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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仙(一只猛禽)


江御注视着他的身影缓缓消失在街角。
铺面老板正忙着烧水煮面,许是没听清他想再要一双筷子,许久没送上来。
季凌纾离开后,江御倒也没再那么嫌弃,重新捡起筷子夹了一筷头凉糕送入口中。
虽然季凌纾反复交待他不要乱跑,但江御需要弄清楚的事太多了——他甚至不知该说这村子是依着他的记忆被构造的,还是他的记忆是按照这村子编出来的。
就连和他口中至亲的父亲弟弟坐在一起吃饭时,他心里也还是觉得空落落的没有实感,连一丝一毫的亲情都感觉不到。
那他到底来自何处?
细心向掌柜要回了没花完的银两后,江御往季凌纾所去之处的反方向走去。
他一路晃悠,想要找到能证明他的记忆乃是假象的蛛丝马迹,但所看见的一切却都如此熟悉,脑海中不断有新的、关于他儿时光着脚丫在这片土地上奔跑过的回忆涌起。
直到走至尽头,两侧的瓦屋楼栏忽然压低,一阵甘甜的凉风徐徐拂面。
江御的睫毛轻颤了两下。
浮香绕岸,花影蔽池。
村南的池塘里分明是满江的淡茜摇曳,浴水莲华。
季凌纾不是说荷塘里只剩莲蓬了么……?
没等江御细想,面前噗通一声水响,是放牛的小孩一脚滑入了池中,江御本能地跃身过去,一把扯住了小孩儿的背襟。
被救上来的男孩心魂未定,愣了半晌后才忙不迭地朝江御道谢:
“谢谢大哥哥救命!”
江御“嗯”了一声,问他,“水边并没有淤泥苔藓,你是自己要跳进去的?为何?”
“不是不是,”
孩童听了后慌忙摇头,“我看荷花开得艳,就想摘一朵,结果没够着……”
江御闻言抿了抿唇,提起衣摆跨入莲塘中,替小孩摘了一朵出来。
“谢谢大哥哥!”
男孩捧着江御给他摘的那朵大的,喜笑颜开,刚刚吓出来的眼泪也终于都憋了回去。
“我问你,”江御放柔了声音,“你认得江铁牛吗?他和你年纪差不多大。”
“认得哇,”
小孩眨了眨眼,“江铁牛成天把他哥哥挂在嘴边,听说是被城里的有钱人给看上了,他一直说他哥要带着满满一轿子的糖人回来看他呢。”
“……”
八成是江财整天吹牛,江铁牛真的信了。
江御叹了口气,和那小孩儿道了别。村南除了这一片水塘几乎就都是耕田,他最好还是回江宅去找找线索。
“漂亮哥哥再见!”
男孩捧着荷花笑溶溶地朝江御挥手,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
又一阵荷风吹过,少了花香的甘甜,倒像季凌纾煮的那碗粥一样只剩叶清。
男孩手里的风荷颤了颤,悄无声息地化作了尘埃。
但他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眨了下眼睛,再睁眼时面前只剩下十里碧荷,翠映绿水。
一枝荷花也看不见。

季凌纾攥着一堆符纸回到熟食铺时,江御已经面色如常地坐在里头喝茶了。
见他进来,江御放下手里的茶杯问道,
“查出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
季凌纾把探灵符拍在桌上,眉心微蹙,“不止符咒捕捉不到邪祟异动,我刚刚去亲手起了惩灵阵,还是一无所获。”
“你的意思是村民说谎了?村里女孩失踪不是因为凶秽,而是人为?”
“不,”
季凌纾的语气严肃起来,
“这个村里有古怪。我怀疑盘踞在这里的不是普通妖物,而是大有修为的凶煞。”
怕江御理解不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只会比我们在天沼山遇到的那只水龙更难对付。”
江御抿了口茶,继续问道,
“既然探不出神雾的动向,何以见得有古怪?”
“江御,你别和我装傻了,”
季凌纾轻声嗤笑道,
“难道你觉得江财真的是你爹?江铁牛真的是你弟弟?这穷山恶水的村里能养出你这样的人?骗谁呢?”
