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完,他换了一袭束腰白袍,墨蓝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进发冠。脸色苍白着,浴后的清爽香气一缕一缕送到风里,素净得比寻常更像一位六根清净的谪仙。
他到院中石亭坐下,一盘棋刚摆下,门就被敲响了。
善财小跑着去开了门,片刻后,领着太白走进来。
太白一身道袍仙风道骨,抚着长须笑得如三月的暖风,老远就贺道,“恭喜星君,与太子爷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敖丙站起身迎接,望着这个并不熟悉的老神仙一步步靠近,暖风也化成利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就在不久前才得知,自己与哪吒选了莫名的两杯酒,这位老星君就踏流星赶来。
定然不是好事。
他抬袖行礼,将太白让到石桌前坐下,才问道,“不知老星君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太白挥了下拂尘,脸皮颤了一颤,敛去笑容,神色凝重三分,说道:“大喜之日将近,自然是随份子来的。”
敖丙很狐疑。他现在已经分不清天宫之人所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太白从袖中掏出一个红艳艳的锦盒放在桌上,向敖丙道:“还望星君笑纳。”
一本正经得真像来随份子礼的。可已经知道曾发生过那么多事,怎么可能还会有婚礼呢?
“恐怕婚礼……”敖丙低声道,“婚礼,不会如期举行了。这份礼小仙不能收。”
太白道,“先别急着推辞,打开看一眼也无妨。”
敖丙并不想打开。可心里明白,他是躲不掉的。早在封神那日他与哪吒就掉进了一个精心安排的天网。如今算来,这张网大概是要收拢了。
揭开盒盖,一道寒光闪过他的眼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望见盒子里静静放着一柄一尺长的匕首。
他怔了一瞬,茫然不解,“这是何意?”
太白道,“兵刃既已出鞘,当然要见血。”
敖丙压住心中的涟漪,问:“谁的血?”
太白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他不信星君真的不知道。天宫肤浅之辈只知道华盖星君长了张举世无双的脸,却不晓得华盖星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心思敏锐,又深藏不露,若不是这些年自己一直关注着他,倒也真被他那副与世无争的皮囊骗了去。话又说回来,也幸好这些年,各种规矩束缚得华盖星待人疏离客套,不然但凡与谁深交一些,这些事又如何瞒的下去。
尽管答得很含蓄,太白还是答了:“你所念所恨的。”
敖丙斟茶的手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看上去依然不解地问,“为何?”
许多事他已经在神主庙仔细推敲过,想通了一些,可还有许多细节百思不得其解。例如是谁在哪吒耳边一口咬定自己一千年前烧了私宅,又是谁在善财身上下了禁言咒,那两杯酒究竟是谁放的……
所有这些,分明是奔着他夫夫二人去的。他心中五味陈杂,却想不明白为何。总不至于是哪吒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罢?仇家便伺机报复到他二人身上。
太白抚着胡须道,“因为太子爷的名字写上封神榜的那日,天宫二十八星宿排了一卦,算出了太子爷的天劫。”
神仙不知要历大大小小多少劫,不值得大惊小怪,哪吒的天劫就在几天后,敖丙早就知道。至多不过量劫,哪吒道行深,地位高,根本不惧天劫,何必此时拿来说事。
除非……不是量劫?
敖丙的手指倏然抓住石桌的沿边,坚硬和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间,仿佛带起一道霹雳,混沌的头脑瞬间被劈得明白了。
在凡间总也想不明白的疑团,忽然就解开了,他盯着太白,“是无量量劫?”
华盖星君就是聪慧,一点就透。跟聪慧的人说话是一种享受,话只说三分他就能凭着慧心补齐剩下七分。
许多难堪就不必亲自出口。
譬如通天太师为魔丸转世,本不该也不能封神。其实通天太师也不该是魔丸的。天地至宝混元珠因仙气魔气缭绕,正邪不分,被元始天尊一分为二,一半灵珠一半魔丸。本要在合适时机引九天雷劫毁去魔丸,只留灵珠。这灵珠就是太师的转世。可龙族一念之差窃取了灵珠转世成幼龙,又将魔丸推入了彼时还是凡人的太师体内。太师就这么硬生生被逼成为魔丸转世。
原本,灵珠转世成幼龙,后应召成为华盖星君,魔丸就随他在凡间当个有异能的凡人,与随后正常的雷劫劈为劫灰也就罢了,事还算尚有转机。偏生魔丸历劫时,灵珠不顾生死跑去替魔丸挡了一遭。魔丸灵珠合体原本就是吸天地灵气,九天雷劫被他二人吸去了大半。雷劫不仅没能毁掉魔丸,反倒助他二人功力大增。
灵珠还好说,魔丸的功力这一增,六界就谁都奈何不了他。
到这里都还不算绝境。即便未来魔丸某天压抑不住魔性,为祸六界,至少有灵珠能挡一挡,再合天界众仙之力,倒不必过于忧心。
可所有人都没有发现,魔丸和灵珠竟然在凡间悄悄拜了夫妻之礼。他们伪装得太好了,等天界察觉之际,魔丸灵珠彼此间的情意已浓的化不开。魔丸灵珠合体,相当于辗转融成一颗崭新的混元珠。这颗混元珠的法力比最初的天地至宝还要通天,连元始天尊都只能摇头叹气。
这种情况下,最初以为关键时刻灵珠能挡一挡魔丸的想法就行不通了。说不定灵珠还要被魔丸污染,毕竟……
嗌,灵珠是居于人下的那个……仙气还能翻得了身么?
