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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仙(一只猛禽)


江御的脾气被磨消得差不多时,二人也刚好站在了仝从鹤所说的典当铺前。
狭窄的铺面上挂着条陈旧的招牌——来财当行。
老板正在抽板关门,见他们两人站在门口探头往里张望,便努了努嘴:
“二位公子,小店今晚已经打烊了。”
“打烊了正好。”
季凌纾不由分说地卡住了要被关上的门,大步一迈,跨了进来,直接亮出了仝从鹤给的手信,
“我们是宫里来的,问你几句话,你别乱出声。”
进门前他已经悄然在当铺门口贴下了隔音用的符纸,铺内的谈话绝对传不出去一分。
江御不似季凌纾那般粗鲁,他慢条斯理地拆开了老板刚装上的门条后才提衣跨进门槛,正要进屋时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回头往街对面的屋顶上看了一眼。
那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江御挑了挑眉,没有声张,而是无事发生一般进了屋。
刚进铺子就见那当行老板噗通一声跪在了季凌纾脚边:
“我真的冤枉啊!要我知道那玉环是宫里物件儿上的,给我九条命我也不敢拿出来卖啊……官爷您行行好,我就一做生意的,只看那玉品质上乘,万万不知是这种来历啊!官爷您饶我一命吧!”
季凌纾皱着眉把他拎了起来:
“谁说要要你的命了。还有,我进来时就布了结界,你喊得再大声外面人也听不见,你故意哭这么大声,这是要给谁传信呢?”
铺子老板微微一哽,果然是被季凌纾看穿了心思。
他缓缓收起了哭腔,蔫蔫地垂着脑袋,犹豫了许久之后才无望地叹了口气:
“公子,不是我有意包庇,但你可知道那玉环换来的钱都被用在了何处?”
“什么意思?”
“公子可愿随我前来一看?”
老板顿了顿,“只往外走半柱香的时间便能到,公子若不放心,可将我四肢捆绑、蒙眼堵口。”
闻言,季凌纾和江御对看了一眼。
“不需把你五花大绑,”季凌纾从袖中掏出一张火符,是从木羽晖手里拿来的,他将火符贴在了老板的背上,警告他道,“若你敢有半点小动作,在你叫喊出来之前就会被烧成一摊灰,懂了吗?”
这话当然是吓唬人的,木羽晖那点儿修为可画不出来什么厉害的符纸。
老板点了点头,锁了铺子后便带着他们二人往城外走去,一路上他只低着头带路,当真半点声响都没发出。
很快几人就来到了城郊的一处庄子。
站在洞门外,季凌纾不禁皱了皱鼻子,一股酸臭的、腐烂的味道扑鼻而来,空气中充斥着死亡和污垢的气息。
少见的是向来挑三拣四的江御这次并没有嫌弃,而是沉着眸,紧跟着当铺老板走进了那庄子。
月亮照进来的瞬间,许多双眼睛将他们三人紧盯。
那些视线中有惊惶、有好奇,更多的是不安,和夹杂在其中的丝缕敌意。

直到铺子老板走了出来,气氛才稍稍缓和下来。
季凌纾和江御这也才看得分明,这庄子里住着上百口人,多是老人和女人,还有许多年龄不等的女孩儿。
她们住得简陋,许多人的床铺只是一层薄薄的枯草,墙角堆满了发霉的烂菜叶和米饭,连地上漏碗里的肉都散发着一股酸味。
老板蹲下身,看了看碗里的馊肉,叹息道:
“前儿不是才送了那么多钱来,怎么还在吃这种东西?”
