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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仙(一只猛禽)


不知过了多久,嘀嗒一声落水滴在了季凌纾的眼睫上。他抬起头,只见阴影已然笼罩在二人头顶——石像并不巨大,和真人等身,只是因为他们靠得太近,几乎抬起手就能摸到那神像向前伸出的胳膊。
季凌纾悄声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手中亮着微光的明火符。
荧光将注春玉神的脸庞照亮,那一瞬间季凌纾和江御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像了。
或者说是和江御简直一模一样。
那石像不似民间许多已经走样畸形的星君像,而是栩栩如生仿若真人,连季凌纾都觉得在面前的不再是泥糊的青石,而是他闭着眼在沉眠的师尊,长身玉立,艳俊慈悲。
“季凌纾,你看这里。”
江御忍着胸腔里翻涌而上的不适感,指向注春玉神的身体。
季凌纾的目光这才艰难地从神像的面庞上移开,看向了盘桓在它身上的石蟒。
那蛇像如同禁锢也像是在守护。
除了蛇形石雕,注春玉神的背后还有一簇簇玉刻出来的石斛花,根茎汇集于神像脚下所踩的石榴台,似乎真真切切地寓有求子之意。
江御收回目光,问道,
“你刚刚和月娘说,这世上除了明宵星君再无第二人成功破境,那你师尊呢?”
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金霞宗的兰时仙尊曾经历过飞升大劫,只是最终他没有成圣,而是继续留在了世间。
至于飞升结果为何,缘由为何,却无人知晓。
季凌纾轻轻咬着牙:“师尊他没有成圣只是因为他不想。这神像绝不可能是他自己修筑的,他向来不屑攒功德受信奉,就算成圣……他也绝对该是武神,怎么可能来司生育繁衍…简直荒唐!”
“我听说明宵星君也是出自金霞宗,星君既然能容忍和你师尊长得一样的神像接受世人供奉,会不会是因为和你师尊有什么……渊源?”江御继续问。
“他们的事,我不清楚。”
季凌纾语气变得沉闷,
“我只知道明宵星君飞升前和我师尊是同门的师兄弟,其它的……一概不知。”
他在金霞宗长大,不是没有门路去问清楚。
只是他不敢。
他怕师尊透过花坞门前那簇簇花海在看的人就是明宵星君。
怕在师尊胸口留下痕迹的也是那人,更怕现在这一切似乎都在预兆着,明宵星君就要将他的师尊夺走了。
甚至他有一种预感,面前这倾城如生的神像能存在并不是因为明宵星君的纵容。
这神像本身就像是谁在思念着江御而一笔一划雕刻而出的无尚珍宝。
“咔嚓——!”
浮现在季凌纾眼底的片刻失落和面前的神像忽然一起被砸了个稀碎。
“江御你在做什么……?”
季凌纾惊觉自己的佩剑不知何时被江御拔了握在了手里。
“这东西和我长得也一样,”
江御语气平淡,说着又再次抬起手,把那石像砸得更碎了些,
“看着晦气,不如砸了才眼不见心不烦。”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又名本章省流版)
明宵星君:(嘴叼玫瑰)(示爱)(孔雀开屏)(展示财力和肌肉)江师弟,何不与我同修?
江御:滚
ps小剧场和正文无关

季凌纾没想到江御说砸就砸。
但一想到那寄托着不知何人对师尊觊觎之心的石像就此被毁于一旦,他心底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砸完了就走吧,”
季凌纾按住江御的手腕,从他手中抽回了佩剑,并未责怪他砸毁了石塑而导致无从调查,
“这里面又闷又潮,你不是敏感得很么,呆久了也不难受?”
反正现在谜团也是一个接着一个,月娘的真身虽被揭开,不是邪祟凶煞自然是好事,但如此一来,他们二人在村中所见如幻象一般的荷池又是缘何所在?
这些事季凌纾自己闷头想也想不明白,得去问敬玄仙尊,或者问已经回到金霞宗的那个“师尊”本人。
江御“嗯”了一声,也未多言,打从他看见那石像的第一眼,就有一种极其沉闷的烦躁感在胸腔中四处乱撞。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踏上了御剑,都觉得这方洞中窟不宜久留。
剑舟在水面上飞快穿行,点点涟漪被落在身后,愈化愈大。
就在他们要飞出石龛时,季凌纾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那声音低哑而带着几不可闻的笑意,和他在莲花池旁听到的幻觉如出一辙。
“谁……?!”