万般无奈之下,天宫做了一个决定。将他二人都写进封神榜内,招进天宫,若魔丸有不对劲之处,能早些发现早些想好对策。
华盖星名字入封神榜的那日,三十三重天紫云翻涌,祥和得正正好。到写完通天太师时,紫云蓦地变成黑云,还有一道细小的雷电在天外噼里啪啦。
怎么看怎么不祥。
于是紧急召来二十八星宿卜了一卦。卦象十分晦涩难解,星宿们围成个圈七嘴八舌讨论数天,终于解出了卦象。
魔丸封神,天道不容,六界无道法,必将引起无量量劫,届时神佛诸消,万物化为齑灰,六界为之陪葬。
众神僵在当场,待醒悟过来时,纷纷用袖子去抹、借老君的炉火去烧、甚至找慈航道人讨了净水去洗封神榜上通天太师的名字,但怎么也消不掉。封神榜又不是姻缘树,写上了,就再也去不掉。
众仙绞尽脑汁想阻止魔丸带来的无量量劫,可脑袋都想秃了,也没找到好办法。魔丸的道行与日俱增,天劫只会日益临近。最后,只能取下下策,不让魔丸渡这个劫。至于怎么不让,就是在无量量劫到来之前,杀死魔丸。魔丸一死,自然渡不了劫。
敖丙不能置信:“所以三千年来,你们整日就在密谋如何除掉哪吒?”
太白道:“星君言重了,除的是魔丸,不是太子爷。”
敖丙苦涩一笑:“有区别么?除掉魔丸,哪吒能活么?”
太白没有应声。不过是话中玄机,好叫人心安理得一点。魔丸就是太子爷,除谁都难逃一死。
敖丙仍心存一丝侥幸,“哪吒莲花塑身,不死不灭,一把匕首也想除掉他,恐怕痴心妄想。”
太白瞥了他一眼,叹着气道,“星君所言不假,太子爷是不死不灭之身,无人能杀死他,可若他自绝生路呢?”
如兜头一盆刺骨冰水,敖丙只觉得自己浑身连着一颗心都被冻住了。
太白似是不忍看他这个样子,头扭到一边去,接着道,“所以老夫来找星君,旁人伤不到太师,星君却有这个能耐。一千年前的那桩往事,太子爷已足够悔恨,只需星君……”
他将装着匕首的盒子推向敖丙,低声道,“为了六界……”
刀刃上的寒光一烁,冰冷得让敖丙战栗了一下。饶是他再聪明,也万万想不到,他们是要他去绝哪吒的生路。
他突然顿悟了。他们从封神的那一日就在计划着杀死哪吒,自己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粒棋子。自己喝不喝那杯酒都不重要,只要哪吒喝下忘记当下就行。在之后的随便哪一年,酒的作用下,哪吒终究会误伤自己。待到酒醒,他必然接受不了亲手杀了自己的事实。一切就这样水到渠成。
多阴毒的法子。亏得他们想得出。一环套一环,环环俱是刀,只有他与哪吒是鱼肉。
他甚至都不是棋子,只是一颗弃子。只是他们没有算到,他还能活着从斩仙台回来。这把匕首顺其自然地交到了自己手里。由自己去完成最后一步,让哪吒万念俱灰。
同自己当初被丢下斩仙台时一样。
哪吒无魂无魄,唯有一颗跳动的心,如果这颗心都不想求生了,哪有活路?
现在,自己就是用刀子去扎他的心,让他心如死灰的人。
杀人不过诛心。
心里一阵一阵的悲凉,敖丙闭上眼睛。忽然想起哪吒曾自称混元珠转世。恐怕忘记当下忘的也不只是他,忘的更是魔丸这个身份。好叫哪吒浑浑噩噩三千年,待到天劫为止。是了,不然为何哪吒的亲人全都送去了别处,只将他扣在天宫?是为了更好的监视罢。