“但全村人都合起来骗我们,你觉得这有可能吗?”江御咬了咬下唇,“如果他们从未见过我,又是怎么在你刚来时就认出我?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是妖术的话,篡改全村的记忆并无不可,”
季凌纾叹了口气,“至于原因和目的,我也暂时没想明白。你就想不出来点什么吗?”
“可我越是细想,在这村里长大的记忆就越真实清晰。”江御无奈地摇了摇头。
“怎么尽让我碰上棘手的事,”季凌纾抓了抓头发,不觉去想,要是这时候师尊在就好了,“还有一个邪门的地方,你知道这狗牙村里从来没有春天吗?”
“……现在不是正值春末?”
江御眼神复杂地看了季凌纾一眼,不解之意溢于言表。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理解,”季凌纾耸了耸肩,“但事实就是如此,我问过了许多村民,连江财都打心底里认为一年只有夏秋冬三季,我看了他们的时历,鸣蜩时节对他们而言已是仲夏。”
江御面露难色:“这整个村的人都靠种地谋生,如果没有春天,农耕根本不可能顺利进行……”
为了说服江御,季凌纾又继续补充道,
“记得你在天沼山念的那句古词么?茅根处处有之,春生芽布地如针,我和江财去摘茅根时也说了这句话,可他根本不知道‘春生芽’是什么意思,但茅根却依然成熟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他们的一年仍旧有十二个月,只是他们不把现在叫做‘春’?”
“或许只是如此,”季凌纾意味深长道,“但我觉得这里没有的肯定不止‘春’这么一个称谓,还有更多的东西消失了,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
季凌纾打定主意认为狗牙村里有强大的凶煞作祟,并且觉得村里处处都有古怪,江御却迟迟没有认同他的推测。
就像南村荷塘里的荷花,还有现在所谓的“春天”,江御没法排除季凌纾所感知到的一切古怪都只是因为他中了幻术的可能性。
二人回到江宅,江财刚搓着手迎上来想问季凌纾妖怪除的怎么样,没想到江御居然破天荒地挡在了他面前:
“江……爹爹,问你几个问题。”
“哎,怎么着呢?”江财挠了挠头,这孩子怎么喊爹好像都喊的很艰难?果然是儿大不中留了,小时候御儿一口一个爹爹喊得可亲了,唉。
江御也不客气:“在你以为,一年应有几个季节?”
江财闻言略微瞪大了眼睛,看看江御又看看一旁的季凌纾,
“……啊?儿啊,你别不是烧傻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连隔壁刚满周岁的小孩儿都知道啊。”
季凌纾:“?”
这和他之前独自来问话时得到的回答可不一样!
他抓住江财的领子,“你逗我呢?之前不是和我说秋天夏天冬天,从未听说过春天是什么吗?”
江财茫然地眨了眨眼:“儿婿啊,我虽是乡下一介粗人,但又不是无知小儿,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怎会没有春天?”
“你们他妈的耍我是吧?”季凌纾感到不可置信。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起罢惩灵阵后为了摸清月娘的消息,几乎是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所有人都对“春天”这个词表示出了疑惑和陌生。
江御轻飘飘看了季凌纾一眼,目光中似有怀疑。
季凌纾被他这一眼看得触体生寒,火气也降了下来,但转念一想面前这又不是他师尊,他说粗话也不会被罚抄书,才松了口气。
不过经这一下他倒是冷静了不少,一把松开江财,蹙着眉思索起来。
难道这村子其实没问题,中了术的只有他自己?
江御轻轻扯了他一把,
“早上你煮荷叶粥的时候说过南塘里没有荷花,对吧?”
“嗯。”季凌纾点了点头。
“粥里的莲子是你亲自从水里摘的,新鲜的?”江御又问。
“嗯。”
季凌纾伸手将手腕凑近江御鼻尖,他的袖口到现在都还沾着荷叶的清香。
江御思忖片刻,忽而朝柴房快步走去,将早上剩下的几只莲蓬拿了出来,抛给了季凌纾:
“你看这是真正的莲蓬吗?”
“……突然发什么疯?你都吃进肚子里了,还能是假的?”
“确定不是幻术?也不是障眼法?”