年长些的女人摇头道,
“大伙儿已经吃过顿好饭了,就上的您和我们说的那个什么,琼华楼,不过可能是我们人太多、太吵了,饭没吃完就被掌柜的赶出来了,也、也不怎么好吃,所以我们就想把这钱攒起来……”
“攒着做什么?给你们就是让你们花的。”
“好、好不容易听说邻村有家私塾愿意收女孩儿,就是要不少银两,我们商量了下,这钱与其挥霍了,还不如攒给孩子们念书……”
“唉。”
当铺老板沉沉叹了口气。
不消他多说,季凌纾已经明白,那玉环当来的钱都被送来了此处。
只是他不懂,平玉原最为富庶、几乎遍地黄金的都皇城里怎会也有着如此困窘的一群人。
和这里一条街道之隔的闹市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穿金戴银,富足到有用不完的东西可以砸给江御。
老板把他拉到了一旁,低声道,
“她们原本也都出自名门望族,可命运弄人,几年前家中小姐被宫里那位给看中辱了清白,那位小姐宁死不从,投河自尽了……没想到这一遭竟惹怒了那位,滔天的罪状就这么落了下来,族中男丁全部处死流放,女子也都入了奴籍……”
“那这这么多新生的孩童是?”
“都是大家捡回来的。这年头家里生个漂亮的女娃就有被三皇子挑中的风险,豪门大户谁都不愿再养女娃娃,这几年尤甚。”
“……荒唐至此。”季凌纾咬牙切齿道。
他本以为那三皇子只是在宫中蛮横无状,没想到竟肆意妄为到全城都苦其久矣。
“那带来玉环的人此前也接济过她们不少,所以不是我想包庇,只是……只是这样的好人,我实在不忍看他就这样丧命。”
“我们不是要来杀他的,”
季凌纾叹了口气,“他若一心善念,我必定会保他平安。只是玉环失窃一事关乎邪祟妖物,我必须要找到他把真相弄清楚。”
江御也补充道:
“现在三皇子和城主也在满城追捕偷盗花瓶之人,我们能找到你,也是依靠宫中传来的消息,你口中的好人落在他们手里更是只有死路一条,你若真心为那人好,便最好祈祷先找到他的是我们。”
“这……”
当铺老板低垂着脑袋,面露难色:
“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许人也,我们连面都没见过……每次都是一袋东西、一张纸条钉在铺门上,不知是何时送来的。”
江御闻言说道:“那他给的字条你可有留下?”
他们一直觉得扬言要三皇子命的会是妖,但从它的作为来看,又充满了人性,难免让人怀疑这场针对三皇子的折磨会不会是多方势力的合作。
他想要来字条比对看看,送来玉环的人和那留名梦空花的人是不是同一人。
“有,不过我留在铺里。”
“反正也不远,我们与你回去取便是。”
季凌纾顿了顿,取下了枚雕金的带钩留给了庄子里的人。
回当铺的路上,不远处的街巷终于闭市,烟火气被夜色冷凝下来不少。
季凌纾低声问江御道:
“你怎么看?”
江御眨了眨眼:“什么怎么看?”
“偷东西的人,和要刺杀三皇子的人。”
“是来报仇的吧。”
江御淡淡道。来的路上季凌纾已经把白天在宫里听小桃说的那些话都讲给了他听。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花瓶、牙齿甚至是手指,若只是想杀了他早就能得手,却要把事情做得如此复杂华丽,目的大概有两个。”
季凌纾闻言点了点头,认同道,
“一是为了折磨三皇子,二是想把金霞宗的人引过来……又用了梦空花的名字,果然还是那江湖邪盗的同党,要为他报仇吧。但梦空花和三皇子又有什么仇呢?”
“许是和长公主结了盟,又或者本身就是从像刚刚那个庄子里一样的地方出来的人。”
江御说完又补充了句,
“不过我不是在怀疑长公主,也可能是被打翻药罐的二公主,或者哪个被压迫不堪的宫人,毕竟三皇子作恶多……端!”
他话音未落,从巷尾忽然袭来了一阵极快的罡风。
来者速度极快,又毫无声息,快到连感官敏锐的江御都差点没能反应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街中在瞬间闪烁起了刀光剑影,两相对峙。
一边是拔了季凌纾的佩剑架在了当铺老板脖子上的江御,另一边是蒙着半张脸,一身夜行衣,手握短刀抵着季凌纾的黑衣男子。
“放了他。”
江御掐着当铺老板的肩膀,掐得他嗷嗷直叫。
对面那人个子不高,身形甚至可以用瘦小来形容,身手却敏捷异常,他只冷哼一声,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年轻清澈,甚至带有几分少年气:
“要杀便杀,与我何干?”