季凌纾回头看了一眼,狼瞳在那瞬间骤然放大,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寒而栗。
只见那被砸得七零八落、只剩半身直立着的石像里头忽然长出了一截一截的藕芽,藕白的皓腕密密麻麻地堆积膨胀,有的双手合十,有的则挥舞似傩舞。
季凌纾……
那石像竟张开口呼唤着季凌纾的名字。季凌纾看向那半没在水中残缺不堪的头颅,却见从那张俊美面庞上的瞳孔里已然钻出了成百上千只黑漆漆的蝾螈。
“江御……!”季凌纾想让江御快逃,可他回过头来,却恍然发现身边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咕嘟…咕嘟……
气泡声在耳边荡炸开来,冰冷的湖水骤然灌入口中,季凌纾猛呛了一口,却倒喝进了更多漆黑冰凉的湖水。
水缈沉缁,千丈不见底。
季凌纾又回到了天沼山山心的那湖底,湖水粘稠沉重,拖着他不断地下坠沉底。
窒息感如影随形,他在水中睁开眼,又见那巨大怪奇的石像矗立在了跟前。
积藓残碑,巨圭凸天。
这次那巨石像注春玉神的残像一样,睁开了眼注视着坠落的季凌纾。
好冷……!
季凌纾咬破下唇,靠疼痛护住残存的意识不被水流冲散了去,黑水的冷意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再度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幻境什么是事实。
花和叶谁真谁假?难道狗牙山只是大梦一场,他从始至终都未离开过湖底?
“季凌纾,我们又见面了。”
巨型兽像缓缓开口,似乎对他饶有兴致,它开口时湖中甚至泛起了一连串半人高的气泡。
季凌纾被那气泡撞得沉沉浮浮,衣领忽然被从后勾住,是那巨石像的一条兽尾。
“我给你的力量用起来如何?”巨像笑问道。
对于它给予的所谓力量季凌纾其实根本没有实感,那仿佛不属于神雾体系,也不同于江御的剑术,被那力量触碰到的泥龙能在瞬间被瓦解——季凌纾唯一能确认的是,在那泥龙的皮肉绽开之前,其内里有什么率先被破坏了。
是灵核?还是魂魄?
季凌纾分不清,但能确定的是,这份力量强大而危险。
“你是谁?!”
季凌纾忍着湖水灌入嗓子的寒冷,“是你掳走了我师尊?!”
咕嘟嘟……
更多的气泡涌来,似是那怪物在讥笑,
“他若能落我手里,我还会让他活着回来?”
怪物的声压极强,压迫得季凌纾出了满身冷汗,他咬紧牙关道:
“你到底是谁?”
“我名为,於菟。”
“你胡说……於菟早就没落消散了,你这骗子!”季凌纾身为墨族不可能不知道,明宵星君成圣后斩杀的第一只凶神就是他们鸦川曾经信仰的於菟。
“我从不屑于骗人。”
於菟冷笑一声,不顾季凌纾的反抗和挣扎,抓住他的身体将他当做容器一般开始将黑湖的湖水往他身体里灌去,
“你不是一直想要力量吗?趁你师尊还未发觉,你要赶紧偷学才行啊,嗯?”
“你放开……咳咳……放开我……!”
越来越多粘稠的黑水呛入口中,苦热感快要将季凌纾填满,他虽没有痛觉,却能体会到五脏六腑快要被撕裂的感觉。
视线变成一条漆黑的线之前,他无妄地伸出了手。
师尊,救我……
师尊……
“季凌纾。”
指间突然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视线重新变得明朗,季凌纾睁大了双眼,茫然地寻找着这暖意的来向。
“季凌纾,你不舒服?”
江御握住他的手,注意到了他面色的苍白痛苦。
怎么突然就顿住了身形,像是丢了魂一样双目涣散。
“你怎么了?”
江御一连又唤了好他几声,不放心地在他眼前招了招手,季凌纾仍旧像中了魇一样,无法回应。
“师尊……师尊你在哪儿……?师尊你别丢下我……!”
