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啼笑皆非,取了一根笔塞到时鸣手中,道: “阿鸣,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时鸣勾了勾唇角,歪头道: “我不会耶,哥哥。”
江行问: “那你会拿笔吗?”
时鸣依旧道: “哥哥,我不会。我眼睛看不见,没有什么写字的时候。”
江行被她这么一说,心疼更甚。他把着时鸣的手,纠正了她的握笔姿势,带着她在纸上写下一笔。
江行专心地看着手下的字,时鸣似乎心不在焉,在他怀里动了动,道: “哥哥,这个字叫什么啊?”
江行道: “是‘时’,就是你名字里那个‘时’。”
说着,他又带着时鸣的手划了几笔,‘时’字旁边的‘日’初具雏形。
时鸣笑道: “我记得我一开始找你刻章的时候,要你把‘日’换成‘口’。其实这条要求写在一堆字中间,很难注意到。”
江行听她提到这个,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段不甚美好的回忆,无奈道: “你啊。”
江行写得认真,没留意到有束头发掉了下来,扫在时鸣脸上。时鸣有些痒痒,又出声道: “哥哥,你头发掉下来了。”
“啊。”
江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这么一唤,终于拉回了一些理智。他放下握着时鸣的手,随便把头发束了起来。
江行心想今日真是奇怪。明明是时鸣要写字,怎么到头来他特意教她,她却时不时出声打断,似乎不是专心想学。
江行忙着教时鸣写字,没心思想这么多。两人靠得极近,近到江行隐隐约约都能闻到时鸣的发香。
第22章 辨雌雄不认雌雄(修)
不知道是不是洗过不久,这香味不浓不淡,似乎是花香。闻久了,江行被勾得心猿意马,觉得自己也能莳花弄草一番。
时鸣见他出神,又唤: “哥哥。”
像是不经意提醒,又像是有些受不了他如此频频走神。
江行手下一抖,满脸歉意: “啊,抱歉。我方才走神了。我们写到哪了?”
时鸣无奈地指了指桌上的纸张,道: “哥哥,我看不见,不知道。你不如自己看看?”
江行一看纸上的墨迹,顿时哭笑不得。
原来写到了“鸣”字。只可惜方才他走神,“鸣”字里面的一点竟然整个涂黑了。
他随手揉了这张纸,道: “这个写得不好,我们换一张继续写。”
江舟摇“哒哒哒”跑过去,把揉成一团的纸张捡了起来,展开,又“哇”了一声,道: “哥哥,你写的真好看!”
江行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道: “好啦好啦。我现在教阿鸣,一会儿就要教你了。”
江舟摇瞬间闭嘴,不再说话了。
时鸣笑道: “阿摇不喜欢写字,不如找话本子让她看呗。”
说起话本子,江行久违地想起一进门时被他丢在一旁的书。他于是取了一册中的一本,递给江舟摇道: “那你就先去看话本子吧,这是我新买的。”
江舟摇只是不会写,并非不识字;话本子大多浅显易懂,江舟摇没有看不懂的道理。她欢天喜地地拿了话本子,一边看去了。
江行打发走了一个,这边还有一个。他温声问: “阿鸣,还想学写字吗?”