“你想干什么?”季凌纾咬牙,尝试挣脱却无果,这怎么可能?他可是被江御教养长大的,和能驾驭神雾熟通仙术的修士也能打个有来有往,这人身上毫无神雾的气息,居然能趁虚而入钳制住他!
“我要你,”
少年抬起下巴,指向江御,
“你和我走。”
他一抬头,露出了下颌,季凌纾也就看见了他颈间的刺青——一条盘桓的青蛇。
“你是……梦空花?”
季凌纾认出他来。
当年梦空花一事能惊动简遐州,金霞宗内自然也有卷宗记载,季凌纾读过,也对这刺青印象深刻。
不,不对,简遐州明明向宗主汇报过,已经将梦空花正法,他不可能活着……这人是谁冒充梦空花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还是说“梦空花”本就是一个许多人构成的组织……?
一时间季凌纾脑海中略过了许多种猜想,却唯独没去想过江御要说出来的那种。
只听江御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松开了当铺老板,了然地看向那少年:
“漱冰果然没有杀你。”
“看来我没认错,”少年嬉笑出声,“你就是江御吧?简遐州特别崇拜的那个兰时仙尊?”
“他和你无冤无仇,你若憎恶金霞宗带我走就行,和他无关!”季凌纾喊道。
梦空花却笑得更大声了,甚至也放开了季凌纾,将他一把推到了江御身边,
“我恨金霞宗?你们以为我来找你们是为了什么?”
少年忽而止住笑意,漆黑的瞳仁深处燃烧着乌黑的连天野火。
他深深吸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向江御,
“我只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唔,我该说你也被天道动过手脚,对不对?”

“你们这是要妄议星君?你们疯了……!”
当铺老板如临大敌,可他话音未落,梦空花的刀就逼到了他脑袋旁:
“想活命就闭嘴滚。我数到三,如果还能看见你,我就砍断你的脖子。”
“……!”
“一。”
老板吓得双腿发软,迫于无奈只能捂着耳朵一溜烟逃离此地。
“二。”
老板跑得更快了些。
“三。”
巷道幽深,笔直无遮,那老板一介凡人当然不可能做到三秒之内消失在梦空花眼前。
季凌纾只以为他是在威胁,却没想到数到三后,少年忽地轻笑一声,竟真的掷出了手中的弯刀,刀锋直朝那老板的脑袋而去。
“锃——!”
江御提剑横空而出,打落了他的刀。
“无辜之人,何故要取他性命?”
“嘁。”
梦空花耸了耸肩,噘嘴道,“你果然和简遐州说的一样。没意思。”
季凌纾还嘴道:“你才没意思。”
江御倒不在乎,打量了梦空花一番,问:
“你刚刚说什么?我身上被天道动过手脚,你能闻到?”
“倒不完全是嗅觉,也有一部分是直觉,”梦空花抱着手挑了挑眉,“我没听错的话你们在查偷那个什么皇子东西的人?我不是留了名字吗?真亏你们还能找那么久,笨蛋。”
“谁知道你还没死?”
季凌纾没好气地瞪了他好几眼,
“你到底什么意思?知道我们在抓你还坦诚认罪?”
“是我做的事,为什么不认?”
梦空花无奈地看向季凌纾,
“都说了我留过字条。”
季凌纾被他的坦然堵得无话可说:
“那,我们就要抓你回去了。”
“你打得过我么你?”梦空花懒洋洋看他一眼。
“刚刚是因为你偷袭!”季凌纾果然被戳中痛处,急匆匆地看了江御一眼,好像想证明他没有那么弱。
江御轻轻抿了抿唇,转而看向梦空花:
“你跟踪我们跟了那么久,动了手又主动放了人质,到底是为何?”
季凌纾身后有尾巴的话,此刻想必是委屈地耷拉了下来。合着他只是江御口中的“人质”而已。
“因为你呀,”
梦空花双手枕在脑后,
“真是的,我刚刚不也说了我要你吗?这世上的人怎么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话呢?”