湖底,季凌纾迷惘地四处环顾着。
指尖明明已经被江御握入了掌心,可幻境为何还无法破除……连这温暖也渐渐要被湖水给洗尽,师尊仿佛离他越来越远了。
季凌纾低头去看他理应被江御牵着的手指,可他能看见的,只有一条面目丑陋的游鱼张大了嘴巴咬住了他的指节。
到底是江御,还是游鱼?
谁是幻觉……
好冷,他还在继续往湖底坠落,越来越多的水,雾,甚至虫鱼鸟兽都在往他的身体里挤。
视线再度变得破碎漆黑。
“季凌纾,看着我,我是江御。”
可靠而熟悉的声音再度横穿过重重沉水溯游而来。
江御注意到他十指冰凉,于是俯身牵起了他的手,薄唇轻轻擦过季凌纾发着抖的指尖,
“我就在你身边,别怕。”
“师…师尊……”
季凌纾感觉到指节被温热的柔软所包裹,黑水也停止了在他身体中的肆虐,身体的控制权一点一点重新回流到他体内。
在他脱离湖底幻境之时,他仿佛听见那於菟暗骂了一声:
——江御,这般境地的你也还要来捣我的乱吗?

“仙君,您这是怎么了?”
站在石穴外接应的月娘也注意到了季凌纾的反常之态,上前来帮江御搭了把手,二人一齐将季凌纾从及腰的积水中拖了出来。
月娘手中的明火符跃曳着凝凝湛光,终于在季凌纾发散的瞳孔中倒映出了点滴光亮。
那符纸也是季凌纾从金霞宗中带出来的。师尊虽不愿教予他如何驾驭神雾,在便于日常使用的符纸法器上却从未亏待过他。
想到此处,季凌纾抬起手摸了摸耳垂上的雪柳花。
刚刚护他突破魇境的,是师尊吗?
他透过火光看向正架着他往外艰难行走的江御,不断跃动着的火光将江御的面庞映照得更加森艳。
注意到季凌纾的目光,江御轻轻抬起眸:“刚刚还是天沼山招惹到的幻觉?和在荷花池边遇到的一样?”
季凌纾“嗯”了一声,上次也是靠江御及时按住了他的肩膀才让他顺利抽离回了现实,他正欲说声多谢,却见面前的人影又变得恍惚起来——
不是他视线变得模糊,而是越来越多熟悉的、一模一样的面庞在他眼前重叠。
那一瞬季凌纾的表情变得分外难看,震惊、回避、愤怒,还有本应藏在深处却再也按捺不住的心绞痛。
他看见江御被用形形色色的方式亵渎玩弄。
捐辅属体,披靡婉娈,师尊的墨发散开在宴床之上,淫声泽泽不歇…季凌纾清楚地知道,这绝不是他曾胆大妄为做过的春梦,他在江御遇雪犹清的脸上看不见丝毫欢好之意,面前的场景分明只是单方面的发泄。
粗鄙,歹毒,超乎季凌纾所持所学的君子礼数,更超乎所有因他的占有欲而悄然萌发过的卑鄙心思。
他看见江御沦为浊盆,沦为美人盂,沦为温柔椅,本该握剑的双手被挑断了筋骨栓上枷锁,百艺莫解,唯余淫泆……他还看见江御痛苦地皱着眉,本如星灿般的双眸里只剩下薄凉的灰烬。
是谁……?是谁在这样对待江御?
季凌纾屏住了呼吸,聚气凝神想看清那背对着自己的男人的脸。
他的视线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直到那人似乎发觉到了身后的目光回过头来,隔着什么和他四目相对。
季凌纾的整颗心在刹那间如同坠入冷极的深渊。
在折磨江御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分不清那被践踏的是他师尊,还是此时此刻和他在一起的江御,但他能够确信,那正在大汗淋漓粗蛮顶撞的人绝不会是他。
好像有谁在套着他的皮囊,那眼里的凌虐欲望不属于他,能和他共鸣的只有那双狼目深处被迫掩埋的悲伤。
越是思索,季凌纾越是感到怒火中烧,胸口中陡然升起一股破坏的欲望——不管他看见的是现实还是幻境,是预言还是陷阱,他只想把这轻渎江御的一切全都毁掉。
“仙、仙君?”