时鸣并没有回答,转而问: “哥哥,你今天有事吗?若你忙的话,我就不打扰了。”
江行想了想自己待抄的书,实话实说道: “有点儿。不过没关系,若你想学,总归有时间的。”
时鸣摇摇头,冲他笑: “我才不要。好吧,我还是改天再来学吧。唉,要是我的眼睛能看见就好了,我想和哥哥一起去上学。”
江行叹了口气,心说孩子命也太苦了。
明明就很想学习,还得找他人空闲的时间才能学到一点。偏偏又看不见,学了也约等于没学。
而且,就算时鸣眼睛看得见,她也没法和自己一块儿去明思书院上学。无他,明思书院并不收女学生。女子要读书,得去专门的女子学院。
……还得在一堆圣贤书里面,抽空学女德女诫。
江行只能安慰道: “我也想和你一块儿上学。不过没关系,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时鸣摇摇头,并没有说话,转而同江舟摇一块儿看话本子去了。江舟摇乐得有人和自己一起看,索性自告奋勇,读给时鸣听。
江行见两个小姑娘相处如此融洽,心中一暖。
他的目光触及到那堆书,心想自己可要快点儿抄。给阿鸣买礼物的钱还差了一些,再抄几次应该就差不多了。
时先生在岭南似乎没什么亲朋故旧,也不知道阿鸣的及笄礼都请些什么人。不过,他肯定是要去的,一来给阿鸣庆生;二来也学一下及笄礼的流程,方便到时候给阿摇也办。
只是他不知道要送阿鸣什么东西,苦恼极了。
还是先不要想这些,把钱攒够再说吧。
江行取了一本书,拣起时鸣方才用过的笔,开始抄起书来。
攒了有一段时日,江行总算是攒齐了给阿鸣买礼物需要用到的钱。这日闲来无事,正适合挑礼物。
江行脚尖一拐,进了一家看起来卖各式珍品的铺子。
又要精致,又要合适,江行挑挑拣拣,兴致缺缺,总觉得与时鸣都不大相配。
而且时鸣看不见,寻常的礼物别说用不用得到了,就怕送了引起什么风波来。
比如给瞎子送字画,给瘸子送鞋,怎么想都不合适吧!
难办难办。
掌柜见他百般纠结,忙上前问: “这位客官想挑点什么?”
江行看了掌柜一眼,心想让掌柜帮忙推荐也不错。于是他问: “掌柜的,你这里有没有适合送给十几岁小姑娘的礼物?”
掌柜道: “什么样的小姑娘?”
十几岁和十几岁也有区别。十岁出头也是十几岁,就是稚气了点儿;快二十了也是十几岁,可能就倾向于成熟点儿的东西了。
想起时鸣,江行嘴角弯弯,答: “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比我要小一些。”
掌柜上下瞧了他几眼,吃吃地笑: “原来是送给心上人的。”
“不,不是,”江行连忙澄清, “不是心上人,只是一个妹妹。”
掌柜表情似在揶揄,并不相信,转头拿出了一根精美的玉簪,道: “这个如何?这块碧玉质地清透,入手生温,送给小姑娘再合适不过。还有上面雕刻的一点白梅花纹,最是素雅。”
江行想了想时鸣平日里爱穿的衣服,似乎并不是素雅风格。时鸣的打扮总是很大气的,有时候颜色嫩了些,娇而不妖;有时候颜色深了些,端雅庄重。其间浓墨重彩,很少有穿得素雅的时候。
江行摆摆手: “这一件不太合适。掌柜能推荐一些别的饰品么?”
掌柜了然,又拿出了一枚红琉璃耳环: “这对耳环用琉璃制成,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可透肤,配什么衣服都很合适的。”
这话倒没作假。江行将那对耳环轻轻托起,对着阳光一看,果然见其光彩夺目,红得鲜亮,煞是美丽。江行不由得想象了一下这么一对耳环佩在时鸣耳上的情形,刚要买下,他又迟疑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时鸣似乎并没有耳洞。
没办法,他又只好把东西退了回去,道: “不好意思啊,这个也不太合适。”
耳环虽好,也得合适才行。逛了一圈,江行百般纠结,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礼物。
今日无功而返。
回到家时他心情有些沮丧。阿摇也不似平常那般迎他回来,反而安安静静的。
江行心知她又去时家玩了。看了看天色将晚,阿摇老待在别人家也不是个事儿。他正要出门把江舟摇揪回来,打开院门,就远远瞧见江舟摇和一个青衣男子走在一块儿,举止甚为亲密。后面似乎还跟了个女孩子,瞧不清脸。
江行: “???”
我靠,黄毛出现了。黄毛还要拐走他妹妹。
江行有点生气。阿摇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个孩子,怎么有人连孩子都下得去手?
江舟摇居然还敢远远地朝他招手!
江行更生气了,索性站在门前,擎等着两人走近,瞧瞧到底是谁。他在脑子里过了一万种可能性,不料那些可能性在江舟摇带着那人走到门前时,悉数消失了。
那青衣男子容颜似玉,手上一把折扇收起,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轻轻敲着。如瀑黑发用了一顶金丝玉冠束起,看着也不过十四五岁。
尤其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块三指宽的布,瞧不见真容。
那人开口,竟是熟悉的清润嗓音: “哥哥,不认得我了?”
