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肩头情不自禁地发起颤。
“哎呦…!”
江御将季凌纾一掌拍了回去,他驻足于那道裂缝跟前,直到天上的异象消失。
他的脸色仍旧发白,耳垂却泛着霞色的红。

“哦?”
察觉到缠斗中的二人神识归位,明宵星君当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探验季凌纾的修为,然而发现他不仅没被削弱,反倒将堕薮运用得更加得心应手后,那张慈眉善目了上千年的人面上也终于是浮现出了丝缕的愁态:
“你未免也太不中用了。”
这话是对於菟说的。
“呵,站着说话不腰疼,从始至终和这小子真正在交手的可是我,你这只会作壁上观的混蛋也好意思说我不中用?”
於菟不满地驳斥,血雾簌簌,它话语中带着几分威胁地催促起明宵星君道:
“你还不动手么?堕薮可是越战越有的力量,江御刻意引他藏拙,其实早就把一身剑术的精髓传给了他!再拖下去你我都要被他吞噬!”
它越说越觉得气愤,半空中裂开一只巨大的囫囵红眼,瞪视着明宵星君,充满了斥责之意:
“但凡你刚刚能多拖住季凌纾一秒钟不让他追回过去坏我的好事,别说是他,连江御也不会再成为威胁!”
明宵星君面无表情地抬手劈出一道金光闪电,掣开了於菟那道怒目圆睁的兽眼:
“你以为我真只是站这儿看着?怎么不用你的脑子想一想,为什么江御到现在都还没赶来坏你的好事?”
“怎么,你还能杀了他不成?”於菟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鄙夷。
明宵的唇角动了动,开口间亦是不掩瞧不上於菟的意思,
“他在白玉京里已经损了我半身的修为,我所剩的二分神识在此为你助阵剿杀季凌纾,三分则在虚空中困住他,早知你如此没用,我真该先和那季凌纾一起讨伐了你。”
於菟闻言,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
明宵的话它信了才有鬼了,依它见柴荣应该是被江御伤过四成,抽干琉璃海的神雾恢复至了七成,二成在与江御缠斗,半成拿出来佯装与他共敌季凌纾,而剩下的四五分……都在伺机而动,准备随时渔翁取利,诛杀它或是季凌纾!
於菟张口,正欲再激柴荣,却突然“呃”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目。
只见它绯红的发丝正孱弱地飘荡于水浪之中,面前的铜雀阁,明宵星君,还有身后天行众的教徒们都不见了,它竟孤身一人出现在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渊水之下!
这水底它再熟悉不过,此处便是它第一次教给季凌纾堕薮之力,是它准备蚕食这具完美躯壳的温床。
可如今竟倒反天罡,让它站在了那鱼列石阵的对向,反倒是季凌纾取代了它,煞气磅礴地立身于浪潮的中心。
“想反过来吞噬我?你休想!”
於菟飞手捏诀,古兽沉吟,它的身后百怪千兽千变万化,人类的身姿和样貌被它用水色堂皇抹去,大片大片的鱼目,鳞片,尾巴,爪牙在它的背影下涌现。
於菟怒呵一声,生生在脚底开拓出了一条更深的沟壑,那深渊中尸骸遍野,曾经臣服于它脚下的人与兽无不爆发出狰狞的嘶吼,于河床中忽然伸出成千上万只森骨白手,死命地朝石林当中的季凌纾扑涌而去。
“滚开。”
季凌纾亦不让半步,扎根于他体肤的刺青迅速开出一簇又一簇幻灭的花,呼啸着以他的身躯为中心张牙舞爪地肆意生长开来,捕杀、吞噬掉花枝所触碰到的一切。
於菟生出浑身的冷汗,但它脸上依旧勾着冷冽的诡笑,没想到它的堕薮竟然又被季凌纾的骨血和灵魂滋养出了这样艳谲的形态,它更没理由不抢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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