月娘莫名感到脊背发凉,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黑水,那里一潭寂静,只有注春玉神如瓦砾般的碎片顺流而下。
隐姓埋名躲避道士追寻几十年,月娘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定有什么危险正在靠近她们。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张望了一周,察觉到压迫感的来源后不禁惊觉出了一身冷汗。
让她感到害怕的不是神像,也不是水下未知的存在,而是站在她身旁的季凌纾。
那是和她常年在明宵星君的神堂中所祭拜的神性完全背道而驰的一种……邪性!
“退后些——!”
江御忽然低吼了一声,在月娘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一掌将她往后搡开去。
只听“咔嚓”一声,季凌纾居然以极快的速度出剑,斩断了月娘原本所站之处附近的石笋。
“他、他这是怎么了啊?!”
月娘大惊失色。
那杀意是直冲她而来的。
不,甚至不仅是她,还有江御连同这整个石窟,季凌纾想把这里的一切都摧毁!
“先别发出声音。”
江御抓起月娘的袖子,带着她再度躲过了季凌纾接二连三的挥剑。他身形轻敏如行云流水,没让季凌纾的剑气触碰到他们半分,但即便如此,月娘还是低声呜咽了一声,双臂上竟是鲜血淋漓。
这不可能……江御确信那不是剑道能留下的伤口。
季凌纾身上还有什么难以名状的力量……现在的他恐怕也正被那力量所主导,双目嗜血狂暴,不甚清醒。
江御长吸了一口气,脱下外衫罩在了月娘身上,旋身掀起一连串的水浪朝季凌纾袭去。
季凌纾果然被他给吸引,提剑欲追,却突然半个人影也看不见,只觉手腕一酸,再反应过来时佩剑已经到了江御手中。
季凌纾的剑很重,江御不得已用双手握住剑柄。
这剑他在天沼山时曾使过一次,虽不趁手,但他却有种熟悉感——只要是剑,哪怕是纸糊的,在他手中也能横九野,拂玄穹。
锃——!
月娘挤住双眼不忍再看,只听水光轰然,剑光血影皆被江御的外衫蔽隔住,待她再次睁开眼时,季凌纾已经被剑背打中后颈失去了意识,被江御牢牢接住。
“仙君……!”
月娘怔愣一瞬后立刻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帮江御接住季凌纾,她看见水中有血色蔓延开来,是江御受了伤。
月娘慌忙掏出此前季凌纾给她的金疮药,却被江御推回:
“无妨,你留着用吧。”
“可你、你流了好多血……”
“旧伤复发,不伤筋骨。”江御淡淡道。在他靠近季凌纾时,三昧真火在他身上留下的旧伤竟然生生复燃,好在他凭借身体的本能得手打晕了季凌纾,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月娘不安地收回了手,和江御一起把季凌纾给搬出了石窟,薄阳穿过林叶洒落在季凌纾身上的那一刻,二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月娘:“这、这是中毒啊……!”
只见季凌纾脸上青筋暴起,血管发黑,江御随即扯开了他的衣物,更见他胸口上已经爬满了黑雾。
“……我必须要带他走了,”
江御帮他又穿好了衣裳,将季凌纾背起,又从他口袋里找出了一堆药瓶塞给了月娘,
“抱歉,害你也受了伤,这瓶子里装的应该都是好药,等我带他解了毒,日后一定……”
没等江御把话说完,月娘按住了他的手腕,摇了摇头,
“仙君莫要客气,二位不听村民谗言把我们当做妖物铲除已经是救命之恩,还请你们全当此行为南柯大梦一场,让这些姑娘们能在此处安享余生,不被叨扰,便是功德圆满。”
江御点头:“好。”
“仙君慢走,愿您二位善心常存,武运昌隆。”
月娘朝他二人躬了躬身,云袖一挥,林间竟出现了一条通往谷外的野径。
江御顿了顿,临行前忽而问道,
“能得圣君显灵庇护此处山谷,你们向明宵星君供奉了什么?”
月娘闻言先是一愣,再次打量了江御一番,缓缓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是孕育。仙君若是百年后再来,这片山谷便已回归自然,再无人迹。”
“……多谢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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