“我入金霞宗那么久,要是连这都分不清,也怪不着我师尊不愿教我本事了。”
季凌纾不解归不解,还是认真检查了每一只莲蓬。
江财打岔道:“啊?你没学到本领啊?那这妖怪……”
季凌纾瞪他一眼,江财背后一凉,没敢把话说完。
“江御,这莲蓬有什么问题?”季凌纾检查完莲蓬,狐疑地看向江御。
江御把装莲蓬的竹筐塞给江财,另一手拉住季凌纾的手腕:“你跟我来。”
“啊……?”
季凌纾愣了下,什么也没来得及问就被江御又拽出了门,朝着村南的池塘快步走去。
直到行至池边,江御松开他的手时,季凌纾依旧表情怔然。
江御无奈道:“你发什么癔症?”
季凌纾握了握拳,“你突然……突然干什么?师尊的手我还没牵过!”
“我又不是你师尊,你清醒一点,”
江御指向他们面前的荷池,“你看这里,全是花,哪里有莲蓬?”
“…………!”
季凌纾回过神来,接天的胭色映入眼帘,灼若红霞。
他背上不禁沁出冷汗来。
那早上采来煮粥的莲子从何而来?
真实到底是花,还是叶?

江御摘下一朵拿给季凌纾看,莲瓣上还坠着露水,是一朵货真价实的花。
“你往后站站,别靠太近。”
季凌纾掏出两张探灵符走到池边,符纸被剑刃砍入水面,光华顺着涟漪荡漾开来,然而这光转瞬即逝,池水很快恢复平静。
他摇了摇头,“水下没有东西。”
至少这池塘并非月娘的老巢。
“要去坟山看看吗?”江御提议道,“村民不是说最初月娘卷走的就是坟里给丈夫陪葬的女子吗?”
“好。”季凌纾点了点头,“我们等到晚上再去,那东西很可能只在晚上动手。”
二人正要回身离开,季凌纾忽而觉得眼前一花,水中自己的倒影变得浓重起来,不同于水色的墨绿渐渐汇聚成一个怪异的形状。
像捕食的恶虎,又像蜷尾的蝾螈,巨大的蛇尾状阴影环绕在侧,这阴影愈来愈大,像落入水中的一点黑墨不断漫延开来。
季凌纾的双脚仿佛被焊在原地动弹不得,那黑墨渐渐没过池塘,浮过他的脚踝,涨至胸膛,把什么声音烙进了他的心脏。
他听到了在天沼山的山中湖里熟悉的低鸣,那声音好像在向他问好。
——要不要我帮帮你?
水墨还在不断地增涨,淹没季凌纾的鼻腔,他吐出一连串的气泡,死马当作活马医一般开口回问它:
花和叶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黑影吞噬掉季凌纾的声音,尾巴仿佛轻轻拂过了他的面庞,就在季凌纾想要奋力挣扎去握剑柄时,低沉的声音再度在他胸腔里回荡起来。
那四不像的怪物讥笑了一声,竟然真的开口回答了季凌纾的问题。
它嘻声道:
花是真。
叶也是真。
“你……”
季凌纾气得咳了两声,周遭四处涌遁的黑水便无孔不入,汹涌地钻入他的鼻腔。
放……放开我!
四肢被看不见的千钧重量桎梏,季凌纾无法反抗,只能眼看着那蛇尾扭曲着攀爬上他的鼻尖,叫嚣着准备侵入他的七窍——
“季凌纾?”
江御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忽然水潮退去,霾消天明。
季凌纾喘着粗气愣愣地看着江御,他们依旧站在荷塘边,面前的玉荷在微风吹拂中柔柔摇曳,远处的夕阳明朗流淌,将远处的凸碧凹晶映照得金光闪闪。
没有怪影,也没有黑潮,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你怎么了?怎么站在原地,叫你也听不见,”
江御挪开了手掌,
“还出了一身冷汗…你不是中邪了吧?”