江行这下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这哪是什么黄毛,这分明就是他另一个好妹妹时鸣啊!
她气质本就脱俗,这么一穿,倒显得那张脸减了些娇憨,多了几分俊朗,走到哪里,无疑都是惹人注目的存在。
江行心说虚惊一场虚惊一场,看向时鸣时心尖一颤。
江行上下打量了她许久,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他的心像是死水中投入了一粒石子,久违地感受到波澜。
从前阿鸣女装的时候,虽说时鸣的容貌不需要衣服妆点,但江行总觉得时鸣原本十分的美貌,穿上女装便成了九分,总有哪里不太对劲。
如今穿上男装,江行总算是知道了症结所在。以阿鸣的骨相,穿男装才合适呀!十分的容貌能显出十一分,真真绝了!
江行啧啧感叹,心说真正的美人果然都是雌雄莫辨的。就比如阿鸣分明是女孩子,穿上男装竟更合适一些。
江舟摇吃吃笑道: “哥哥,你怎么一直盯着阿鸣看。”
江行这才发觉自己的目光有些毫无遮拦。他轻咳了一声,狡辩: “胡说。我哪有一直盯着她看。”
还好阿鸣看不见,可以狡辩一下。不然,要是阿鸣能看见,那他就是板上钉钉的见色起意了。
但他真的真的很喜欢好看的人,这点毋庸置疑。江行见时鸣偷偷笑了,知道自己被识破,有点恼羞成怒: “干什么干什么,不许笑。你们今日去哪玩了?怎么穿成这样?”
这句话显然毫无威慑力。时鸣故作无辜道: “不好看吗?”
江舟摇也跟着瞎起哄: “不好看吗?”
江行: “……好看。”
他不会撒谎。好看就是好看,这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甚至于阿鸣的男装,看着要比他更好看一些。
江舟摇道: “话本子里写李生为了摆脱束缚,男扮女装去游历,多有意思啊。阿鸣就说,我们虽然不能男扮女装,但是可以女扮男装呀。所以,阿鸣就穿上了男装,带着我还有玉竹姐姐出去玩。”
江行道: “阿鸣扮了男装,你怎么没扮?”
“玉竹姐姐说我不合适。”
江舟摇撅嘴,有点不高兴。江行看了玉竹一眼,再看看江舟摇,笑了: “你还没有长开,小孩子扮男扮女都是一样的,所以玉竹姐姐才没给你扮。等你长大一些就可以啦。”
此话不假。小一点的孩子五官圆钝,漂亮的男孩看着也像女孩;有着深邃五官的女孩有时候也会被当成男孩。
这本就没有什么。
第23章 无意听得有意话(修)
江行看了看时鸣手中的扇子,心里有了主意,问: “阿鸣,你原来的扇子呢?”
原来的扇子,也就是之前他考完院试,时鸣乘着轿子来接他的那次,用来挑开帘子的那把。
那把扇子他记得,扇骨似乎是象牙,摸着莹莹润润的,扇面只有黑白山水画,看着很淡雅。
而如今时鸣手中的扇子是翠玉,与这身衣服正好搭配,显得她整个人风骨天成,俨然是个玉面小公子。
时鸣想了想,道: “那把扇子被我收起来了。哥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行笑而不答,只道: “没什么。”
江行觉得,送给阿鸣的及笄礼物,他有头绪了。
几人进了门,饶是江舟摇看了时鸣一天,她依旧移不开眼,由衷感叹道: “阿鸣,你真好看。”
时鸣自己不能看见自己的脸,但这种话她并不少听。面对江舟摇的夸赞,她只微微笑道: “好看不好看,我并不能看到。我这张脸,你们看着舒心就好。”
对一个瞎子夸好看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江舟摇道: “什么舒心不舒心的,这说的什么话。就算你长得丑,我也不会不和你玩。哥哥说交人交心,你怎么不听进脑子里呢?”