江御展眉:“不是人人都像简遐州那般好性子。”
“你这话说得也是。”
少年伸了个懒腰,
“我家就在那边,来喝杯茶吧。不然半夜站在街上吹冷风像个傻子似的。”
季凌纾握了握拳头,忍住了想给他一拳的冲动。
要不是看在他说出了“天道动过手脚”的话,他高低要揍他一顿。
“对了,我有名字,梦空花只是个外号而已。”
少年在前头带路,手里不断把玩着他的弯刀,似乎随时注意着身后两人有没有逃走的念头。
当然他已经抛出了那样的话,季凌纾和江御是必不可能离开的。
“空花阳焰,梦幻浮沤,所以叫梦空花。”少年顿了顿,继续道,“我本名叫独夏。”
季凌纾有些意外:
“当初金霞宗可是下令要捕杀你,你对我们就没怨恨之心吗?”不仅没有怨恨,季凌纾甚至感觉到独夏对他们……还有几分友善?
“我这不是没死吗?”
独夏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那是一种觉得他脑子有病的眼神,
“简遐州说金霞宗里好人很多,尤其是兰时仙尊。我信他。”
“那漱……”
季凌纾想追问简遐州的下落,却被江御捏了把手心,拦下了他的话头。
季凌纾只得僵硬地调转话锋:
“那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天道动的手脚,那是什么?”
“好了,我们到了。”
独夏并未回答他,略过季凌纾的问题,一脚踹开了某户再普通不过的人家的大门。
屋内陈设杂乱,像是被洗劫过一遍似的。
“你就不能好好进自己家门吗?”季凌纾无奈道。
“我没钥匙开锁。”独夏理直气壮道。
“合着这不是你家啊?”季凌纾震惊。
“一个月前不是。但现在是了。”独夏说完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江御,又解释道,“本来住这里的屠户要强娶对门的丫头,那丫头哭得烦死人,我只好把那屠户赶走了。你们随便坐,我来找找这屋里有什么茶。”
独夏进屋后摘掉了遮面用的黑纱,那是一张十分清秀、充满少年气的脸,看起来人畜无害,和血腥气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自顾自泡了一壶茶来,有模有样地给江御和季凌纾都倒了一杯。
江御的注意力被他屋内的陈设吸引,看也没看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忍住蹙起眉做了个十分痛苦的表情出来。
季凌纾一看就知——他嫌人家茶不好。
趁独夏又去翻找第三只茶杯时,季凌纾以极快的速度倒掉了江御杯里的茶渣,帮他换了杯无垢的白水。
独夏没能找到给自己用的茶杯,懊恼地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
“算了,反正我也不渴。”
安慰好自己后,他像只猴子一样蹲上了桌旁的木凳,左看看季凌纾,右看看江御,开门见山道:
“三皇子我一定要杀。你们想阻拦就阻拦,干脆当成一场比试如何?看看究竟是你们能保住他,还是我能杀死他?”
江御按住季凌纾,开口问:“他非死不可的原因是什么?”
“是他先抢了我的东西。”
独夏又把凳子当做秋千,一晃一晃地,纯真地咧了咧嘴角,
“我这人,遇到好人就想善心大发,遇到恶人呢,就会忍不住想把他们都杀光。”
“抢你的东西?”
江御上下打量了独夏一番,“抢了你的花瓶?你的牙齿,你的手指,还是你的脊梁骨?”
“不是那么无足轻重的东西。”
独夏突然荡到了桌前,双手搭在桌面上,看起来十分乖巧,语气也非常认真,他说那些关乎人命的东西“无足轻重”,似乎并非在反讽。
“你们既然调查过了,应该就知道,之前那畜生放火烧过一间衣料铺子吧?”
“所以你重要的东西是一件衣裳?”
江御的视线越过独夏,看着那件被挂在里间的白衣,衣襟上绣着墨色的淡竹,十分精巧,可惜衣摆和袖口都被烧得破破烂烂,沾满了烟灰。
“对啊,”
独夏也回头,看着那件衣服时的神色十分安然,
“几个月前我路过那间铺子,一眼就瞧中了这衣服,可惜尺寸不合适要订做,我等了那么多天,终于可以去取衣服的时候,宫里那畜生竟然放了一把火。兰时仙尊,你说他该杀不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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