那刹那季凌纾蓦地觉得遍体生寒——好冷,像是被什么不知所谓窥视着的猎物。他本能地贴近江御,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刚刚中了幻术。”
触碰到江御的瞬间,体内的骨血仿佛又变得暖和起来,不可名状的视线也消散不见。季凌纾几不可见地长舒了口气。
江御闻言蹙起眉,担忧道,
“那你之前的胡言乱语果然是因为幻觉……”
“不是,”他果断摇了摇头,“和村里的邪祟无关,这是在天沼山湖心招惹上的……当时除了那泥龙肯定还有别的什么,瘴气或是水毒之类的。”
“怎么解?”江御也不废话,只问重点。
“不知道,”季凌纾如实道,“只有尽快把村里这妖物解决了,趁那幻术只能时不时侵扰我一下时赶回金霞宗……找我师尊,或者敬玄仙尊,他们应该有办法解。”
“敬玄仙尊是?”
“金霞宗里为数不多的好人,”季凌纾顿了顿,“只有他没叫过我野狗。而且他擅长解咒和医术,师尊也很信赖他,关于师尊还有你的事,我也打算去找他商量。”
江御“哦”了一声,
“可这妖怪根本不显形,我看村里也没剩什么女子了,一时半刻恐怕……”
“我倒是有个引蛇出洞的办法。”
“说来听听。”
“你装成新娘子。”
“……什么?”江御歪了歪脑袋,似乎真的没听清。
“我说你装成待嫁的新娘,那月娘肯定会来劫亲抢你,我会在暗中跟着你们回它老巢,直捣黄龙,也看看还有没有没被吃下去、能救出来的姑娘。”
“为什么是我?”
江御眨了眨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质问季凌纾,
“你怎么不自己装?”
“让我去恐怕那月娘掀开盖头就知道中计了,只会打草惊蛇,”季凌纾理直气壮道,“你爹都说你是出了名的水灵秀气,肯定能骗过月娘。”
江御不肯退让:“村里哪里会有我这么高的女子?”
季凌纾应答如流:“你坐喜轿里看不出来的。”
“…………”
沉默半晌后,江御咬牙道,
“可我带着我城里的夫君回来省亲,这事早就在村里传遍了,夫婿还在,我怎么可能再次结亲?万一那个月娘消息灵通,岂不就看出是陷阱了?”
“唔,”季凌纾皱起眉,“这倒也是……”
“所以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江御横他一眼,“你去装死,我扮要给你陪葬的人,月娘会觉得我出现得顺理成章,你也不用隐藏气息在后面跟踪。”
季凌纾:“……”有道理,但怎么有点晦气呢。
江御挑了挑眉,“怎么?季仙君只会指使我扮新娘子,自己却连死都不愿意装?”
虽然江御平时说话就冷冰冰的气人,但很少见他这么呛,季凌纾抿了抿唇,估摸着是刚刚说他水灵秀气,要他扮成新娘子,生气了。
“那就按你说的办。”
季凌纾说不过他,只得妥协,“没想到最后还要靠他们这恶心的村规。”
江御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他道,“你这是……第一次出金霞宗吗?之前你都没有来过平玉原?”
“小时候师尊带我出宗游历过几次,为什么这么问?”
“殉葬这件事不止在狗牙村盛行,”
江御缓缓道,“整个平玉原都是如此。甚至穷苦偏远的村落还没那么流行,因为人口太少容易断种,如果你去都城,或者沿海的富庶城镇,稍有些地位的人死去都会有数十个甚至上百人活殉。”
“……你说什么?”季凌纾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不会觉得这是件正常的、情理之中的事吧?难不成你也信那狗屁伉俪情深、同死共眠的说法?”
“我并不苟同,”
江御顿了顿,“我只是觉得,真实的平玉原恐怕和你想象中的不同,一切都比你以为的要更加冰冷残忍。”
江御没把话完全说透,季凌纾是被兰时仙尊带在身边亲手养大的,恐怕兰时仙尊将他保护得很好,好到他和这世间早已腐烂失秩、人们习以为常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不相信,”
季凌纾握了握拳,
“什么不把人命当命的狗屁规矩,你又去过多少地方?怎知这么广阔的平玉原处处都会如此?若真是如此,金霞宗诸位仙尊,还有我师尊不可能都坐视不理……咕噜咕噜咕噜……!!”
没等季凌纾把话说完,江御一把将他推进了荷塘里。
整天狗屁狗屁的粗鄙之词挂在嘴边,简直有辱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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