时鸣手指微动,道: “哪怕是没有这张脸?”
“脸算什么。”江舟摇不屑道, “我又不是见你好看才跟你做朋友的。好看固然能赢得他人的好感,那也只是初见罢了。我们都相处这么久了,我不会在意你的脸,哥哥也不会。”
“我不会什么?”
江行忙着做饭,听到两人叽叽咕咕在说话,不禁探头插了一句嘴。
江舟摇正要说什么,时鸣竟有些着急,道: “阿摇!”
江行奇了: “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江舟摇也很奇怪,于是无视了时鸣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警告,言简意赅道: “阿鸣说她这张脸,我们看着舒心,她就很开心了。”
江行果然皱眉,放下手中的锅铲,忙上前道: “什么舒心不舒心,阿摇,你欺负她了?”
江舟摇大声道: “我冤枉啊哥哥,我还夸她呢!”
江行细细一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无非是时鸣眼睛看不见,患得患失,以为他们是因为她这张脸才与她做朋友。
江行心想,他确实非常喜欢好看的人。
非常非常喜欢。
以至于当看到好看的人时,他真的会多很多好感,在心里偷偷加分。
但、但是,天地良心,江行敢发誓,他是真心把阿鸣当妹妹看待的,才没有顾及到什么容貌。
或许一开始会因为小姑娘漂亮而多关照几分,可这么长时间下来了,就是石头做的人都有几分感情了,他对阿鸣好,现在完完全全就是出于对妹妹的照顾。
就算换一个不那么好看的孩子,也是一样的。
江行叹气,道: “阿鸣,我不知道怎么同你说,但我确实很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江舟摇急了: “哥哥,你乱说什么!”
时鸣眼睫一颤。
江行话锋一转: “但我对你好仅仅因为你是你,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也不是因为你有钱,更不是可怜你。我想你也不需要我的可怜。”
时鸣讷讷道: “哥哥……”
江行对江舟摇使了个眼色,江舟摇会意,立马跑没影儿了。江行这才坐下,继续道: “应该有很多人都夸过你是一个漂亮的孩子。”
时鸣抿了抿唇。
江行温声道: “你今天穿上这身衣服,反而被拘束了,怎么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的?你只是换了一件衣服,不必那么紧张。你从前穿衣服不是一个多月都不带重样的吗?”
时鸣羞恼地去捂他的嘴: “哥哥!”
江行感受到按在自己嘴唇上的温软触感,蓦地笑了,轻轻拿开了时鸣的手,道: “我也没有说错呀。我不知道你来这里之前是什么样子,但你放心,你是我妹妹,我对你好就是应该的。”
时鸣道: “如果是别人,你也如此?”
江行笑道: “哪有别人?没有别人。我每日做什么,与什么人来往,哪有瞒着你的?”
时鸣道: “那、那个聒噪的家伙……”
江行: “……”
这说的是徐樵吧,应该是徐樵吧。
肯定是徐樵。
江行哭笑不得,道: “他是哥哥在书院交的朋友,人很好。嗯……性格大概和阿摇差不多。所以,是他主动来找我当朋友的哦?”
时鸣颇不好意思,道: “原来如此。”
江行捏她的鼻子: “小骗子。其实你对你这张脸很自信吧,你就是想哄我说好话。”
“冤枉啊,我可没有。”时鸣道, “我确实担心你只是因为我的脸才……算了,哥哥,我很喜欢你。”
江行没多想: “唉,所以今天这么别扭,就是因为喜欢我?我当然也喜欢你呀。小祖宗,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实话真是不容易。”
真是的,江行简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用这种方式表达喜欢,这也太别扭了。
江行心想,自己居然不知不觉成了知心大哥哥,阿摇和阿鸣都很喜欢他。他颇有成就感,还没来得及翘尾巴,鼻尖闻到一股焦糊味。
坏了,他的饭糊了。
时家来番城不久,没多少故交;时鸣没有双亲,更没有什么女性长辈,笄礼便一切从简。
江行作为宾客,全程看着时鸣走完了流程。时先生眼神复杂,末了,千万种情绪便凝结成了一句: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如今,我便赐你小字‘子鸣’,望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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